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寒枝疏蕊,蓬飄水碧雲低。輕舠獨立影披離。彈罷商隱瑟,吹斷去非笛。


    星鬢蹉跎何處?卅年蕉鹿觀棋。槐安夢裏自唏噓。春來愁正盛,寥落故人稀。


    ……


    幾多年後,韓林站在波光粼粼的湖畔,想起了身在覺華島的那個晌午。


    ……


    明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六。


    覺華島上,大雪紛飛。


    糧店中火盆燒得正旺,算盤聲劈啪作響。


    “想不通啊……想不通……”


    一個長相清秀,十七八歲的少年,向椅背上深深一靠,滿麵愁容。


    他先是摘下頭上戴著的瓜皮帽,抓在手裏反複地看了看。


    隨後又扯了扯身上穿著的玄色棉襖瞅了瞅。


    “就是想不通啊,為啥就穿越了呢?”


    半個多月過去了,韓林仍舊沒有適應自己在這個時空當中的身份。


    他想不通,為什麽自己從快艇上掉到海裏,再被人撈上來時就來到了四百年前的明朝。


    湊巧的是,還成了一個跟自己同名同姓糧店東家的兒子。


    這韓林家住在浙江寧波府,祖上是商賈世家,一直做著糧食生意。但到他老爹這一代,已經家道中落,隻能勉強維持著一間糧店。


    萬曆末年,建奴逞兇,遼東需要大量的糧食,不過漕河堵塞,糧運艱阻,萬曆皇帝這才不得不下令重開海漕。


    後來又準許雇傭民間船隻佐運遼糧,甚至還可以領額授以官職。


    韓林的老爹咬了咬牙,用最後的積蓄四處打點,才領了一千石的糧額,又在覺華島上開了一間糧店,雇了一個掌櫃、幾個夥計幫忙打理。


    不過遼東苦寒,作為南方人,韓林的老爹身體又不好,不得已之下迴了寧波老家,讓應舉不中的韓林來看管。


    臨上船前,韓林的老爹拉著韓林嘴中滿懷期待地道:“林哥兒,運完這趟糧,你也是個守備了。”


    韓林有些嫌棄:“什麽守備,有名無實而已。”


    韓林老爹雙眼一瞪,緊緊攥著韓林的雙手道:“管他有名無名,那都是官!”


    這韓林自小就愛聽戚少保的故事,心中也以邊材自詡,好一頓兵法韜略讀下去,還修了一身不錯武藝,卻應舉不中,心裏十分抑鬱。


    碰巧這次去遼東運糧,他也想見識見識真正的邊關重地到底什麽樣,能親自看看那被市井形容如同鬼怪的建奴韃子最好。


    在海上行了十多天,覺華島已經近在咫尺。


    就在韓林趴在船幫遠遠眺望之際,糧船被浪打地一晃,讓沒有準備的韓林忽然就落了水。


    等到眾人好不容易將韓林撈上來時,他就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坐在甲板上時而抓頭,時而唉聲歎氣。


    眾人都以為他被冰涼的海水激著得了病,但其實是另外一個韓林來到了這個世界。


    韓林怎麽也想不到,作為一個探險愛好者,走遍了國內名山大川,探訪了五湖四海的名勝古跡,還能來大明看看。


    想到另外一個世界的父母親朋,韓林不由得又抓起了腦袋,唉聲歎氣。


    “彭”地一聲,本就透風的木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夥計模樣地扛著一袋米放在了韓林身旁的米垛旁。


    那夥計歪著腦袋瞅了瞅韓林,便越過了他。來到了櫃台前,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對櫃台後正在對著賬本打算盤的掌櫃說道:“鄭掌櫃,咱這少東家,又犯癔症啦?”


    那鄭掌櫃五六十歲的年紀,佝僂著身子,白麵鼠須,細長的眼睛裏精光四射,說不上來的狡黠。


    鄭掌櫃抬起頭,摸了摸嘴角的鼠須,眯著一雙小眼睛斥道:“去!你個囚根子,沒大沒小的,怎麽說話呢?那可是咱們的少東家!”


    這掌櫃長得賊眉鼠眼,嘴中說是責怪,但卻一臉陰笑,還特意把“少東家”三個字咬得特別重,嘲諷之意不言而喻。


    “少東家身邊那個小廝呢?”夥計繼續問。


    鄭掌櫃乜斜看了一眼背對著他的韓林道:“誰知道,整日地不見個影,興許是被哪個暗門的娘們給迷住了。”


    韓林假裝沒聽見,他當然知道這掌櫃為什麽要排擠他。


    因為查賬。


    這兩年買糧的越來越多,但糧店的生意卻每況日下,明眼人都知道這掌櫃的記了花賬,私下裏貪了,甚至有可能整個糧店的夥計幫閑都有參與。


    可這掌櫃的是個老手,賬目做得是又繁又細,韓林的老爹幾次查看都沒發現什麽問題。


    這次來遼東韓林的老爹還特意囑咐韓林再翻看一下賬目。


    “掌櫃的,聽說沒有?”那夥計也不繼續幹活,竟然當著韓林這個少東家的麵摸起了魚。


    鄭掌櫃拿起手邊的小茶壺嘴對嘴“嘖嘍“了一口,問道:“聽說什麽?”


    “韃子在寧遠城下死傷慘重,聽說連那奴酋都被大鐵銃打了個半死。”


    “什麽大鐵銃,那是大炮!紅夷大炮!”鄭掌櫃又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道。


    夥計瞪大了雙眼,一臉不可置信地道:“這大炮有那麽厲害?”


    “你懂什麽,玉壺樓裏說書的馮巧嘴說啦,這大炮挨著就死,沾著就亡,比那什麽佛什麽的炮、虎什麽的炮厲害多了!”


    鄭掌櫃一臉自得的模樣,搖頭晃腦地繼續道:“要我說,島上這群參將遊擊就是瞎折騰,有那紅夷大炮在,還慌什麽?幾炮下去,就打得那韃子們魂飛魄散,跑都來不及,還怕他們登島?”


    “鄭掌櫃說的是,多虧姚參將叫人掘冰挖濠我稱病躲了過去,隔壁布店的王三去了,手指都凍掉了兩根。”


    說著夥計就要去捧櫃上的小茶壺暖手,卻被鄭掌櫃一把推開。


    “滾遠點!你個混沌東西!這可是時壺,金貴著呢,碰掉一塊茬兒,我剝了你的皮!”


    鄭掌櫃將那時壺放在了遠離夥計的一邊,又有些不滿地道:“你去糧庫看看,讓這二麻子拉著馬車去拉糧,怎麽還沒迴來?”


    鄭掌櫃衝著韓林的背影放大聲音:“不行就把以前的老馬買迴來,這小馬還立不起來呢!”


    夥計應了一聲,隨後出了店門,韓林這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先是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慢慢踱步來到櫃台前,咳了一聲喚道:“鄭掌櫃。”


    “少東家,您有事吩咐?”鄭掌櫃放下手裏的算盤,抬起頭來,滴溜著一雙小眼看著韓林,臉上笑著,可眼裏卻毫無尊重之意。


    “不知鄭掌櫃一年能賺多少錢啊?”


    “東家給老鄭開月錢三兩銀子。”鄭掌櫃伸出巴掌曲指道。


    韓林“哦”了一聲,隨手便從櫃台上拿起那時壺,單手轉著細細把玩,嘴中讚道:“這時壺屬實不錯,應該值不少錢吧?”


    “嗨,都是一些小玩意兒,值不得多少錢,少東家您要是喜歡就拿去,權當老鄭孝敬您了”


    “不敢不敢,拿了別人的東西,我心裏可過意不去。”


    鄭掌櫃聽得眼睛一眯,隨即便拿起韓林放下的茶壺喝了一口,嗬嗬笑道:“少東家這是話裏有話啊。”


    韓林扯過一把椅子,不緊不慢地坐下,向後一靠,也笑道:“這時壺,咱姑且不論,盛德坊那兩進的宅子可是值不少錢吧?”


    韓林繼續搬著手指頭道:“我聽說半年前鄭掌櫃還納了個十七歲的妾,許了人家七十兩銀子?”


    鄭掌櫃雙手攏在袖口當中,縮著肩,陰惻惻地道:“少東家查我老鄭查得可真夠仔細的,怎麽,少東家懷疑老鄭我貪了東家的銀子?”


    說著鄭掌櫃舉起櫃台上的賬本,道:“少東家,話,可不能亂說,賬一筆一筆地記在這裏,你不也查看過了?”


    韓林繼續道:“要說鄭掌櫃這賬頭功夫做得還真是滴水不漏,做的是又繁又細,幾個月後,再拿新賬換舊賬,任誰都找不出毛病來。”


    聽到這,鄭掌櫃瞳孔一震,臉色大變。


    還未等他說話,韓林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再次來到櫃台前,冷冷地看著鄭掌櫃道:“乙醜四月初七,米價一兩八錢一石,你計一兩六錢,這個月你貪了十二兩,五月又有十四兩進了你的私囊,六月五兩,七月十八兩。鄭掌櫃,這賬,可還算得清楚?”


    他每說一句,鄭掌櫃臉上就驚訝一分。


    過了一會,鄭掌櫃忽然抬起頭,一邊拍著巴掌,一邊嘿嘿笑道:“少東家果然好手段,那小廝整日裏不見蹤影,就是去查這事吧?還有那王三兒,最近始終待在倉房不敢來店裏,怕也成了你的人了?”


    “不錯,要不是挨了我一頓打和報官的威脅,他可能還為你鄭掌櫃賣命呢!”


    其實韓林自然沒有忘了便宜老爹的囑咐,畢竟穿越過來,以後這都是自己的錢呐,怎麽能不心疼。


    這不查不要緊,各種細節發現鄭掌櫃吃穿用度比自己更像少東家,但就這歲數而言,肯定不是便宜老爹的私生子。


    於是韓林便翻看賬本,也沒發現問題,讓韓林心中十分納罕。


    後來忽然聽到一個買糧的大娘,抱怨米價一天一個價,就靈光一閃,再對照賬本才發現了其中的端倪。


    鄭掌櫃眯著眼睛,嘴中也冷冷地道:“遼東苦寒,韃子也就在幾十裏外的寧遠城下,少東家不聽老鄭我的苦勸,非要出去,最後被韃子擄了或者殺了,想必東家是會信的。”


    韓林哈哈一笑,“怎麽,朗朗乾坤,鄭掌櫃還想滅我的口不成?”


    接著韓林臉色一冷:“鄭掌櫃,小馬還沒上過嚼子,小心被尥蹶子踢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鐵蹄哀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月怎知心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月怎知心事並收藏鐵蹄哀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