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車招搖地停在集合廣場上。


    孩子們迫切而壓抑激動地乖乖排列好,連帶著麵帶諂媚的老師,簡直像在迎接什麽國家元首。


    車上下來的領養人卻並不如停車動作那樣瀟灑。


    一對似乎是夫婦的男女,衣著樸素體麵。


    女人不熟練地挽著男人的胳膊,掃視著孩子們的眼睛,笑容逐漸僵硬起來。男人整理著自己的衣領,小幅度地揮手,略有遲疑地朝大家打了招唿:“嗨?”


    孩子們不可抑製地發出小聲歡唿,老師偷偷地踢了最近的幾個人。


    “魏成和陳知遠?”


    和陸行舟躲在拐角後麵,向陽看著他們明晃晃的頭頂id發出了疑問:“他們還敢進遊戲?”


    “或許他們也有不得不進的理由。”


    扮演夫妻的兩人被簇擁著走進大廳。


    為了看清楚他們的行動,找到機會接觸,陸行舟和向陽立刻掉頭離開,於遍布雜草的後院再次穿過。


    或許是因為跑得太快,向陽被腳下的土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她迴頭望了眼,土塊被踢開後,肮髒的石板的一角顯露出來。


    從樓的最西邊,跑到樓的最東邊,兩人隻需要踮起腳,就能把眼睛送到窗沿的上麵,窺探到屋子裏的人。


    屋子裏準備了很多玩具,是為了方便領養人與孩子們互動遊戲,好選擇最符合心意的那一個。


    陳知遠和魏成已經在盡力扮演一對合格的領養人夫妻了。


    他們坐在地上,不僅拿著毛茸茸的玩偶發出些吸引孩子的可愛聲音,還會隨手把孩子攬進懷裏,進行對話。


    不過,這些“優待”必須雨露均沾。有些孩子會因為他們沒有抱到自己,而怯懦之中頗顯妒忌地擠走他人。


    這樣你擠我、我擠你,暗暗較勁。


    不知不覺間,所有的孩子形成了以魏成和陳知遠為中心的包圍圈,這個包圍圈越縮越小。


    孩子們的蒼白細瘦的小手互不相讓地撫摸上領養人的身體,攥緊他們衣角、衣領、褲腿和腰帶,力道逐漸增大。


    孩子們的瞳孔中間又出現了淩亂扭曲的黑色線條,露出極其渴望又哀求的神色。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輕輕地開口:“帶……”


    魏成餘光掃到窗戶外,猛地站起來,甩脫了很多孩子。


    他這很有脾氣的一站,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孩子們怯怯地抿起嘴不再說話,把手縮迴胸前,還有幾個更是知趣地後退了。


    “我和我夫人出去先透透氣,商量商量。”他抓起陳知遠的手腕,對老師說,“這些孩子都很好,讓我們很難選擇。”


    陳知遠連忙附和:“對對對,這種大事,我們兩口子還是要慎重。”


    她刻意把“兩口子”咬得很重,阻擋了老師和他們一起出去的步伐。


    這個爆炸頭男人仍舊諂媚地搓著手,目送兩人走出視線範圍後,卻驀然變了臉色,迴頭瞪視著最先失控的兩三個孩子。


    “你們就這麽想被領養?嗯?就這麽想出去嗎?”


    他習慣性地準備拿腰間的戒尺,卻摸了個空。為了不讓領養人起疑心,他把戒尺解下,放在自己的宿舍裏了。


    被罵的孩子見他沒有戒尺,忽而嘶嘶地小聲嘲笑起來,互相擠眉弄眼,來迴推搡,甚至偷偷做出了相當無禮的手勢。


    男人呆呆地握了握手,迴過神來,揚起巴掌,重重地甩了離得最近的一個孩子的耳光。


    “啪!”


    十分響亮的一聲,被打的孩子立刻哭喪著臉,蜷縮起來。


    他粗魯地揪起孩子,半強迫地將其從後門推出:“滾去禁閉!立馬滾!”


    ——


    魏成拉著不明所以的陳知遠來到拐角,果不其然撞見了陸行舟和向陽。


    陳知遠又給嚇了一跳,張著嘴,新奇訝異地瞧著兩個幼年版的家夥,多少問題在喉頭翻滾,最後呆呆問出一句:“是你們?為什麽躲在這裏?”


    “被關禁閉了,偷跑出來的。”


    兩人越冷靜、越像大人,就越好玩、越叫人忍俊不禁。


    魏成很沒有邊界感,他上手捏起兩人的臉蛋,被陸行舟打掉,於是轉而拽了拽陸行舟的長發,隨即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無聲大笑。


    向陽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笑的。


    陸行舟無視了他,向陳知遠詢問起情況來:“你們的任務是什麽?”


    “在兒童之家待滿24小時。”


    陳知遠似乎也蠢蠢欲動想要捏他們的臉蛋,最後還是抑製住了,半蹲下來與他們平視,擔憂地說:“你們怎麽還敢來?多危險啊。”


    向陽道:“說來話長,你們呢?”


    “這個也說來話長。”魏成組織了下語言,“簡單來講,我是作家,她是記者,我在采風的時候發現了一起關於孤兒院的案子並且協助警方深入調查,官方媒體派她來追蹤報導,我們也是昨天見麵的時候才認出彼此的。”


    “這跟遊戲有什麽關係?”


    魏成神秘地笑笑:“那所廢棄的孤兒院搬到遊戲裏了。”


    向陽還是不能理解:“你們上遊戲找線索?”


    那群策劃有這麽牛,能把懸案的線索藏在遊戲裏?


    “不是遊戲,這個副本,是對應著現實的裏世界。”


    向陽朝陸行舟投去一瞥。


    魏成試圖衝散自以為的沉重氣氛,於是擠眉弄眼道:“小朋友們,願不願意被叔叔阿姨領養啊?”


    向陽雙手交叉抱於胸前:“可以,前提是你們能順利活過24小時。”


    “別說24小時了,48小時都可以。”魏成吹噓著自己。


    陳知遠把頭伸出拐角,正巧看見爆炸頭男人站在門口,也在伸長了脖子觀察。


    禮節性地點頭微笑後,她催促魏成,讓他別光顧著吹牛,要快點迴去了。


    “不要太快做決定。”陸行舟提醒道,“能拖就拖。”


    這點道理大家都懂,看那群孩子的心理狀態,一旦敲定領養對象,他們難保不會做出些什麽。


    魏成和陳知禮表示記住,簡單告別後又迴到大廳,應付著孩子和老師。


    ——


    向陽記掛著後院的石板,拉著陸行舟跑去查看。


    在枯黃雜草的掩映下,灰色石板並沒有那麽顯眼,向陽撥開些許泥土,並未找到打開石板的開關或把手。


    “壓得太實了。”她無奈地搓去手上的泥土,“你說裏麵有什麽?”


    “受害者的屍體、孤兒院的厲鬼、裝神弄鬼的幕後黑手、塵封的真相、祭壇、逃生通道。”陸行舟想都不用想,脫口而出了一連串,“選吧。”


    向陽表情怪異,沒選。


    正準備離開,一張臉忽然貼到離他們不遠的窗戶上。


    蒼白的臉蛋上高高紅腫起來一塊。他靜靜地望著他們,尚掛著淚珠,嘴角卻從下撇慢慢往上揚起,齜出兩排白牙。


    忽然,他指著他們尖笑起來:“關禁閉!你們!關禁閉!”


    這聲音被玻璃擋住,變得悶悶的,孩子的臉在蒙塵的藍色後麵,眼窩也空洞洞的。


    他揮舞著手臂,從窗口縮下去,依舊在聲嘶力竭地大喊:“有人偷跑出來了!有人偷跑!”


    向陽和陸行舟第一反應不是趕緊迴宿舍,而是同時狂奔向那扇窗戶。


    陸行舟順手從地上撿了塊硬石頭。


    向陽熟練地紮下馬步,把陸行舟推到和窗戶一樣高的位置,同時在他口袋裏塞上一團手帕。


    “快!”


    她力氣小,撐不了太久。


    陸行舟用石頭三兩下把玻璃砸出個洞,伸手打開鎖栓,一個魚躍鑽進去,摔在凳子上當做緩衝,飛快地彈跳而起,撲出去,一把掐住了那孩子的脖子,噗通一聲按在地上。


    這些動作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完成。


    向陽在牆外揉著肩膀,語氣森森:“堵住他的嘴。”


    陸行舟不用向陽提醒,從掏出口袋裏手帕粗暴地堵死了那孩子的嘴,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連續踹了很多下。


    口中的手帕開始染上粉色的血,劇痛讓他的掙紮變得無力,陸行舟鬆開他,用力拽下頭頂床上掛出一截的被子。


    他驚恐地發出微弱的聲響,手腳並用爬向門,眼見要摸到門把手。


    陸行舟一把薅過他的衣領,不留力道地摔在地上,用薄薄的被子幹脆地捂住了孩子,一膝蓋重重壓在他的頭上,雙手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拚命地收緊。


    “咚咚咚。”


    宿管敲響了門,用粗啞的嗓音問:“死兔崽子,做什麽叫這麽大聲!?”


    那孩子發出“嗚嗚”的細小掙紮,手臂纏在被子裏出不來。


    緊接著,他恐懼地發現,身邊傳出了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聲音。


    “有蟲子!蟲子偷跑進來了!好大一隻!我害怕,快放我出去!”


    一模一樣的聲嘶力竭,一模一樣的尖利,連破音的地方都很像。


    陸行舟增加了腿上和手上的力道:“求你了,放我出去!”


    “做你的夢吧!”宿管發出嘲笑,“給我好好反省!”


    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陸行舟繼續不依不饒地喊了幾分鍾,確認宿管不會再來管,便掀開了被子。


    麵前是一具麵色青紫的扭曲屍體,眼球外凸,口鼻溢血。


    陸行舟架著屍體的腋下,把它拖上了床,用被子蓋好,抽走了它嘴裏的手帕。


    踩著凳子,陸行舟把胳膊伸出窗沿外,手上的纏繞的粉色帕子隨風飄揚,深深吸了一口空氣。


    “久等了。”


    男孩笑著,喘著氣,沙啞地說。


    他挑著一邊的眉毛,臉上濺著些許血跡,銀灰的眸子就這麽直勾勾地望下來,目光幾乎凝成一條線。


    向陽抬起了頭,眯了下眼睛:“死了沒?”


    “死了。”


    “沒吃他?”


    這句話問出來,她以為自己是什麽食人組織的成員,可怕得很。


    “大白天的,弄得渾身是血不好看。”


    陸行舟翻了過去,掩映上窗戶,精準地跳到向陽身邊:“不好意思,把你的手帕弄髒了,還要嗎?”


    “洗幹淨了再還我。”向陽還靠在牆上,“讓我緩緩,腿動不了了。”


    陸行舟抱著向陽,讓她全身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不給腿再增添額外的負擔。


    這個擁抱結實而緊密,向陽聞到了陸行舟身上的血腥味和微微的汗味,陸行舟也聞到了她身上劣質雪花膏的味道。


    四周很安靜。


    陸行舟長長的黑發,網一樣,盤在向陽的臉上。


    噗通——


    她聽見自己的心髒跳了,連同胸膛乃至腹部都在震顫。


    對於這種震顫,她既陌生,又熟悉。


    向陽突然毫無預兆地主動抬起胳膊迴抱,用力地、深深地、鉗子一樣,要把陸行舟揉進身體。


    “你有沒有騙我?”向陽襲擊似的問道,睫毛快速地扇動起來,“你說過副本是假的,裏麵的詭異才是真的,但是按照魏成的說法,副本是真的,甚至能在裏麵找到現實中被藏起來的線索。”


    陸行舟對這樣有著窒息意味的擁抱簡直是受寵若驚了,蹭著向陽一邊側臉。


    向陽躲開了這親昵的接觸,掰過陸行舟的頭,直視他的雙眼:“為什麽?”


    雖然兩人不同的說法對向陽來講並沒有多大影響,但她還是需要,需要清清楚楚,需要徹徹底底。


    貧民窟裏長大的人就是這樣的,受著名為“敏感多疑貪婪”的絕症的折磨。


    親密關係之所以難以建立,在於她這無法改變也永遠不會去改變的猜忌之心,也在於她要求一覽無餘的占有欲望。


    她會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去想,把人往最壞的地方去想,最惡最腐爛的結局在心裏不知預想過多少遍。


    時時刻刻計算觀察,捉風捕影,對於她在意的、即將在意的人或物,敏感纖細如捕獵的蜘蛛,蛛絲任何微小的震顫都會引得她在蛛網上仔細搜尋一番。


    一旦察覺到自己的私密空間即將容納下另外的身影,她將不惜一切代價,將那人剝個幹淨。


    當然,向陽也會把自己剝幹淨。


    所以即使媽媽死了,變得醜陋了,恐怖了,生鏽了,她也無論如何都要帶在身邊,親吻、擁抱、對話著入睡,以尋求心靈慰藉。


    徹底接納、徹底袒露,真是太困難,代價也太大了。


    她惡狠狠地沒有退路地剝開了自己的皮,絮絮叨叨地訴說全部的自己,希望得到全盤的愛。


    媽媽卻沒有一次真正敞開心扉,隻是淡淡地露出特有的溫吞表情,親吻她的額頭,含糊著自己的過往。


    這不對。


    媽媽,你不該這樣,即使你是機器……你的程序就是不對的,錯誤的……


    向陽百思不得其解,慢慢地,將自己並不值錢的灑落一地的愛灰溜溜撿迴頭。


    這是對的。媽媽死的時候,她居然沒有很傷心,落了小半天眼淚,就恢複了。


    向陽將一點點微小的不對都放在緊繃到脆弱的神經上,越疊越高,越疊越高。


    忽然,轟隆隆地倒塌下來,終於把自己逼到死角,或者把別人逼到死角。


    所以,為什麽不一樣?


    你說謊了嗎?說謊了吧?為什麽?這個謊言對你有什麽好處,對我有什麽壞處?你說我們是一體的,真的是這樣嗎?還有,為什麽,你為什麽會讓我產生一瞬間不想讓你死的念頭?你對我做了什麽,你下了什麽毒,做了什麽手腳?你憑什麽改變我,把我變得這麽陌生?


    你真的是想要留在現實世界才找上我的嗎?你真的不會對我產生威脅嗎?你的眼神有時候明明不對,我分不清,但我確定你有那麽幾秒是想吃了我的,就像我確定我有那麽幾秒好像又要衝動地剝開自己了。


    所以,為什麽不一樣?


    他讓她感到被蒙蔽的並非這一件事情而已,這是導火索。


    既然陸行舟非要擠進她的心髒她的精神她的全部,向陽就要陸行舟從這裏開始迴答,從最微小的、不值一提的事情開始。


    然後樁樁件件,不能遺漏。


    陸行舟用鼻子碰了碰向陽的鼻子,看到了她瞳孔裏充斥著的淩亂線條,和隱約的跳躍的火光。


    他意識到,這是一次決定性的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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