因為周霜傷勢愈合神速,白晟滿心歡喜之下,總會過度關心地避開陳傳箋,偷偷拆了周霜左臂的布條來看,一想到自己扒過周霜的肉,白晟就愧疚得不能自己,心急如焚地指望著周霜長好了,自己的良心也就不那麽煎熬。


    好容易等到陳傳箋出了門,白晟就後腳溜進了房間,先是在床前告罪了一番,便小心翼翼地拆開了布條,這一拆,白晟滯了滯,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昨日裏鮮嫩的肉芽沒有了不說,隨著他解布條的動作,剛生出的肉迅速地變成了先前木炭形狀,紛紛揚揚如碳灰一般,灑在了被褥上。


    白晟的上下牙關打起架來,他哀嚎了一聲,連滾帶爬,瘋魔一般衝出了房門,驚聲尖叫著跑出了客棧,像個沒頭的蒼蠅一般在街上亂撞,高聲叫著陳傳箋的假名:“王兄!王兄!”


    周霜作為一隻耗子,寂寞地蹲在半開的窗邊,望著跑掉了鞋的白晟,半垂了眼皮,長長地發出一聲:“嘁——蠢貨!”


    陳傳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鬧市中,麵如土色的白晟撞翻了攤子,推倒了小販,活像見了鬼一樣地衝進了藥鋪,緊緊抓住陳傳箋的肩膀,哀嚎道:“他他他——”


    陳傳箋有心逗他,應道:“誰誰誰——”


    白晟眼角帶淚,愈發急得不像樣,在圍觀人群的指指點點中,卯足了勁,大聲道:“周兄要死了啊——”


    陳傳箋演得極好,先是驚愕,再是恍惚,最後絕望萬分地癱倒在了椅子上,白晟眼見陳傳箋這副的模樣,更是萬念俱灰,一屁股坐在地上軟成了一灘爛泥。


    藥鋪裏一下倒了倆,還好大夫施救及時,連掐帶拍弄醒了兩人,但客棧中周公子重傷不治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前些天在全縣大夫束手無策的時候忽然天降神醫,竟然醫好了怪病,沒想到才幾天時間又複發了,櫃上的夥計們竊竊私語著,想來應該是下了虎狼之藥撐了一時半會,這會子撐不住露餡了。


    藥鋪的人見陳傳箋與白晟實在可憐,攔了輛大車,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麵色如土,目光渙散,挺得活像兩具死屍,就連下車都要人抬抱下去,愈發坐實了“周公子要死了”的傳聞。周霜這隻耗子一本正經地蹲在窗戶邊上目睹了兩人形樣,忍不住又短促而有力地嘁了一聲。


    陳傳箋到客棧後一撩周霜的眼皮,悲痛地宣布了他必死的結論,她哀傷著條分縷析地吩咐著白晟現下就出發迴京,通知周老爺這個不幸的消息,為了避免周老爺受不了這個刺激,陳傳箋還派了一隻狐狸迴去照應,免得假戲真做,到時候周老爺一命嗚唿,周霜勢必要自己抵命。


    白晟渾渾噩噩如大夢初醒一般,哭哭啼啼地在傍晚時分帶著人上了路,他往大車裏一躺,想起和周霜初識至今的種種細節,心肝若摧,哭得一雙眼似桃兒一般,揉著胸膛,隻悔平日裏對他不夠體貼,周霜不過是嘴巴挑剔又毒辣些,自己平日裏咒他死咒他活的真是不應該,現下陰陽兩隔,隻覺得世上再也沒有半個人可引為知己,滿腔熱血竟無處拖放,一時一刻之間恨不得立時就隨著周霜去了。


    陳傳箋憑窗遠眺,用核桃仁喂著耗子,不無感慨地道:“白晟待你也算一片真心,你若生為女兒身,他定會為你散盡一府紅顏。”


    周霜抱著核桃仁的身軀抖了抖,分外惡心地將小圓眼睛準確地對準了陳傳箋,翻了一個緩慢而碩大的白眼。


    陳傳箋舔著臉將周霜順了下毛,話題岔到了別處,“也不知這魚兒到底什麽時候咬餌?”


    周霜挪動著耗子肥碩的身軀,倚在窗格上深沉地道:“最遲明日。”


    然而,出乎陳傳箋意料之外的是,不到第二日,就有人叩了門。


    時值深夜,陳傳箋和行將就木的周霜躺在一張床板上打瞌睡,由於用藥養著元氣,周霜的身體上總是散發著一股濃重的怪味,嗆得陳傳箋半睡半醒,浮黎雖是方外之人,但覺得一男一女這麽躺著不象話,尤其是那隻看著孤傲但爪上半點便宜也不肯少占的耗子更是需要小心提防,所以就靠在桌邊靜坐參禪,時不時梭巡上一眼。


    三更天,陳傳箋打了個哈欠,忽聞靜夜裏傳來一聲清脆有力的敲門聲,她與浮黎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見浮黎點了點頭,這才謹慎地出言相詢,“誰?”


    來人顯然極有信心,托大道:“為救人而來。”


    陳傳箋整了整頭臉,下得床來,三五步開了門,細細把來人一打量:三十餘歲,白麵黑須,儀表堂堂,做道士打扮,眉間隱有黑氣。


    將人請進堂,陳傳箋斟上一杯釅茶,冷淡地道:“這位道長,我便有話直說,道長可知道,我這裏是生死的大事,耽誤不得。”


    言下之意,沒什麽本事還請速速滾蛋。


    來人一捋胡須,笑道:“無量天尊,若無真才實學,貧道必不會來自取其辱。”


    陳傳箋聞言做了個禮,“敢問道號?”


    “齊雲山三元觀玉真子。”


    “道長請——”說著話,陳傳箋帶著玉真子往裏走去,雖然心中有十成把握,但究竟和周霜暗生情愫後便替他擔了一分的憂患,於是右手扣了一枚銅錢以做防備。


    玉真子見她麵色謹慎卻會錯了意,以為周霜確實命不久矣,於是他意得誌滿地來到床前,定睛一瞧,風流俊俏的周霜如半截烏木一般躺在床上,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再撩開眼皮一看,渾濁中有半點精光,心中便有了計較,看來這位“王公子”找來的神醫還是有些水平,用藥護住了周霜的心脈,隻可惜還是遜了幾分。


    玉真子假模假樣地左翻翻右看看,最後高深莫測地歎了一聲,坐在桌前道:“若不是貧道在鬧市聽聞周公子之事而前來施以援手,明日怕就藥石難救了。”


    陳傳箋佯做驚喜,急切地道:“我雖與周兄是生意上的來往,但卻是舊知深交,若道長真有能耐救得周兄性命,我必然千金酬謝——”話落,被攏在浮黎袖管裏的耗子蠕動了兩下,浮黎抽出手來,輕輕巧巧地捏了下耗子尾巴,隻聽“吱”一聲,袖管裏鼓了幾鼓,不動彈了。


    除妖捉鬼之人會圈養動物,玉真子見怪不怪,自顧自在褡褳中翻了翻,掏出一個錦盒來,高風亮節地道:“貧道方外之人,扶危救困,銀錢嘛倒也不放在心上,隻是合該周公子有此機緣,昔日貧道下山之時,師尊曾贈與貧道一枚仙丹,可解百毒——”說著話推了過去,陳傳箋睇了一眼,這玉真子當真托大,把人當傻子哄,這錦盒光潔如新,用來蓬麵的雲錦是稀罕東西,按照他的說法,錦盒在他身上怕有十年來了,一個走江湖的道士,哪裏會這麽講究地保存一個盒子?


    陳傳箋將錦盒取了過來,行了一禮,從荷包中掏出幾張銀票,但並不遞過去,隻接過盒子道:“茲事體大,望道長諒解。”話落,將盒子遞給了浮黎,浮黎打開一聞,清香撲鼻,用銀刀刮了一些粉末,舔了一舔入口即化,深藏不露地運了半盞茶時間的氣,見無異狀便衝進陳傳箋點了點頭。


    雖然怎麽想玉真子也不會害了周霜,但見浮黎一點頭,陳傳箋還是鬆了口氣,將銀票推了過去,方才對玉真子道:“多有得罪。”


    玉真子一捋胡須,收了銀票,笑道:“公子謹慎,何錯之有?此物當以溫水研服,一炷香後便有奇效。”


    陳傳箋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情,當即按玉真子所說用溫水送了藥,玉真子見她忙忙碌碌,心中甚是得意,舉手之勞就得了一個天大的功勞還賺了一筆外快。


    一炷香後,周霜當即見識了這奇效,先前自己黑炭一般的皮膚開始逐漸剝落,像被烤幹的樹皮,發出劈裏啪啦的碎裂聲,在黑皮剝落的地方,新的皮膚正在生長,薄如蟬翼,摧枯拉朽地漫過了全身。


    就在耗子目瞪口呆之際,浮黎伸手掐住了他的肚子,周霜感到了全身碎裂的疼痛,仿佛有一大鋸拉扯著將他從頭頂鋸成了兩半,血流成河地掙紮著,就連骨頭縫裏都透著風,而眼前一片姹紫嫣紅,濃潑重彩地如同一幅豔俗的百花圖,周霜不知覺地動了動手指,想要給浮黎一爪子,隻是這手指好沉,好癢,幾百隻螞蟻在蝕骨噬肉。


    周霜的眼前緩緩清晰了,頭頂上一排密密麻麻的椽子,這裏肯定是個破敗的地方,不然連椽子都這麽細,這麽想著,周霜忽然像是被一鞭子抽中了頭,也不去管身上的疼痛,他下意識地側了臉,就看到一襲淡藍男裝常服又畫眉提眼的陳傳箋坐在床邊,眉間如同打結了一般,苦大仇深地瞧著他。


    周霜微微翹了下唇,伶牙俐齒地道:“這麽看來,你的臉也不算大。”


    陳傳箋恨得一磨牙,暗自想著以一個耗子的眼光來看,自己的臉也應該是碩大無比吧。


    玉真子聞得動靜,長身而起,邊笑邊往裏屋來,他走到周霜床前,慈眉善目地笑著,隻是他的笑容和話語仿佛被禁錮住了,隔了許久才傳到周霜的耳朵裏,而周霜一改先前還魂的靈動,隻覺得一陣冷一陣熱,浮在了巨浪上,什麽也聽不到看不到,沉在寂靜無聲的深海。


    玉真子瞥了一眼,周霜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房頂,無神而空洞,於是頗為緊張地要搭一下脈搏,不料被浮黎攔了下來,“道長,周公子受傷太重,免得他形散神散,我便將他的魂魄困在身體之中,現下見他好轉才放了出來,想來是還有些不適。”


    玉真子乍一見這黑壯的漢子出聲,想到方才正是此人驗的藥,這才仔細一看,對方穿了件灰撲撲的道袍,原來也是同道中人,怪不得有幾分本事,於是轉念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便道:“既然如此,那今夜好生看護,貧道下榻於此,若有意外,隨時喚我即可。”


    “多謝真人。”玉真子聽陳傳箋改了稱唿,心想此人對自己應是深信無疑,於是也拱手道,“貧道告辭。”當下便投店入住,等待消息。


    陳傳箋見玉真子走遠了,伸手將周霜身上的被子掀開,身上密密麻麻插了無數支銀針,浮黎上前來看了一眼,道:“是解藥沒錯,但——”


    陳傳箋輕歎一聲,太子去世後,周霜便是陳貴妃手上最重要的籌碼,相比皇後領養的年幼的顯王、孱弱的懷王,隻要是通過了認親一事,眾皇子中論才華、論長相、論人品無一能敵。


    “我知道道門中有人自南疆學得邪法而歸,被下了藥的人一時三刻不會有什麽反應,過上數月數年才會發作。”浮黎撐開周霜的眼皮,道。


    陳傳箋凝神看了看周霜的眼珠,有淡淡的血絲,她掐了個訣,刹那之間周霜雙眼一翻,眼底眼白上布滿了血絲一般的紅蟲,緩慢的移動著,陳傳箋蹙眉道:“著實厲害。”


    浮黎嗯了一聲,撩著周霜的眼皮左看右看,道:“幸虧先有準備——”說著話兒從櫃中取出一個粗布包袱來,抖開了都是些瓶瓶罐罐,拿了一隻通體純白的瓷瓶,又點了一株香,燒好了黃裱,取了匕首,正要放血時,陳傳箋道:“大師兄,他——”


    浮黎捏了捏陳傳箋的鼻子,道:“關心則亂,你不如下樓去盯著那玉真子,雖然茶裏的藥能讓他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也難保他們不會派別人來。”


    陳傳箋猶豫再三,還是招了數隻狐狸來巡查客棧,她則留在房中,一動不動地瞧著浮黎。浮黎以朱砂筆在周霜身上畫上了血脈經絡,銀針處以匕首割口,再從瓷瓶中抽出幾縷黑色的線來,陳傳箋萬萬沒想到那黑線聞到了朱砂的味道竟然活了過來,沿著浮黎所畫的血脈圖蜿蜒爬行,在銀針處停下來吮吸鮮血,刹那的功夫就見割口處有極細的紅色小蟲被吸了出來,反反複複直到將所有銀針處的小口都吮吸完畢,浮黎這才用一塊白色石頭在黑線蟲身上一抹,待黑線蟲翻下不動時才裝入瓷瓶中。


    “此物是?”


    “周霜所中的東西正是南疆傳來的,其名為蠱,寄生於人體,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方顯其害,蠱有不同,解法也各不相同,我沒去過南疆,但天南之島卻是個盛產邪物的地方,這個東西叫黑線蟲,人肉人血碰也不碰,卻吃活蟲極兇,這一招也算是以毒攻毒。”


    陳傳箋撩開周霜的眼皮,眼底白色澄淨,再不複血絲。


    “除幹淨了?”


    “再吃些固本的丹藥應該就無妨了。”


    “那便好。”


    仿佛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陳傳箋長籲了一口氣坐在了外間飲了一杯冷茶,才發覺自己後背已是重汗濕衣。


    浮黎收拾著自己的瓶瓶罐罐,忽然道:“師妹,你信命嗎?”


    陳傳箋點了點,“你我在山中多年,自然知道這世上因果輪迴,各有宿命。”


    “那你可知你們有緣無分,他畢竟是個——”


    “我知道。”陳傳箋打斷了浮黎的話,神情通透地道:“與君同行之時,但求暢快,不求長久。”


    浮黎凝視她許久,聳肩道:“這倒是你的作風。”


    床上,周霜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這句“但求暢快,不求長久”仿佛如千裏外的利箭,準確地在他心上射穿了大洞。


    挽手同行終有時,她知道,他也知道,但是還是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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