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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清絕右手食指向內彈入一弦,剛猛有力,以一手“鶴鳴在陰”施展出古琴基本指法中的“右手八法”之一“挑”。


    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此八種指法雖是古琴之基本指法,但它們經過或緊或慢或多或少的諸多不同組合,構成了其它諸如“疊涓”、“拂”、“鎖”等指法。


    《太音大全集》一書中,又將其八法譽為“八字綱領”,喻有提綱挈領之妙,十分貼切。欲在古琴一道起高樓,八法之基先得自如。


    琴音一響,祈嵐適才以劍牽引的三道水龍卷仿若受到擾亂影響,幾番暴動扭曲便在陳清絕身邊紛紛炸裂,化作漫天雨滴墜入西景大江。


    初次交鋒,便是雷聲大雨點也大,連同蘇一川五人在內的兩岸眾人心底暗道真叫一個眼界大開。雖說平常也能見著不少的江湖決鬥,前些日子本地怡春樓那邊便有一對生死對頭撞上了。二人皆是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前輩,打得難分難解,讓人拍手叫好。


    可說到底,終究是些刀碰刀劍擋劍的死把式,如今難得一見的武道恢弘氣象如浩瀚長卷就攤開在眼前,即使看不懂,也足以震撼人心,哪個老百姓敢說不激動?


    一招未果,祈嵐沒有停歇,手中長劍從左至右衝著陳清絕的方向猛地橫掃而過,乍起乍停,江中紅衣獵獵振響,絲發飄舞。一劍來去,速度之快,氣勢之強,大有丹青在手潑墨山河的韻味。


    劍氣瞬發!直逼白衣。


    與此同時,遼闊的西景大江上,祈嵐麵前的江水匯聚成數道半丈大小的“長劍”,短暫地流動翻轉,旋即追隨激射而出的劍氣射出。


    陳清絕則是穩穩安坐,雙手撫琴,臉色不起波瀾。


    勾弦。


    音律震動,祈嵐先手的一發劍氣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攜著鋒銳之氣破浪猛進。隻是後手跟進的幾道水流長劍,在進入某個特定範圍內無一例外受到衝擊,怦然炸裂,好不壯觀。


    再勾弦。


    祈嵐所發劍氣似乎撞上了某個無形的阻礙,再無氣勢洶洶的進頭,雖說依舊朝著陳清絕逼進,可明顯在與力爭鬥,刺耳的聲音傳蕩江上。一些靠得近的人們,紛紛用兩手捂住了耳朵。


    三十丈,劍氣鋒銳氣息減弱大半,然聲音越來越尖,更顯激烈。


    二十丈,劍氣隻餘胳膊大小,且愈進愈慢,漸漸無聲。


    直至距陳清絕最後三丈,白衣男子眼皮微抬,似乎對祈嵐的劍氣能行至此處而感到意外。


    抬手,勾弦。


    第三次!亦是最後一次,琴弦勾至緊繃,就連鶴鳴秋月琴身上的幾處斷紋都閃有光澤韻律。


    起風了。


    以陳清絕端坐之處的下方為中心,整個西景大江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向外層層擴散,直達百丈遠。


    看著劇烈震蕩的江水,兩岸人群無不歎為觀止,清風拂麵,精神仿佛為之一振。豎耳細聽,雲間之上似還有仙鶴啼鳴。


    民間曾有沈氏遊者喜好山水音律,雲遊四方,慕名拜訪過當時還未曾隱世的聽風涯。那日有幸見識過陳清絕的琴道,被其一手“陽關三疊”深深折服。


    後來,沈氏遊者在所著《峽山賦》中描繪此間意境:“閑憑晚閣,指天外之霞飛;夢斷曉鍾,聽雲間之鶴唳。”更讚歎聞之如有清風颯然,耳目一新。


    天地一靜,雜音全消,那道劍氣早已消逝得無蹤無影,好像從未出現過。而在劍氣被摧枯拉朽般湮滅的同時,祈嵐便祭出了好幾道劍氣阻擋衝擊,同時運轉全身真氣護體。


    “嘭!”


    一聲悶響,祈嵐身軀被猛地彈出足足數百米,長劍掉落水中,人也隨之撲通一聲沉入江中,隻是喉嚨裏湧起的那股腥甜被狠狠咽迴。


    “是陳清絕的‘陽關三疊’,完整的三疊弦音,竟有如此威力。”張雪竹錯愕捂嘴,神色複雜,自己似乎還是低估了陳清絕這小菩提的水準。


    蘇一川一行人沉默無言,早就不知說些什麽了,這等境界的爭鬥,實在是震撼人心。


    “同為小菩提境,又同出於五宗,兩位前輩何苦相殺?”蕭溫搖著他那幾年未換的折扇,惋惜歎氣。


    “怎麽,李前輩沒和你們提及過?”張雪竹反問。


    幾人紛紛搖頭。


    “因為一個人,明思齊。”張雪竹見狀,輕啟紅唇,開始娓娓道來。


    西景有風,曾輕撫這片大江浪尾,風水山川至此相逢,便養育了這裏的芳草連天。


    明思齊這個男人,如同微風一般掠過了西景五州,不僅僅是經過,而是真正將足跡烙在了每一個州的每一個角落。


    “凡吾醉處,即是故鄉。”


    他是西景人士嗎?沒人知曉,反正他大半輩子的光陰,都濃縮在了此地,這個算不得太平的地方。明思齊愛酒,已經是無酒不歡的境界了,旁人送他衣物銀兩食物他一律拒絕不收,唯獨酒是來者不拒。用他的話來說,我醉過的地方,就是在下的家了。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要是在下能多飲幾杯,說不定也能多救幾個人。”


    明思齊也有幾分習武資質,卻生了一副儒雅之相,像那吟詩作對的風流才子。事實上,他修至宗師境的時候,才三十歲出頭,可惜他突然放棄了修武之路,轉而從醫。說什麽幫西景老百姓們做些事,宗師境足矣。


    他境況好時,還能從兜裏掏出幾個銅子兒,但大多數時候喝上兩杯劣質濁酒都是奢望,一件破舊的儒士青衫穿遍了春夏秋冬,也不見換。


    什麽是大事?換作明思齊肯定會說,腰間葫蘆能灌滿酒,那就是大事!


    我於玄都觀裏觀千樹,指點桃花與梨杏;我以白銀一兩一杯酒,盛著春風與月明;我曾登崖欲攬江,千裏轟鳴;我也曾把酒話桑麻,五州為家,囊中羞澀人不羞。


    醒來明月,醉後清風,大好世道!


    說著說著,張雪竹不禁嘴角掛笑,眼中情感甚是仰慕。蘇一川亦是震撼不已,腦海心中隻浮現四字,瀟灑至極。


    “那與兩位前輩的決鬥有何關聯?”蘇一川問出眾人心中所想。


    張雪竹沉重歎氣,繼續說道。


    後來,在陽州某郡的一個偏僻小城裏,明思齊救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來自淩氣宗。


    那時天乾的年號還不是元祥,聽風涯的桃花也開得正旺。


    明思齊初見她時,隻是吃驚於女人身上的傷勢,內傷外傷都萬分嚴重,慘不忍睹,完全僅憑她體內經脈殘餘的一點真氣吊著一口氣兒,情況之嚴重,為明思齊生平僅見。


    萬幸的是,那時的明思齊已經在鑽研藥理一道,不說醫術臻至頂峰,卻也算精湛高超。


    加之需要的多數藥材自己平日都有收集,於是明思齊便救下了淩氣宗的女子,慢慢給她調理身體。


    治好內傷治外傷,治完外傷則養氣醫舊疾,日複一日,繁瑣的醫治讓下定決心救人救到底的明思齊整整耗費了兩年光陰,那也是他第一次在一郡之地停留如此之久。


    “他救的那個女人,就是祈嵐前輩。”


    雲遊至此,人生地陌,明思齊找不到懂醫理的人來幫忙,隻好自己親自動手。哪怕蒙上了雙眼,哪怕二人素昧平生,兩人也避免不了肌膚之親。祈嵐生性冷淡,不願與人來往,數次惱羞成怒欲尋短見,每次都被明思齊勸說下來。


    兩年,整整兩年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習以為常,如那相伴多年的夫妻。何況儒雅的明思齊天生自帶一股溫和氣質,宛若君子,終於,祈嵐這位冰山美人,也動了情愫。


    “這或許就是真正的日久生情。”張雪竹感慨,“至於你們所問的,很簡單,因為明思齊就是死於陳清絕之手,他的屍體,就沉在我們麵前的這片西景大江之中!”


    “不、不是吧!”葉縈煙仿佛受到驚嚇。


    “這是為何……”蕭溫眉頭擰在一塊兒,連手上扇子都忘了搖動,“五大宗門內應都是正派人士,陳清絕如此何為?”


    “誰知道呢。”蘇一川扶在樓檻,望向江上,那裏又有了動靜。


    ——————


    水柱衝天,托著紅衣女子上升。祈嵐渾身濕透,秀發死死貼合在臉上,淩亂狼狽。她冰冷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塵不染的陳清絕。


    氣息紊亂的祈嵐感受到體內一陣氣血翻湧,臉色蒼白。腦海中那道揮之不去的身影卻越發清晰。


    祈嵐嘴唇顫抖,念念有詞。


    “我於玄都觀裏觀千樹……”


    那年他問自己,若是他將武道走到底,是不是也會像五大宗門的那些長老一樣厲害。可又說那樣就不能好好學醫了,救不了那麽多病人。


    “阿嵐,人家高手過招,招式都是有名有姓的,你也給取個唄。”


    “你醫救了百人千人,怎不見你留個名字?”


    “那不一樣嘛,阿嵐。”


    “懶得取,你要是會個厲害的招式,取什麽名字?”


    “我嘛,好不好聽沒什麽,肯定要符合我的意願才行。阿嵐,你可別笑話我,我就想你在前麵打架,我躲背後救人。當然,你自己先不能傷著。”


    祈嵐牙關緊咬,眼眶一紅,好在淚水混合著江水,也無人看得清切。


    祈嵐運以真氣高聲一喝:“陳清絕,這最後一劍,是我替明思齊所問!”


    聲音高亮,響徹雲霄,數以千計的人群摸不著頭腦,這祈嵐嘴裏的明思齊,是何許人?


    揮手一招,長劍從江底射出,懸浮在紅衣麵前。


    祈嵐淒然閉目,遞出自己唯一取有名字的一劍。


    “此劍,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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