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呀!過河呀!沈陽距此不過二百裏,我們有九千精兵,兩三日便可圍困兵力空虛的沈陽!甚至活捉偽汗皇太極也未必不能成行!”


    “過河啊!”


    毛有福急躁地在馬上大聲地嘶吼著。


    過了很久,他終於停止了呐喊。


    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在對岸巋然不動的大軍。


    迴想這一路來,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麽。


    毛有福淚流滿麵地從馬上下了地,指著對岸的遼鎮大軍再次大聲道:“過河!為什麽不過河!”


    悄無聲息。


    “為什麽不過河!為什麽不過河!”


    毛有福頹然跪坐在地上捶地嚎啕,嘴裏不住地念著。


    嚎啕了良久,毛有福猛地抬起了頭。


    他先是滿嘴鮮血,仰天幾聲慘笑,接著瞪著血紅的眼睛,劍指對岸破口大罵:“東江鎮正浴血而戰,爾遼鎮擁兵裹足,自巡撫袁崇煥以下皆為懦夫!”


    見趙率教的臉色異常難看,左輔立馬站了出來:“毛有福!撫台大人心中自有計較!你休要信口開河,你當自己是東江鎮所屬,我遼鎮就懲治不了你了麽?!”


    毛有福咬牙切齒地說道:“呸!狗賊!好個心中自有計較!以我見聞,爾家袁撫台怕已經暗自降賊!”


    言罷,毛有福不再理會左輔等人的責斥,他先是衝京城的方向拜了拜,接著又向東江鎮方向拜了拜。


    毛有福大吼了一聲,隨後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匕,一把扯開胸前的布麵甲。


    “毛兄弟,不要!”


    一騎大喊著從中軍飛躍而出。


    “聖上!寧撫誤國,合該萬剮!”


    “都督!有福誤事,理應自裁!”


    滔天的恨意之下,毛有福雙手握著短匕猛地倒刺而下。


    鋒利的匕刃直直入肉,毛有福再次用力向下一劃就豁開了肚腹。


    鮮血噴湧而出,肝腸拋灑一地。


    “爾等遼鎮,心肝都是黑的!”


    強烈地痛楚讓毛有福的麵容極度扭曲。


    可他還是口中噴薄著鮮血大聲怒喝。


    “今日!便叫你們看看東江鎮的肝膽!”


    這一怒喝如雷似電,驚起寒鴉無數。


    仿佛讓天地都為之一滯。


    救援不急的韓林,騎著馬呆立於橋上。


    他沒想到這毛有福這麽剛烈,竟然選擇在此地自裁。


    而且還選擇了這般慘烈的死法。


    韓林繼續催動馬匹,其實不過十幾步,但韓林竟然感覺已經過了經年。


    他在馬上看著歪倒在地,已經氣絕的毛有福很久,才從馬上跳了下來。


    韓林在毛有福身旁半跪鄭重地行了個禮。


    隨後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毛有福滾落一地的肝腸給捧了迴去。


    隨後一把扯下腰間係著的布帶,將毛有福豁開的肚嚢仔仔細細地包好。


    為毛有福整理了下遺容以後,韓林將毛有福放在了馬上,牽著馬一步一步緩緩得向迴走。


    韓林麾下的隊官們看得目眥盡裂,紛紛要上前去迎,金士麟猛地策馬攔在眾人前麵,冷冷地道:“都別動,不要給他招惹麻煩。”


    韓林麵容悲切,心中忽而有感,隨即放聲唱道——


    “男兒本是重危行,誰向男兒問死生?”


    “蘆蕩搖搖辭義魄,神鴉厲厲奠忠靈。”


    “寒江此日投肝膽,瘦馬如今負豪英。”


    “此去黃泉君莫忘,人間有我意難平。”


    韓林即興而來的歌聲時而高昂,時而低喚,聲音中充滿了悲慟、無奈、還有一絲憤怒。


    獵獵旌旗下,聽到歌聲的遼鎮兵在兔死狐悲之下,紛紛低下了頭。


    已經迴歸中軍的王營,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還是個多愁善感的儒生。”


    迴歸本部以後,韓林沒有理會任何人,隻是默默地徑直往後軍拖負屍體的馬拉板車方向走去。


    九千遼兵似乎也感念毛有福的忠肝義膽,以及韓林的恩厚義重,紛紛讓出一條路來,讓牽著馬的韓林通過。


    韓林麾下的隊官和戰兵與毛有福交往最密,皆眼含熱淚的在後麵跟著。


    朱梅眯了眯眼睛,這韓林竟然還敢將開口行悖逆之言的毛有福收斂迴來。


    且韓林的行徑看起來也已經有鼓噪兵士之意。


    他剛要開口嗬斥,卻被趙率教攔了下來。


    趙率教搖了搖頭,臉色黯然地說道:“毛有福雖言語忤逆,但也不失忠勇磊落,況且其人已死,無需深究。韓林亦為俠義之舉,不可追責。”


    接著趙率教抬起頭,看向一眾將校,冷聲說道:“今日之見聞,不可載於冊,亦不可宣於口。爾等可聽清了?!”


    看著神情十分嚴肅的趙率教,眾人的心裏都是一驚,袁崇煥雖然在遼東一手遮天,但關外兵將皆由趙率教所領,縣官不如現管,這個道理每個人都懂得。


    “是,謹遵總鎮之令。”


    左輔連忙欠身說道,說完他還給身側的朱梅使了個眼色。


    朱梅歎了口氣:“總鎮放心,今日之事絕不會外傳出去。”


    其他的將校們也紛紛表態。


    趙率教臉色稍稍緩和了下來,他抬起頭來,視線掠過三岔河兩岸,向天地交接的地方凝神望去。


    遼陽。


    那是他昔日鎮守戍衛的故地,六年前努爾哈赤猛攻遼陽,趙率教抵擋不住,棄城潛逃,好在幸免死罪。


    知恥後勇的他先在前屯築城,又招募流民大力屯田,躬身親為,以至於手腳都起了繭子。


    也正是他的這般態度和作為,由此得到了帝師孫承宗的賞識,連所乘的車駕都賜予他了。


    即便他現在貴為總兵,統領關外的兵馬。


    可遼陽,何嚐不是他心中的意難平。


    遙遙在望,卻不能前去。


    趙率教深深地唿吸了一口三岔河邊冰冷的空氣,然後慢慢唿出。


    “再來時,還不知要過經年幾許……”


    接著,趙率教重整了臉上的顏色,一提韁繩,朗聲說道:“我寧錦九千精兵,入奴地進剿,飲馬於三岔河左岸,退奴賊百餘裏,然前有湍流阻擋,況且糧草難以為繼,無奈之下隻得迴師……”


    言罷,趙率教對著號鼓手高聲喝道:“此番入奴進剿之事已畢。”


    “鳴金,收兵!”


    兩名號鼓手手持木槌,狠狠地擊打在了雙龍架上的兩麵銅鉦。


    金聲四起。


    九千遼鎮精兵班師迴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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