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聰元年正月十三日夜,四更時分。


    朝鮮義州城上,一個明顯喝多了的守軍,扶著垛口,晃晃悠悠地解開袍帶,不一會,一股子濃烈的尿騷味便彌散開來。


    放完尿後,這個守軍打了個哆嗦,向鴨綠江對岸一望,一豆亮光在對岸的草叢裏飄飄悠悠地飄遠。


    他晃了晃腦袋,使勁揉了揉眼睛,那抹豆亮光又不見了,他還想再看看,就聽見背後有人喊他。


    “金元植,怎麽還不迴來?是不是輸得那活兒都不當用了?”


    一眾蹲在垛口下飲酒博戲的守軍哄堂大笑。


    金元植哼了一聲,冷笑道:“俺這活兒好不好使,你娘知道,來來來,你且放心,今夜我定教你輸個底兒掉!”


    金元植搖搖晃晃地又走了迴去,繼續與一眾人博戲,早就將剛才那抹豆亮忘得一幹二淨。


    明火執杖的義州城牆上,各處皆是如此,蒙受天朝點化開蒙,朝鮮國的服飾、製度、語言等皆學天朝。


    朝鮮於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建國,開國者為李旦(李成桂),因此又稱李氏朝鮮,簡稱李朝。


    自朝鮮建國時,就與大明保持宗藩關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大明也算是忠心耿耿。


    這時的朝鮮的國王李倧,在經曆反正上位和李適之變後,於三年前在毛文龍的幫助下獲得了明廷的冊封,正式當國。


    由於飽受中原王朝的影響,春節也是朝鮮最重要的節日,此時的義州城,不僅城牆上的守軍飲酒博戲,義州城內也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府尹李莞自步入正月起就歡歌達旦,至今已經有十餘日。


    今夜,他酒興更濃,懷裏摟著家中豢養的歌妓麒麟,在一聲聲嬌嗔勸飲當中,酒到杯空,好不快活。


    殊不知,此時已經大難臨頭。


    ……


    鴨綠江左岸,岸邊枯草雜枝茂密叢生,北風掃過枯草,發出一片沙沙聲響。


    賈天壽身上破爛的棉衣抵不住寒風,他縮著脖子肩膀,蹲在雪窩當中,將已經皸裂的雙手攏在袖子裏,不斷地搓揉著試圖取暖。


    但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對岸五裏的義州城。


    “賈天壽……”


    一個略顯嘶啞的聲音響起。


    賈天壽聽到這人的聲音,連忙迴頭望去,就見一個比平常人高上一頭的身影站在了背後。


    賈天壽對這個聲音十分熟悉,低聲喚道:“少主子……”


    這人正是烏蘇之子,伊哈娜的哥哥阿克善。


    自韓林等一眾包衣起義,烏蘇身死,伊哈娜失蹤,阿克善便從葉臣身邊迴來,接替烏蘇領了達旦章京之位。


    阿克善是白甲巴牙喇,此時他身上穿了三層甲,分別為鎖子甲、棉甲和紮甲。


    整個人看起來就如同一個鐵桶。


    他手裏握著一柄長槍,腰間挎著一柄腰刀,背上還背著裝著硬弓的撒袋。


    居高臨下地看著賈天壽,阿克善冷冷地道:“一會你同靜遠村裏的其他包衣一同登城,可莫要丟了我的臉麵。”


    賈天壽嚇得一哆嗦,登城就意味著九死一生,與登城相比,他更願意去架梯子。


    賈天壽看著阿克善,幾乎用懇求的語氣哭腔道:“少主子……我死了……可就沒有人伺候你了。”


    阿克善冷冷地看著他,剛要說話,耳畔就聽見一聲老鴰叫,隨後又是一聲狼嚎。


    女真人善用禽言獸語相互傳遞消息,而這聲老鴰叫和狼嚎,便這是大軍已經集結完畢蓄勢待發的號令。


    阿克善一挺手中的長槍,抵在賈天壽的後背上,沉聲道:“不去,你就死!”


    黑暗當中看不清賈天壽臉上的灰敗,但夜色掩蓋不住聲音,賈天壽已經開始啜泣。


    再次三聲狼嚎響起,阿克善用腳猛地一踹賈天壽後背,就將他踹出雪窩。


    “快跑!如若讓我追上,當先殺了你!”


    賈天壽聽到阿克善的威脅,連忙站了起來,咬了咬牙向前跑去。


    阿克善提著槍,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無數的身影從螻蟻似群蜂,從茂密的枯草蘆葦當中衝了出來。


    他們沒有大喊大叫,隻是不吭聲地悶頭往前跑。


    而目標就是鴨綠江對岸的義州城。


    淚珠兒從賈天壽的眼裏止不住地滾落,他是最先的那一批,身邊跑著的也是和他一樣身形單薄衣衫襤褸的包衣。


    有的人提著腰刀、有的人挺著搞把、還有的人一前一後地扛著竹木梯,這群包衣被女真人驅趕,充作消耗、吸引義州城守城兵卒體力、箭矢的草靶。


    剛剛跑上冰麵,賈天壽就摔了一跤,腦袋嗡地一聲,隨後嘴裏就起了一絲絲甜,賈天壽拿舌頭一勾,就發現有個石子兒似的物什。


    那是他的一顆牙,賈天壽不願意將他身上的物什拋在這荒山野嶺,生生地將那顆牙吞進了肚中。


    強忍著嘴裏的疼痛,腳底交叉打著滑又撲倒在冰麵上。


    好在冰麵寬闊,他沒有被後麵的人踩死,好半天,他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形,向身後望了望。


    黑暗當中密密麻麻的身影逐漸顯現,如同撥開夜色席卷而來的食人的鬼怪。


    阿克善就是其中的一員。


    賈天壽不敢多待,繼續向前跑。


    踏上河麵,距離三裏半,對麵的義州城毫無聲息。


    過到對岸,距離三裏,對麵的義州城還是鴉雀無聲。


    賈天壽一邊跑著,一邊心裏盼望著千萬不要發現,千萬不要發現。


    ……


    今夜風大天冷,金元植喝了不少的酒,而且連輸了一整夜,讓他心中十分焦急,這一來二去,他的尿是一丁點都憋不住。


    再次來到剛剛撒尿的地方,夾雜著酒氣的濃烈尿騷味,在風中不住地往鼻子裏鑽。


    金元植解開袍帶,但膀胱裏的尿液似乎也畏寒,不肯暢快地出來。


    金元植抿著嘴,昂起頭,用盡下半身的力氣使勁往外憋。


    淤塞的航道終於被辟開,金元植一陣舒爽。


    用手抖了兩抖,剛想塞迴去,金元植忽然一愣,隻見夜色中密密麻麻地衝出來許多螞蟻。


    金元植暗笑自己果然喝多了,螞蟻怎麽半夜出來?


    剛要繼續塞,金元植一瞬間就頓在了原地。


    緊接著,他摸向了腰間的哨子,也不顧手中的尿液了,直接往嘴裏塞,拚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聲淒厲的哨響撕碎了夜色。


    但金元植再也沒有力氣了繼續吹了。


    摸了摸喉插著的那支箭。


    金元植瞪大了雙眼,滿臉的驚恐。


    他身子晃了晃,歪了歪。


    然後栽下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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