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半城娶親,車馬吹鼓邐連半城,從靈鏡胡同到周府一道,塞了滿滿半城的人,難得露麵的周霜披紅掛綠,頭戴官帽,上插柏枝,在人群的歡唿中,目不斜視,不苟言笑地穿街過巷,金長天沿街跟隨,哭喪著臉,揉著胸口恨天恨地恨自己無能,沒辦法把摯交好友從妖精的魔爪下拯救出來。


    春風得意馬蹄疾,走過倚紅樓的時候,馬身優雅地顫動著,連帶周霜的身子也晃動一下,落到別人眼底,自然是意氣風發。


    原蘇和陳傳箋趴在窗口同吃一個果子,來來往往遞了幾次就隻剩下核,原蘇意猶未盡地喚著:“花鏡——”剛喚了一聲,恍然大悟,“叫不得了,當新娘子的人了。”


    陳傳箋嘿嘿笑起來。


    花鏡的事,在她這裏總是個心事。


    花鏡生得魁梧,做不了什麽花魁,十二歲被人賣進倚紅樓,嫲嫲嫌年紀大了不好調教,端屎端尿前前後後伺候人,長到了十五六歲,形容再不濟也算是個女子,為了補貼上自己的那一口飯,占了間小小的簡陋屋子開始迎客。


    花鏡不識字,更不懂六藝,拙嘴笨舌連句好話都不會說,除了心善這一平平凡凡的優點,再沒有能讓人高看一眼的地方,所以同樣是在倚紅樓,有人一夜入賬千兩,而花鏡不過是做些皮肉生意換個辛苦錢。


    陳傳箋望向花鏡的眼神總是有憂傷,在她看來以花鏡的資質,恐怕就連這樣的辛苦錢都賺不久長,更何況,還偏聽偏信了一個花中老手,落了個人財兩空,那段郎如黃雀一般杳無音信,明擺著就是卷了花鏡的體己錢跑了,許久之後,花鏡也迴過味來,也不哭天喊地,隻默默掛了根麻繩在梁上,若陳傳箋晚來一步,屍體就要涼了。


    於是,陳傳箋找原蘇商量,拿銀子給花鏡贖身,讓她頂替自己出嫁,順勢留在周家。


    原蘇當時啃著果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想也沒想就讚道,“妙哉!妙哉!不過就是聘禮少了點,周霜也忒摳門,一幅畫就打發了你。”


    陳傳箋覺得他樂得有點過頭,不無憂慮地道:“你說周霜發現之後,會怎麽整治我?”


    “你一個跟神仙修行的人,還打不過一個凡人嗎?”


    “我內心有愧啊!”


    “橫豎你們是假成親,和誰成親不是成親?頂個蓋頭誰知道底下是花鏡還是你?”


    陳傳箋覺得原蘇說得很有道理,坦然地拿出銀子幫花鏡贖身,說了自己的計劃,花鏡一聽是給周家當仆人,在無常塵世中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歸宿,就含著淚,兩腮顫顫地答應了頂替陳傳箋出嫁,未了淚中帶笑地道:“我這一輩子,能這麽被人風風光光地娶一次,縱然是立時立刻死了,也是甘心的。”


    一句話戳中了陳傳箋的心窩子,正在酸楚無限地唏噓之際,原蘇嗤了一聲,“瞧瞧你們,說的好像周霜要真心真意娶你們似的——”一言既出,令執手相看淚眼的陳傳箋和花鏡都覺得索然無味。


    大婚之日,陳傳箋決定今天看個熱鬧,原蘇將她的臉一抹,立即老了幾十歲,興致勃勃地道:“我一直想著你老了該是什麽樣子,這樣就頂好,看著喜慶。”


    陳傳箋一扶鬢邊的珠花,徐娘半老地嬌嗔道;“官人,你覺得好,奴家便好。”


    原蘇愣了一下,手中的果子落了地,沉默著下樓去了。


    因為車馬塞道,周霜這接親的隊伍走得格外緩慢,陳傳箋和原蘇扮作一對夫婦,手挽著手兒在人群中沿街走著,素來沒個正形的原蘇沉聲道:“我年少的時候,也曾幻想過和一個人我愛的人,攜手萬年,我可以挽著她什麽都不做,就這麽走在流雲上,看風起,看霧散,看世事變幻,滄海桑田,在無限的生命中時時刻刻依偎在一起——”


    陳傳箋截住話頭,無情地道,“閑來坐看風雲起,意境很好,可是活了上萬年的你還真不嫌膩得慌?”


    原蘇撇撇嘴,“我就知道你不會有這個雅興,不過呢,像你這性子也不錯,不如你這輩子也別挖空心思想嫁人了,跟我過得了。”


    陳傳箋一挑眉,白了原蘇一眼,“甭管你是神仙還是妖精,跟凡人哪能一路,別害我,也別害自己,偌大京城有的是地方給你偷香竊玉。”


    驀然,陳傳箋覺得自己挽著的胳膊僵了一下,原蘇道:“到地方了——”說著話兒,站在陳傳箋背後甩了甩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已帶了一包賀禮,上麵還附了一張整整齊齊的拜帖。


    “陳氏夫婦,虧你想得出——”陳傳箋看了一眼,遞給了門子,門子雖是熟人,但也沒見過她真麵目,現下這樣貌自然更不認得,客氣道:“我家老爺說了,免費吃酒,員外還這樣客氣——”


    “應該的,應該的。”


    原蘇拱拱手,帶著陳傳箋去了正堂,吉時已到,喜婆去催了三遍,新娘隨轎的丫鬟才挑了轎簾。透過轎簾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丫鬟的手上,丫鬟皺皺眉,心想平日裏見陳傳箋雖然是一雙大腳,但手指跟春蔥似的,怎麽搭在手上一手的繭子,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位神仙娘娘也是吃過苦的人,想到這裏丫鬟越發和藹恭敬地將轎子裏的人讓了出來。


    跨火盆,踩碎瓦,站在喜氣洋洋的大堂裏,新娘體健魁梧,大腳驚人,新郎削瘦挺拔,玉樹臨風,眾人紛紛拍掌叫好,在吹鼓手喧天的喜樂中,女的羨慕著陳法師能嫁給這樣外貌英俊、才華橫溢、家財萬貫的男子,男的則彼此擠眉弄眼地感歎著,陳法師這身板,一看就好生養!


    陳傳箋站在人堆裏,看著麵前的一對人兒為周老爺請茶,心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異樣,竟然也羨慕著,想象著,若是周霜身邊的人是自己,他是否會有幾分真心?可若不是他迫不得已才與自己成親,這種緣分大概是自己修多少年也修不來的。


    遐思萬千之際,原蘇將自己的手攏了攏,道:“老婆子,周少爺有些遲疑——”


    果不其然,該到了拜天地的時候,周霜忽然站著不動了,他凝視著對麵的新娘許久,忽然走上前去,從肩膀開始,把人捏了一通,花鏡忍著癢哎呦哎呦地邊叫邊躲,最後被周霜捏住了腕子,將手看了看,頓時眉峰微挑,隨即轉過臉來,神情肅然地在人群尋找著什麽。


    “找你呢。”原蘇道。


    “我想也是,他果然精明,還以為能騙得了他。”


    眾人不明所以地沉默了一下,接著又開始以更大的聲浪來祝福這場婚禮,叫好的,鼓掌的,起哄的,吹鼓手也愈發興奮,恨不得吹劈了嗩呐。


    周霜的目光終於收了迴去,他不動聲色地跟花鏡拜了天地,拉著一條永結同心地紅綢進去了,原蘇露了半分笑意,歎道:“果然不管怎麽投胎,都是個人物。”


    陳傳箋聽得好奇,“你還知道他上輩子的事?”


    “對啊——”原蘇撞了一下陳傳箋的肩膀,“要不要說給你聽?”


    “泄露天機的事我才不想聽,走吧,吃酒去——”


    “虧你還有敬畏之心,不然周霜這人中龍鳳的前塵往事夠我說上三天三夜了。”


    周家筵宴鋪排了一府,均是玉環樓的名菜,隻看桌桌的人嗓子眼顛起了後牙槽,不抬頭不睜眼,整齊劃一地豬一般猛吃,而身後還站著眼巴巴咽口水等位的人。吃了一輪,上席腦滿腸肥的鄉紳們剔著牙感歎:“周家這日子過的就是不一樣,連碗餛飩都做的別處好吃些——”陳傳箋看著碗裏晶瑩透亮還撒著綠瑩瑩蔥花的餛飩,心裏想起那日清貴俊雅的周霜墊著手帕坐在破爛的餛飩攤上興致盎然地解說著豬後腿時的樣子,不由感歎那位賣餛飩的人若不是托了周霜娶親的福,這輩子也賣不了這麽些餛飩,隻是不知道城外的野豬還能剩下幾隻。


    “來了。”


    按照周霜的性格,陳傳箋以為他不會來敬酒,沒想到他來是來了,可身後還帶了十來個小廝,各個手中托著茶盤,裏麵放了衝好的茶,旁人敬酒,他敬茶,也不囉嗦,喝完即走,連聽好話的功夫都沒有。


    走到陳傳箋這一桌,眾人伸手接了茶,陳傳箋亦如是,在捏到茶盞的一瞬間,周霜寒涼如刀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投到了陳傳箋與原蘇麵上,“兩位瞧著麵生——”


    原蘇捋著胡子長笑一聲,“小老兒剛到京城不久就趕上了公子大喜,甚幸甚幸。”


    周霜點了點頭,斂迴了目光,“尊夫人很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今日相逢也是緣分,難得兩位賞臉,過會子可以去逛逛府裏的園子,今日事忙,恕在下相陪不周——”


    “豈敢豈敢,周公子大喜之日,祝兩位勝孟光舉案之好,匹張敞畫眉之情,琴瑟百年。”


    “多謝吉言。”


    人走了,陳傳箋覺得額頭出了一層的絨毛汗,仿佛真的和周霜有情深意厚而負了他一般,千般內疚萬種慚愧,站在周家大院簡直是站在水深火熱的煉獄中難以喘氣,“走吧。”


    “嗯?”


    “迴去吧。”話落,不由分說地黯然走了。


    一場熱鬧看到底竟也成了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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