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自井視星,不過數星;自丘上視,見其始出,又見其入。非明益也,勢使然也。


    《屍子·廣澤》


    那個時候,還有一些政治原因的殘留,因為我的姓氏,我沒少被孤立。我還記得那些標語,像“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不過,那也僅僅隻是少數時候,那個年代已經過去很久,剩下的隻是對偉人的批判。


    人們常常被說的是,教員的階級鬥爭和階級革命的思維與政策的合乎邏輯的或曰必然的發展結果。掃黑除惡還未開展,貪腐戲稱為經濟潤滑劑,城鄉矛盾中有很多流離失所的人們。


    我見到過某個農民在偉人的雕像前哭泣,很快那雕像就被拆除了,新建了一個噴水泉。夜裏旅店裏,靠江邊,隱隱有哭泣聲傳來。是的,還有許多人過得不好,祈求著那個曾經的夢想國度。


    發展蠶食著每個人,經濟騰飛時,有人興奮尖叫,還有一部分人迷惑不解。


    學術爭端不斷,文化入侵,互聯網興起,百家爭鳴也不為過。


    我們不可避免地試圖尋找一些長存不滅的東西,對未來的命運,我們祈求又害怕。


    “真理真的存在嗎?”縈繞在我們心頭。我們於是進行過很多談話,那大多用著一些“密語”,我們的後輩看著我們說著那些奇怪的語言,試圖在我們臉上捕捉鬼魅的笑意。


    圍著火爐,我們麵對麵坐著,焰火撩人,困倦試圖拉我們進入夢鄉。


    “‘我’是個相當複雜的東西,連哲學家都想搞清楚何為‘我’。‘我’的生存狀態雜亂,於是尋找簡單的東西,我還是更喜歡阿城。“她曾這麽說。


    “生於斯,長於斯,長眠於此。‘落寞的光’。”她言。


    “為什麽用‘落寞’?”


    “你知道光暗相生,這時辰的光,最是如此,相當頹喪。”


    “……”


    “這柔緩的風。風隻能是‘柔緩’。“不待他發問,她言”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風是愛撫。”


    “……”


    “這寥落的聲。”


    “為什麽?”他不死心。


    “因為我們永遠隻捕捉到一部分聲音,並不完整,故而寥落。”


    “這奚落的人。”


    “因為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


    “不,這種場景,人看起來遙遠,疏離。”


    “……”


    “把這些文字連起來


    落寞的光


    柔緩的風


    寥落的聲


    奚落的人”


    “有沒有味道?”


    “應該再加一句。”


    “不如加上‘一夜無言的夜’。”


    “為什麽?”


    “因為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


    “不知道,故事是這樣的,實際上,故事中的人也在講故事,但沒講成,於是一夜無言。”


    “講講。”


    “他沉聲說,‘故事有很多。’他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消瘦,輕輕默默,看著窗外,被鐵柱禁錮的月兒,月華盛時,現出他的長袍,臉上是幾縷稀疏的胡須。‘講吧。’夜色開口。‘沒酒。’他言。他們的表達欲被寂寞的時光打磨光潤,再不敲出閃耀的火花。月色又盛又稀,隨清風徐徐。他們都不想打破這樣的寧靜了,一夜無言。於是就是那個故事了。”


    “‘一夜無言的月’太長了”


    “無言的月?”


    “同意。”


    大約是在1991年,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蘇聯正式解體,這標誌著冷戰結束。


    那時,我在芷縣讀初中。讀書是天大的事,我所認識的每個人都謹遵愛惜筆墨的教訓。


    他們是悠然行舟的旅人,散發著一種獨有的質樸與安然,來這裏做調研,少數選擇留下,關心學生們的想法。他們是晨曦初照中的氤氳著騰騰熱氣的早點鋪子上的鋪主,手腳麻利地忙碌著,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對每一位熟客道著早安,尤其喜歡學生來,那笑容宛如古城上空的朝陽,暖人而不耀眼。他們是坐在斑駁的石凳上的老人,或搖著蒲扇談古論今,或眯著眼靜享日光,神色間盡是閱盡滄桑後的平和,笑眯眯地問你學了什麽。孩子們在窄巷中追逐嬉戲,笑聲似銀鈴般灑落,手中的風箏線牽扯著無憂無慮的童年。這裏的人們,不被外界的喧囂紛擾,依著古城的韻律,從容地演繹著生活的篇章。


    那時,我在李錦年家補課,與我一同的有萱、翰、悅。淩後來數學成績超越了我,與我不對付。每每李的課後,淩都瞅我一眼,“為什麽是你。”


    他於是搶走一部分,搶的意思是,你配不上某些東西,我才能。我隻能裝成憨憨地笑笑,低下頭,想為什麽是我,於是我厭棄一切附加給我的東西,命運的饋贈皆具有代價,我試圖找到沒有代價的事。


    初一時,尹瑾令我們用細節描寫,我興奮地舉手,承受著全班的目光,現在我複寫出來:我轉過身害怕被看見落淚。然後嘿嘿笑笑,掩飾尷尬。坐下後,聽著掌聲,我反複讀著我的答案,為之欣喜,那是一種通透感,我喜歡被各種反饋機製迴應,讓我明白我是在進步當中,我終將到達彼岸,終將獲得幸福。熱烈掌聲像是被我忽略了,它隻是很不起眼的一小部分,直到很久後我才明白這多麽可貴,同時帶來的附加之物我無法承受。


    為什麽是我?很多時候,我大約是被波瀾推著走,我太驕傲。我為我的自命不凡而驕傲,為我讚揚我自己的勇氣,為我做出的每一點,追求的每一次,為這種是是而非非而驕傲,我顯得幼稚而自大,當我絕不許別人對我可憐,我選擇相信它是有意義的,我偏執,瘋狂。


    “驕傲是要有資本的。”生對我說。我於是收迴我的話,我找到生,“把我的信還給我。”生略有點不耐煩地從抽屜裏抽出來,信整整齊齊像沒打開過一樣。然後我明白,收不迴來。我曾經的瘋狂事也收不迴來了,它們不會隨時間變化嗎?這一點上,我總是犯著相同的錯誤,那時我像一顆仇視的導彈,渴望在煙火中粉碎目標。那是我的不屈,衝動,我厭惡教條的一切,至今仍在沸騰,而我隻感到悲哀。


    之後,我開始寫詩,以前我最討厭的就是寫詩。但出自於我自己的詩,真正具有感情流淌,我當時這麽想。“驕傲是要有資本的”,既讓我妥協,又令我不服。可是為了追求天賦,總要榨幹自己的天賦,我自視甚高。我要逃避,總得有個去處,寫詩很不錯,我試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小學時,暢總是和我坐一桌,他轉過來問我借作業去抄,我們把課間的時間花在操場的奔跑中。暢是孩子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旺。旺和暢之間鬧掰了,這是很常見的,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天我被迫在兩個朋友間選擇,這也是一個俗套的故事,我的選擇隻會一成不變,再多意氣怎敵得過世俗中好的標簽。暢毫不留情地與我絕交,他的情緒感染了我,我們像在玩一場遊戲,直到某個時刻我意識到他是認真的。為什麽呢,那天我一言不發,為少年的意氣嗎?我還給他的錢沒有送到他的手中,他便去向我爹要,這樣我們就徹底決裂了!離別的話還未道出,我後來便又轉學了。


    現在的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曾經的我很恐懼,我恐懼在每一個被迫走在台前的時刻,又或是被孤獨低調地以後果威逼,最害怕麵對肉體的折磨和精神的羞辱,我害怕被毀掉,那時我們都很無知,隻是本能的排斥和好奇,我一直將對方視為洪水猛獸。我看見,我看得見,我知道,正因此,我很消極。我看見一個人,我以為那是我,走上另一條路的我,我看見他們的笑,凝固,盤纏在虯結樹根的欲望上,他們笑得很大膽,放縱,哼哼哈哈,來來迴迴地徘徊,背著手,注視新生的樹枝,他們抬頭挺胸,深邃的,高傲的靈魂困於肉體,沉於衰朽,他們暗歎自言自語,掠奪青春的氣息,他們腳鐐長長,深深紮根於塵泥。人就像這樣糅合了神性和獸性,讓我絕望,恐懼。同時我憐憫他們。


    我心驚肉跳把燈舉起照在我的罪狀上,他們蒙住我的眼,叫我睜開看看。我勉強睜開了條縫,猩紅中看不清什麽,隻知嗯嗯點頭,他們放肆的笑,推搡我。這正是我害怕的原因,我處在他們的對麵,他們會把髒汙丟向我,我的麵龐被抽打,我的心靈在尖叫。


    後來我要單獨懺悔這件事,老實說我沒明白我的職責,隻有悔恨與不知所措,我像個小醜,被推到別人眼前了,內心便隻剩下恐懼,我的聲音便顫抖,靈魂也在戰栗。我可以迴憶起,從前,那時我遭遇了偷竊,我將對方告上老師正義的法庭,為對方受到了處罰而心安,我可以這樣活著,像優秀的市民,我遵守規則,以為這可以為我解決一切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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