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哎呀,誰手這麽重!別......別掐了,我醒了,我醒了......咳”


    “媽你醒啦!”桂枝樂得一竄老高,抬腳就跑,一邊跑一邊揚聲衝後院喊:“二姐!二姐!別躲了!媽醒了!你快來呀!”


    “姚姐姐,姚姐姐?這是幾?”陳清歡沒管桂枝喊什麽,伸出兩根手指在方姚氏眼前晃,“這是幾?認識不?”


    “陳清歡!把你破指頭收迴去,我沒傻!”方姚氏沒好氣地衝陳清歡喊道。


    “呀!看來是真沒傻,可惜......我還想趁機騙你告訴我你體己錢都放哪兒了呢!”實則陳清歡大鬆一口氣,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就說嘛,我這手帕交的身子骨哪兒有這麽弱的,從18歲開始一口氣沒歇,剛出月子就又懷上了,連續這麽生了有10個孩子,雖然中間趕上59年三年自然災害夭折了4個女娃,但她仍然能夠繼續健壯地活著,還活到了這把歲數,根本不可能是什麽弱質芊芊的女子——那樣的女子,除了實在有人好好護著的,早就在那麽些年的戰亂中死了個七七八八了,根本也活不下來啊。


    “你!你又氣我!剛我就是被你氣暈過去的!”


    “不是,要不是看你剛緩過來,我非教......”陳清歡說到一半不想繼續往下說了,怕再刺激到姚立華,“你暈糊塗了吧你!明明你是笑過頭了,上不來氣才暈的!算了算了,我陳清歡大度,宰相肚裏能撐船,就不跟你個矯情的病號計較了。”


    “你才矯情呢!你全家矯情!你矯情你矯情!”


    “是是是,我矯情我矯情,行不行?你要不再繼續躺會子?還是你還想和我喝茶聊天?我今天空得很,沒啥事,就舍命陪小娘子啦~”


    “呸!你個老不正經!誰是小娘子!你才是個登徒子!登徒......子......咳咳......”


    “噯,又被口水嗆著了吧,來捏住了,這剛你喝的杯子,我給你注水哈,手別晃啊,......唉,都灑出去了你!”


    “咳咳......陳清歡你!哪兒有在人手上倒茶的,你個死賴皮......咳咳...咳...咳咳......別拍我,使這麽老大勁你要拍死我呀......”


    “唉,你可閉嘴吧,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也就我眼睛被牛屎糊住了,才跟你成了手帕交......要不還是去躺會子得了......去不去床上躺一躺?去的話我扶你。”


    “不去!我才是豬油蒙了心了呢,就你老欺負我,到老了還上我家裏來欺負我,我怎麽會有你這麽個手帕交?我要跟你絕交!”


    “絕絕絕,馬上絕,來,喝完這一口的啊......是不是請赤腳醫生來給看看呢?你這不是哪兒出毛病了吧,怎麽盡暈啊?上次聽桂花說你連著暈了一個多星期,這次你當我麵就表演一個現場暈啊。”


    “你才表演呢!明明是你氣的我!”


    “是笑,明明是笑,你自己笑暈過去的!算了,不跟你說了,你不講理!”


    “你不講理!”


    “明明你不講理!”


    “你不!”


    “你不!你才不!個頭不大,脾氣不小,就是你!你最不講理了!也就我願意聽你鬧騰,哼!”


    “那你別聽啊!哼!哼!”方姚氏這一刻仿佛迴到了小姑娘時候摘野菜的小山坡上,正跟朋友鬧別扭,見陳清歡哼了一下,一定要連哼兩下蓋過她。


    “幼不幼稚啊你!”


    “你幼稚!”


    “好好好,我幼稚!我幼稚!咱不爭了,你說的都對,都好,行不行。咱聊點兒別的。”


    “你想聊什麽?......不管聊什麽,總之說點子高興的事情,我不想再生氣了,生氣難受得很!”


    “好,那,聊點子膚淺的,比如你的頭腦?”


    “什麽意思?我總感覺你在罵我......”


    “噗—沒,怎麽會呢?”


    ......


    陳清歡和姚立華兩個加起來一百來歲的人,在方家客廳裏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哦,主要是姚立華以為自己在跟陳清歡鬥嘴,實則陳清歡真是在陪著姚立華鬧騰。


    畢竟各自都這把年紀了,還剩多少年頭好活,能有閑空跟住得不遠的閨中手帕交這樣聊天鬥嘴耍樂的,實在也不容易,要珍惜啊!


    “二姐,快來!你看,媽醒了!”桂枝貓在廚房門口,大半身子藏在牆後,滿心歡喜地對桂花擠眉弄眼,“媽——醒了!高興不?”


    桂花要謹慎得多,半彎著身子,隻把一半頭探出去觀察——實在是不謹慎不行,媽跟媽不一樣啊。


    一個老躲著,有事找她也隻挑著管,其他時間你愛幹什麽幹什麽,隻要不犯法也不違背道德,以及遵守十裏八鄉包括方各壪村裏生活的這麽些人約定俗成的隱性法則就行了;


    一個管太多了,而且重點管女孩,能把所有你能想到的、落伍的、會限製女孩人生走向,導致女孩無意識失權,不能享受自己勞動創造的果實,隻能被迫吃苦受累身體遭罪等等,一係列陳舊腐朽的思想觀念強加到女孩身上。


    哦,主要是強加到我和桂枝身上。大姐方娟被她認為已經是蔡家的人了,早被送迴蔡家莊了。


    得虧那蔡婆子意外被她小兒子蔡國強害了——反正我們是不認這麽個鬼東西當大姐夫的,他沒害蔡婆子之前我們就沒打算認,一點擔當沒有,根本就不能算個男人!


    不過這會兒大姐要一個人守著一個院子,再領著倆孩子,蔡德誌好歹6歲上了學,那個小的,取名蔡德祥的,還是個奶娃娃呢,不知道這會子日子過得怎麽樣?


    “二姐二姐?你看清楚了沒?是媽不?”桂枝急得抓耳撓腮,真心希望醒過來的繼續是那愛躲事但也能大方支持孩子們做事的媽,“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你看啥呢?還沒看完嗎?”


    “桂枝?死丫頭你躲那兒幹什麽?過來,添水!”糟糕!剛著急問了,聲音不小心抬高了,被客廳裏正說話的兩人聽見了。


    “哦...”桂枝蔫巴巴地應聲,垂頭喪氣地上前拿走粗陶水壺,渾身跟被抽了骨頭似的提不起一點力氣,勉強撐著兩腳往廚房挪。


    “桂花你在家啊!要不要來聽我們說話啊?也有關於你說親的事哦。”陳清歡在方家自在得很,招唿桂花跟招唿自己家孩子一樣,不知不覺就用上了跟5歲小孫女說話時候的柔和嗓音。


    見已經暴露了,繼續躲著無用,桂花幹脆站直了身子,衝對麵歡嬸兒的方向微微傾身,實則利用眼角餘光去偷瞄媽的神色,看她反不反對,她才好決定是一起坐下聽,還是禮貌拒絕然後離開客廳。


    “哪兒有你這樣的!逗貓呢,女兒家親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有她選的份?”方姚氏沒什麽耐心的擠兌陳清歡,實則是清退桂花,不想讓她聽。


    “你看你,你又來這套!噯,難不成你就5月初那時候短暫開竅了一下?這都新中國了,新中國,知道什麽是新中國不?全稱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當家做主的國,人民有男有女啊,要選都選嘛,男女互相選,這樣日後才好一起過嘛!”


    “桂花,迴你的菜園子去!小孩子別聽這些!”方姚氏才不理陳清歡說什麽呢,直接開口讓桂花走。


    “嗯,我知道的媽,我這就走。”桂花倒沒有桂枝那麽大反應,很平淡地就應下了,然後很正常地往後院走,中途甚至還很平常地隨手拿了頂草帽戴頭上。


    隻是剛走到地裏,她就借著豇豆架子的遮掩,蹲下來,臉埋在膝蓋上,默默地無聲流淚,越流越多,越流越洶湧。


    胸腔裏平白多了一股子“我活不好,幹脆大家都別活了”的憤勇之氣,橫衝直撞,撞得心口都疼。


    隻是可惜,平穩乖順服從地長到這麽大,她實在不知要如何做才能達到“毀天滅地”的目的。


    終於還是哭出聲來,悲愴,淒厲,充滿青澀而稚嫩的絕望,對未來的絕望。


    菜園子畢竟跟客廳隔了兩道牆三道彎,後院裏還有不少桔子樹梨子樹和桑樹,混著竹籬笆、雞圈和茅廁,零零總總一大堆,桂花又是蹲在四排爬滿豇豆的豇豆架子裏麵哭的,一時之間,除了桂枝在廚房偶爾聽到一點奇怪的響動,其他人根本就沒往別的方向去想——其實除了桂枝知道二姐哭了會慌亂之外,客廳裏的那兩個大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當迴事的:


    怎麽?這就哭上啦?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也沒虐待你,辛辛苦苦把你養到這麽大,你哭什麽呢?不許哭,喪個臉給誰看呢?我一把年紀活得好好的,你別觸我黴頭,號喪呢?!叫你閉嘴別哭了,聽沒聽見!


    要不說大人不講理呢,或者他們根本就不想講?跟自己養大的孩子有什麽好講的?你是我養的就得聽我的,你吃我的喝我的,就得守我的規矩。應該是這個思路......吧。


    其實要我說,養小豬仔,或者養小雞仔,應該才是大人們理想的“孩子”——從不哭鬧,有吃就行,也不愁婚嫁,哦,它們叫配種,都隨大人安排,咋都行。反正豬隻活一年,雞也養到哪兒算哪兒,要麽5、6個月出欄,要麽留上2年等著後麵孵小雞用,或者遇上家裏有病號要燉雞湯補身子的時候殺。


    可惜,養孩子,根本就不可能跟養小豬仔或養小雞仔一個方法。


    不知道那麽些總覺得跟自己親生的孩子隔了整整一個馬裏亞納海溝的大人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哪一天能夠意識到這一點?


    言歸正傳,客廳裏又一次隻剩下姚立華和陳清歡了,她倆繼續喝著茶聊著天,主題早就跑到了老友見麵必定會有的環節:憶當年。


    “......誒你怎麽想的?”


    “什麽怎麽想的?你喝的是茶,不是酒,現在糧食可金貴,不允許私自拿來釀酒的,你就別說一半留一半的了,有什麽你就痛快說!咱倆這歲數,不定哪天就是最後一次見麵了,你敞開了說,我都聽著!”


    “去去去,不知道我眼窩子淺啊,盡說這話招我!說就說!當年你怎麽想到要招贅的?那可是1940、1950年的時候,新中國都剛成立呢,你膽子咋那大呢?誰給你的膽子啊?”姚立華抹完濕潤的眼角,鼻子癢蹭了蹭鼻子,低聲嘟囔,“早知道你能成,我也學了,好過現在這麽辛苦......”


    “哦?招贅?你怎麽還在這個問題上頭打轉呢?是非得惹我興起,真去揍一頓我那個弱雞男人?真揍也行,你不能白看,得給賞錢,也不用多,咱倆這好姐倆,就給個一萬吧!”


    “你想得美!鄉裏一共才2個萬元戶,你要揍就揍,關我啥事。”姚立華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轉念一想,有點猥瑣看向陳清歡下三路,“咦?弱雞男人?不能吧?真那麽弱的話,你怎麽連生兩次雙胞胎,其中一次還是龍鳳雙胞胎?嘿嘿,那個,洞房你享受嗎?”


    “謔——哦—,這你都敢問我了,看來是真喝酒了!酒呢?你藏哪兒啦,你別光自己一個人喝啊,我也要喝!”陳清歡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痛快迴答。


    “不是你讓我敞開說的!?你又糊弄我!”姚立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馬上就泄沒了,氣急敗壞地上手就要扯陳清歡的臉皮,“讓你糊弄我,我非給你臉撕成四瓣,做不成人做個雷公猴!”


    “誒誒誒誒,你鬆手,別撕別撕,疼!你怎麽這樣呢?你老就老了,怎麽還長出別的性子來了?你不一向不愛搭理已婚婦女湊一起聊的這些葷事嘛......這怎麽還上手了,咦——小胳膊小腿還挺有勁,快鬆開!疼,真疼!”


    “唉~~你不知道啊,我是到老了,除了操心孩子的事,就是一個人瞎琢磨,反正老頭子也沒了。你說女孩子生下來,養大,然後說親成親,洞房懷孕,接著就是生孩子養孩子,一路這麽走下來,我圖個什麽?我能圖到什麽?


    眼看著歲數大了,這一生也差不多走到盡頭了,迴頭想想,好像也沒多少高興啊歡愉啊什麽的。


    我也沒處問呐,不就隻能問問你咯。”


    “高興?歡愉?大家不都這麽過的嗎?也沒誰想著要什麽高興啊歡愉啊?”


    “怎麽沒有?男人們都有啊。


    娶個媳婦,高興;睡這個媳婦,歡愉;生了兒子,高興;生了兒子跟自己姓,歡愉;不用自己吃苦遭罪去生,高興;也很少有男人照料老婆坐月子,坐享其成,歡愉!


    就連帶孩子的事,男人也不怎麽插手啊,那可就太高興了!反正我要是不用管孩子,我也會很高興。”


    “......”陳清歡聽罷,一時啞口無言,想了又想,開口道:“你是誰?不管你是誰,你趕緊從姚立華身上下來!我......我,我就不請道長來抓你了!”


    姚立華翻個白眼,轉頭繼續喝完杯子裏的茶水,根本不搭理陳清歡。唉——連這麽先進這麽先鋒這麽開明這麽願意跟自己開誠布公說話的人,都根本沒有想過這些。


    “算了,天色不晚了,你不信就算了,迴去睡覺去吧你!”癡坐大半天,姚立華都沒等到陳清歡的下一句話或者動作。顯見的她跟我在這個話題上沒什麽好聊的了,還是讓她迴去吧。


    “迴就迴!哼!”陳清歡就坡下驢,趕緊接住這個台階往下走,“桂花的事情,還是等你想好了再說吧,其實......其實不用那麽著急的,別太為難孩子,你我都是從孩子時候過來的,都清楚的嘛,對吧?!”


    “行了行了,看見你就煩,趕緊走!”姚立華唬人的樣子倒是裝得很熟練,轉而又怕來不及,趕緊補上一句,“歡兒,雖然我這一生沒什麽特別高興歡愉的事情,但我很高興跟你做朋友這麽久。”


    “咦——你好肉麻哦,嗯,高興高興,我也很高興,”陳清歡不太好意思的含糊說出了下半句,“......跟你做朋友......”


    “我就知道!我可是最好的朋友!有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榮幸!”又臭屁起來了,小尾巴又翹起來了。


    “是是是,我很高興你是我的朋友,我們是朋友!我的榮幸!行了吧?”陳清歡人都走出去一大段路了,耳朵靈,還是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好朋友別別扭扭的聲音,沒有轉身地說完這話,又抬起右手往背後胡亂揚了一下。


    一直到陳清歡走到屋角快要拐彎了,姚立華都還癡癡望著她的背影沒動彈。


    而陳清歡好像知道身後有目光在盯著一樣,一直走一直走一直沒停。直到拐過那個屋角了,才沒忍住抬手上下胡嚕了一把臉,做了個深唿吸,恢複成一臉如常,順勢就跟上幾個村人,打招唿、聊家常,然後一路結伴迴陳家村去了。


    天黑之前,方家一家子再一次聚齊了。


    愛軍愛民忙完手頭的事情及時趕迴家來了;惠民又一次負責收尾,也插完了最後一壟紅薯;桂花悄悄哭完,在菜地裏躲了一下午,等眼睛稍稍不那麽紅了,才若無其事地摘菜擇菜,然後讓桂枝燒火,自己則上灶炒菜、煮飯。


    除了偶爾的一些小插曲,這日子看起來一切如常,自帶規律,還那麽往下過著。


    是夜,方家一家子都各自安眠。


    除了方姚氏。


    哦,原來她有名字,她叫姚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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