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火銃以及弓弦的轟鳴聲中,各種大小的石塊紛紛向下砸去,伴隨著一連串的驚叫,一架竹木轟然向右倒了下去。


    鐵山城頭的歡唿聲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竹木梯搭了上來,後麵的梯子頂端有鐵鉤死死勾住牆簷,讓頂杆失去了作用。


    越來越多的奴兵攀附在梯子上,嘴裏、手裏吊著雲梯刀、順刀,眼神當中的兇狠夾雜著恐懼。


    石塊、灰罐、火罐、釘著釘子的巨木,城頭上的東江鎮兵已經徹底陷入瘋狂,手邊有什麽都一股腦地往下扔,甚至大將軍、二將軍炮旁邊的炮兵,也將三斤、五斤的炮子鐵球扔了下去,讓城下慘叫連連。


    而城上,也同樣好不到哪裏去。


    奴兵的火器弓弩手也進入到了射程,他們不顧還在梯子上的包衣,飛蝗一般的箭雨席卷而過,死傷者七成為包衣,三成為東江鎮兵。


    可包衣足有數千人之眾,經得起死傷,東江鎮兵總共不過有千餘,缺了人就要填補,毛有俊已經將最後一百的預備兵力都填了進去,可仍顯得捉襟見肘。


    “都司,屬下去了……”


    因為穿著甲胄,佐貳官無法下跪,他向毛有俊深深地鞠了一躬,抱了抱拳。


    “去罷……”


    毛有俊長歎了一聲,心中一片悲慟。


    賊兵已經淤積城下,正不斷地搭著梯子往上爬,這已經讓東江鎮兵力不能支,可城下又推了衝車過來,要撞擊城門。


    佐貳官請纓去守城門,此時的城中,除了他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毛有俊和他的佐貳官已經搭檔多年,多年以來兩人相形益彰,在東江鎮占據了一席之地,也早已將對方視作自身手足。


    分別之際,兩人心裏大概都明白,這恐怕是此生最後一麵了。


    可毛有俊連自己佐貳官的背影都來不及凝視,因為已經有奴兵從梯子登上了城牆。


    毛有俊親自帶著十來個親兵,趕了過去,他們剛剛砍翻了兩個登上城池的包衣,將這處缺口給填補上。


    又是一輪箭雨落下,身後二十來步再次出現了缺口,毛有俊在此處留了三個親兵,又帶著人衝了過去。


    如此往複,不一會,毛有俊手裏就再無一人,身穿著甲胄來迴往複,讓毛有俊已經滿頭大汗,他最後一次向南和向東望去。


    可除了漫山遍野的賊兵,不見一個援兵的身影。


    叮地一聲鐵器相撞的聲音,隨後毛有俊的右肩一震,他歪過頭,一支破甲箭透過甲葉的縫隙鑽了進去,好在入肉不身。


    毛有俊剛剛將箭從身上拔了出來,耳邊就聽見一聲驚天的巨響。


    毛有俊抬頭一看,就見最遠處的敵樓被炸的四分五裂,白煙騰起。


    敵台上一門大將軍炮終於經受不住接連的打放而炸了膛,連帶著旁邊的二將軍炮也受到了波及,帶著高溫的炮身碎片點燃了身邊的火藥,引發一連串的炸響。


    城頭上的一門炮啞了火,讓城下的攻勢更甚。


    當先失手的是奴賊分兵的西麵城牆,一個登上城頭的女真馬甲,從地上撿起一個門板充當盾牌,讓衝擊過來的東江鎮兵一時間奈何他不得。


    也就是這個馬甲的這一舉動,為身後不斷蟻附的賊兵爭取了充足的時間,越來越多的賊兵從那處登了上來,將東江鎮兵驅趕著後退。


    毛有俊高聲喊著,一邊小跑,一邊從沿途擠出了一點兵力,帶隊往那邊跑,鐵山城不大,不一會兩方就如同洪流一般撞擊在了一起。


    毛有俊手裏挺著一杆長槍,他瞅準一個時機,刺中了那個舉著門板馬甲的腳麵。


    那馬甲痛叫了一聲,身子一歪,隨後就被毛有俊身後的東江鎮兵投擲出去的梭子鏢射了個對穿。


    毛有俊用槍接連刺死五六個人,讓登城的賊兵稍稍一滯。


    他身旁一個東江鎮兵已經被砍斷了左臂,血水正如泉眼般汩汩而出。


    這人已經殺的眼紅,看見登上城牆的賊兵臉色驚慌地退到了架著雲梯的垛口處,斷臂的東江鎮兵爆喝一聲,使出渾身力氣跑著,用頭一頂就將一個包衣給撞了下去,收不住力的他,也跟著滾了下去。


    就在跌落下去的一瞬間,他又伸出僅剩的右手,死死的拽住另外一個包衣的後領,將那包衣也拽了下去。


    三個人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不見,隻有地上逶迤出的那條血線尚有餘溫。


    這人毛有俊記得,就是那個說怕死,但不是不能死的那個。


    在毛有俊的帶領下,七八個人終於將這處失手的缺口給打了迴來。


    可毛有俊來不及慶幸,因為失手的地段越來越多,與此同時,城門也傳來被撞擊的咚咚聲。


    ……


    阿克善跟在衝車後麵,他身上也插了四五支箭,好在他穿了三層甲胄,又用鐵臂手護住了麵門,才沒受傷。


    被衝車撞開的城門後,倒伏著四十多個東江鎮兵。


    一個將校模樣的人正靠坐在門後的一角。


    雖然已經被射成了刺蝟,但此人竟然未死,他嘴裏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手指艱難的挪動著要去摸掉落在一旁的刀,可夠了兩次,都沒有夠到。


    阿克善就站在原地,冷眼看了看他,接著他轉過身對跟在身後的賈天壽歪了歪頭示意。


    賈天壽一愣,隨即也明白了過來。


    賈天壽反手握著順刀,蹲了下來,眼神有些躲閃,嘴中喃喃,似乎在安慰這個將校,也似乎在安慰自己:“這一刀是仁義的一刀。”


    那將校聽他嘴裏說得是漢言,一大口血便噴在了賈天壽的臉上:“呸!你這狗日的二韃子,不得好死!”


    下一刻,他就被賈天壽手中的順刀捅進了心窩。


    賈天壽繼續跟在阿克善的身後進到了鐵山城內,身前身後皆是包衣、女真人和李朝人,隻有一小部分東江鎮兵還在城頭上做著抵抗。


    不久,賈天壽就聽見有人高唿,鐵山守將被俘了!


    ……


    激戰了幾乎一日的鐵山城終於陷落,毛有俊身披數創,正靠坐在北段城牆的最西邊,從他身上流出來的血水已經結了冰。


    未著甲的右手上貫穿插著一支箭,也正是這一支箭,阻止了他的自殺。


    看著圍在自己身側的韃子,毛有俊嗬嗬地笑出了聲。


    站在他麵前的濟爾哈朗不知毛有俊在笑什麽,他皺了皺眉頭,向地上的毛有俊問道:“爾是何人?”


    毛有俊抬了抬眼皮:“東江鎮都司,鐵山守將毛有俊。”


    濟爾哈朗心中一喜,但麵上毫無波瀾繼續說道:“既已破城,俺不傷你命,也不害你家人,還活著的東江鎮兵隻要肯降,也有命在。隻要你領我活拿毛都督,就與你大官作!”


    毛有俊聽罷大笑了一聲:“你可知毛都督是俺的什麽人?”


    “什麽人?”


    “是俺家義祖,這天下豈有孫兒帶著外人活拿爺爺的道理?”


    濟爾哈朗想了想,繼續說道:“也成,隻要你肯降,咱就不害你。”


    “吾似懦夫否?”


    濟爾哈朗看了看他,忽然歎了口氣,隨後從身旁的親衛處抽出了一把刀擲在地上。


    “謝了!”


    毛有俊躺倒在地,在湛藍的天空上,他忽然看見了那麵丟失的帥旗和江南的油紙傘。


    “來世,寧為瓦狗,勿做東人。”


    毛有俊的眼睛漸漸失焦。


    墮入了一片黑暗。


    除了毛有俊以外,城中還有另一都司劉文舉,他一直拱衛衙署,也戰到了最後一刻。


    至此,毛有俊死,鐵山郡破。


    東江鎮在陸上再無據地,隻能困守幾座海島。


    十六日,攻下鐵山的濟爾哈朗再次受阿敏之令,一同進攻毛文龍所在的雲從島。


    結冰的海麵上,看著逶迤而來的東江鎮兵。


    賈天壽緩緩得舉起了自己手裏的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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