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霜自然不信是潤筆之辭,他微撩眼皮打量了一下程錫圭,兩三年過去了,還沒怎麽變化,得益於少年老成,長了幾歲還一如既往。


    數年前參加科舉,一早就聽說了程錫圭的大名,進退有禮,待人有度,才華橫溢,麵目俊朗,眼高於頂的周霜去看過一眼,隔著人群和各色吃食,在飯莊中遠遠地望著,程錫圭也是敏銳,一迴首就盯住了周霜,兩人的目光如水蛭一般,牢牢吸在了彼此麵上。僵持不久,程錫圭先轉過了身,但周霜覺得這勝利來源於程錫圭的良好家教而非自己犀利的眼神,心中隱隱存了幾分不悅,沒成想,殿試又被他壓了一頭,愈發不待見程錫圭起來。


    “刑部很閑嗎?帶了一票人來照顧老板生意?”


    “咦?被你看出來了?”


    “這哥幾個一碗餛飩吃了這麽久,傻子也知道不對了。”


    “不,你猜錯了,是我家家丁,不是刑部的人。”


    程錫圭一撩袍角坐下來,板凳還沒坐熱,就聽周霜道:“畫畫免談。”


    “不畫畫,聊聊。”


    “聊什麽?”


    “過幾日是我家老爺子的壽辰,老爺子覺得上清觀不錯,家裏想在那裏設個齋,我特地來請你。”


    上清觀?陳傳箋心中一動。


    “周某素來不愛湊熱鬧,辜負了程兄抬愛。”周霜一碗餛飩見了底,“還有事嗎?”


    “也是巧,正好國師在上清觀做同祈法會,陳妃娘娘也來,你不去見見故人豈不可惜?”


    陳傳箋心中又動了動,然而周霜不為所動,淡淡道:“周家是生意人,不敢妄攀娘娘,免得惹人非議。”


    程錫圭不做聲,笑著對陳傳箋眨了眨眼。


    周霜眉頭微蹙,總覺得程錫圭那溫和的笑容有些礙眼,忍不住白了陳傳箋一眼,“瞎看什麽?”


    陳傳箋有些氣,她一身小廝打扮,沒見過真麵目的程錫圭不可能認得出,但這位程公子禮賢下士,對她這種下人身份的人都報以微笑,而周霜竟然小氣到這個地步,對她還當眾唿喝起來。


    陳傳箋粗著嗓子賭氣道:“是小的瞎看了,晚上迴去就摳了這雙眼睛。”


    周霜抬眉,冷笑了一聲,“行,摳吧,長進了。”


    話落,三人沉默了小會子,隻聽周霜道:“上清觀的法會是什麽時候?”


    “五日後。”


    “好。”話落,周霜長身而起,居高臨下地道:“勞煩下個帖子來。”


    程錫圭不以為忤,笑道:“好。”


    “告辭。”


    周霜和陳傳箋一前一後地走著,正是夏末的日子,行將就木的蟬撕心裂肺地叫著,日頭剛往下沉,死命地將天空染了一片紅,這是一天中緊繃過後放鬆的刹那,人心似乎也不設防,周霜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望著天邊的鑲了金邊的雲彩,雲彩似乎被什麽東西拉長了,蜿蜒地像龍又像長蟲。


    “你看這雲像什麽?”


    “像龍?不對,像長蟲?”


    “不,像我。”


    陳傳箋愣了下,不知道周霜這句話是在自抬身份還是自我貶低。


    “我們查對方向了。”


    “什麽?”


    “他們動了。”


    “誰動了?”


    “你不懂。”


    “你把話說成這樣,我當然不懂。”


    “今日程錫圭便是信號。”


    程錫圭是程家仕途得意的人兒,程家的富貴延綿就指望著程錫圭了,因此程家在程錫圭身上可謂是不惜本錢。皇後、陳妃前幾年縱然恨不得鬧翻了天,可前朝的重臣們按兵不動,當下惠帝身體欠佳,程家反而派了程錫圭請他去赴會,而且赴的居然是陳貴妃的會,不外乎就是探究他與陳貴妃之間的關係罷了。


    周霜忽然深歎一番,歎得雲頭為之色變,紅彤彤變得暮沉沉,眨眼就按了下來。


    “陳傳箋。”


    “什麽事?”——他從來沒正兒八經地叫過她,陳傳箋心中惶惶。


    “我要是當了皇帝呢?”


    “……”陳傳箋一噎,轉而寬慰他,“你要做了皇帝的話,就可以想殺誰就殺誰,為你娘報仇。”


    “可我的仇人是誰呢?”


    “這……我們可以慢慢查。”


    “嘁~不過照你這麽說,做皇帝也不錯啊。”


    “你可別瞎說了!”陳傳箋看著左右側目的人,恨不得上去捂住周霜的嘴,道:“皇帝可是你這個普通人可以做的?”


    “那為什麽,大家都揪住我不放呢?”周霜的眼神有些哀傷,他望定陳傳箋,苦笑道:“我不想再有人為我死了。”


    一瞬間,陳傳箋的心定了定,仿佛能與周霜的哀傷相通,她在哀傷中感受到了更加強大的平靜力量,她竟然無意識地笑了,堅定地道:“既然逃不過,就得更加厲害,才能夠保住你身邊的人。”——她想到了那個紅衣厲鬼,想到了那一枚骨刀,如若命運逃不過,那就要與之為敵到底。


    “謝謝。”


    “對了,這次去上清觀,帶我也去看看吧。”


    “為什麽?”


    “瞧瞧法會,我總覺得有貓膩。”


    “好。”


    同祈法會,下山這些年,聽聞這位國師最愛幹的事情就是開法會,每年都要開一次,陳傳箋一直覺得反常,上大表這種事情,畢竟勞心耗力,曆朝曆代都沒有勤勉到每年都要做。修道的做法會,一是祈福,二是借力,以國師之能,還需要借什麽力?皇帝都對他言聽計從了,整個國家還不都是他的?


    除非……鬼神之力。


    陳傳箋遲疑了一下,望著一丈前周霜的背影,消瘦而蕭瑟,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裏藏著一隻眼睛,看到他身上的光輝,日益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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