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轟!”


    隨著石板被陸行舟暴力打開,鋪天蓋地的塵土飛揚起來。他瞥了眼因為失血而臉色蒼白的兩個人,難得關心一句:“沒事嗎?”


    怎麽可能沒事。


    魏成謹慎地揮開嗡嗡直叫的蒼蠅,不讓它們有機會逮住自己的暴露傷停落,聞言道:“能撐住。”


    陳知遠快跪了,也死鴨子嘴硬:“能、能撐。”


    向陽見兩人狀態實在不好,於是朝陸行舟揮揮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陸行舟乖乖地蹲下側頭。


    “去親他們兩口。”


    “……?”


    向陽很嚴肅,沒有在開玩笑。


    陸行舟搖頭:“隻有跟我簽訂契約的人可以這樣作弊。”


    他笑起來還是有人的狡黠,漆黑的指爪把向陽本就淩亂的頭發揉得更亂:“不過,既然你要求了,那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對哦,契約。


    向陽想起自己胸口難看得像道疤似的花紋,那時陸行舟跟她的聯係點。


    契約,合同……嗯,難聽點說,賣身契。


    正常的。


    即視感有點強。她像一匹馬,一頭牛,或者別的什麽東西,被紅亮亮的鐵塊在身上烙了個印子,滾燙的煙滋滋地冒,紅腫凸起的疤痕頃刻間出現,自己的所有權就捏在別人手上了。


    這個向陽知道一點,媽媽以前會嘟嘟囔囔“畸形”啊,“社會”啊,大概意思是不把人當人。她總是這麽神神叨叨地嘀咕,滿麵愁容地望著一小塊天空。


    哼哼?


    向陽不懂,向陽希望她開心。


    於是在某個饑腸轆轆的午後,向陽一邊給媽媽上好新的電池,一邊微笑著安慰:“媽媽,機器人不用擔心這個。”


    媽媽就突然安靜了,碧藍色的雙眸憂鬱地望著人類女兒,金燦燦的頭發像麥田,像碎金,像順滑的陽光,隨著頭部的動作起伏滾動。


    隨即,她的嘴唇輕輕翕動,好像要哭了,而最終沒有哭,也沒有眼淚。


    她輕輕歎息著說:“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媽媽的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雖然她的確很少走出這間破敗的房屋,但這隻是機器人被生產出來時的設定而已。


    她把她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都是設定……而已。她讓她開心,也隻是觸發了一個既定的程序。


    幼小的女孩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然後親昵地依偎在撿來的母親的頸窩。


    硬的,很硌人。


    那些類似皮膚的材質被母親裁剪下來,讓向陽拿去賣掉了。機器人被黑色裙子掩蓋下的身體,是一副赤裸裸袒露著電線和鐵盒的殼子。


    她想說,自己其實很習慣被當做物品印上所有權,用體力和技能換點吃喝用品。


    撿垃圾跟垃圾場有約定,當服務員有合同,當程序員有合同,在碼頭當童工的時候還有一份齊全的賣身契呢——後來被她在暴怒下撕碎了。


    原來這些大人,也會害怕一個暴怒得幾乎沒有理智的小孩。


    應該害怕的,因為當時她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東西,沒有什麽不敢。她蔑視那些驚恐的人,火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拉得無限大無限長。


    在極端卑微的處境當中,向陽的自尊連帶著攻擊性就這麽離奇地拔地而起。她從不對老板們抱有尊敬和感恩,即使她需要從他們手裏討錢過活。


    沒有人會喜歡她,她總是被辭退,默默等待下一個紅色高溫的鐵塊來烙印自己,過一兩月或一年半載,再被辭退,再等,周而複始。


    廣義上講,陸行舟也是個“老板”,但陸行舟對待她的態度讓她實在有點拿捏不準,以至於向陽很多時候都忘記了自己和他並不處於平等的位置上。


    溫柔嗎?不是很溫柔,但是好像又很溫柔,很縱容。


    各取所需?


    不不,他用心髒幫她渡過一次生死關後,性質似乎就微妙地變化了,不隻是互相利用,有點單方麵的虧欠。


    向陽不知道虧欠的代價是什麽,她選擇避而不談,卻更不知道自己避而不談的動機。


    哎……真麻煩,活著真麻煩,一團糟,媽媽,你的願望為什麽不可以簡單一點點?


    向陽抿抿嘴,低聲說:“抱歉。”


    陸行舟有點驚異地看著向陽,捧著她的臉左右檢查:“嗯?做什麽呢?好端端的為什麽道歉?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他看她的眼睛,睫毛底下掩映著說不出來的情緒。


    啊,不愛說話,但是想得很多。


    陸行舟明了地猜到一點她的心理活動,轉移話題道:“我想到一個辦法。”


    就像是“我要變魔術了,快看!”這樣的口吻,頗有點哄慣的意思。


    這麽說著,他鬆開向陽,毫無預兆地掏出了自己的皮,展開,一把給受傷嚴重點的陳知遠套進去,像是用蛇皮袋裝土豆。


    他動作輕鬆,可把其他人嚇慘了,尤其是陳知遠。


    “幹什麽!?幹什麽!?唉唉唉?”


    皮很小,隻能套進半個上身。陳知遠臉上貼著皮內滑膩的肉和脂肪,手在外頭亂抓,抓到軟趴趴的無骨手指,被熱水狠燙了似的扔了。


    “不害你,配合一下。”


    陸行舟絲毫沒有被她的掙紮影響到,抓著皮套往下壓,那場麵跟施刑簡直沒區別。


    “別壓了,我套不進去的!”


    陸行舟不予理會,陳知遠被他越壓越矮,神色慌張,幾乎要扁了,人也折疊起來。皮套仿佛一灘活著的爛泥,看著很小一坨,但轉眼就快把她給生吞了。


    這個過程非常迅速,不給大家太多反應時間。陸行舟將皮套後背的裂口捏緊,上上下下地捋順,最後不輕不重地一拍,像車廠裏的熟練工。


    陳知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躺倒在地上的小人。


    小人臉色煞白,深唿吸好幾次,吐出嘴巴裏的血絲,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真的假的?”


    陳知遠套著小男孩的皮,手足無措地伸胳膊蹬腿,很快大著膽子打滾,滿身的草葉子。


    陸行舟拽住小男孩的長頭發,手法並不溫柔,陳知遠一下子就停住了。


    “隻能暫時幫你鎖血,時不時還要透氣,不然皮肉很容易長在一起。”


    詭異的語調低沉又粘黏,尾音拖得長,笑起來複眼都不懷好意地眯著——從魏成的視角來看的話。


    這麽邪典的方式,這家夥絕對就是詭異沒跑了吧。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從自己的副本裏跑出來後還跟人類廝混……


    魏成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幹巴巴地說了句:“那我們進去了。”


    “哦。”


    陳知遠老實地應了,爬起來,後背缺了好大一塊,微微地蠕動。


    向陽一直盯著他們,直到他們順利進入地窖實驗室,連迴蕩的腳步聲也聽不見。


    或者說,她一直在盯著陳知遠。


    “那個不是我。”陸行舟在她耳邊講,“這個才是我。”


    “……知道,不至於連這個都分不清。”向陽小聲地嘀咕,“你還能變成人嗎?”


    “要是不能呢?”


    陸行舟反問她。


    向陽噎住。


    他笑笑,又問:“向陽,你願意當詭異嗎?”


    這是第二次問了,向陽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執著。


    向陽小小的手攀上陸行舟的複眼。陸行舟眨也不眨。


    金屬的光澤,五彩斑斕,又脆脆的,似乎很容易捅破。


    她決定正麵迴答。


    “我不能。”向陽似乎擔心他發怒,聲音輕輕的,“首先,我沒有辦法接受吃人,更沒辦法保證自己會忍住誘惑不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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