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


    陸行舟和陸盈晴一前一後走。


    啃麵包的聲音很清脆,哢嚓哢嚓。


    陸盈晴迴過頭,出聲問道:“還有錢嗎?”


    陸行舟把上衣和褲子的口袋都翻出來,搖搖頭。


    陸盈晴給了他十塊錢,囑咐道:“別被人家搶了,中午給自己加點肉吃。”


    點頭點頭。


    陸盈晴都沒眼看那張塊塊烏青的臉,嘟嘟囔囔地說:“要是還有人打你……你就……就告訴校長,知道嗎?”


    在她的認知裏,其實找誰都沒有用的,鄰居也沒用,警察也沒用。


    校長已經是學校裏最權威的人了。


    陸行舟翻小冊子:好。


    ——


    高一十三班。


    陸行舟從後門進,坐在第一組倒數第四排。


    他聽力弱,說話不行,沒幾個字在調上,成績不算好。


    所幸不調皮搗蛋,不鬼混,老師並不討厭他,特地讓他往前坐坐,好看顧。


    人群紮堆和空調的暖風讓教室溫度達到一個適宜區間。


    陸行舟感到手臂上冒出雞皮疙瘩,麵皮也因血液加快循環而麻麻的。


    嗡嗡的讀書聲四麵八方傳來,已經到座位的學生都站起來捧書讀,臉上帶著倦意,困得歪七倒八,意識不清。


    陸行舟碰碰同桌的胳膊,同桌迷迷瞪瞪讓開身位,猛然看見他的臉,眼睛刷的睜大。


    “你怎麽迴事?”


    陸行舟握著拳頭虛空往自己臉上揮了揮。


    意思是被揍了。


    同桌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吭頭癟腦地把他往座位上一送。


    陸行舟從書包裏拿出語文書,書皮上是褐色的泥水,幹了,有幾頁黏在一起,他慢慢用指甲給分開。


    嚐試著讀了一行詩。


    出口的那瞬間,喉嚨和舌頭的肌肉完全不受控製,讓音節變形成古怪的調調。


    他硬要掰迴來,哽得打了兩個空氣嗝。


    ……真倔。


    陸行舟把課本翻到最前麵,默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同桌說:“今天不默這個,你看黑板。”


    陸行舟抬頭,黑板上寫著:語文,背誦《諫太宗十思疏》,早讀課默寫。


    第二個世界似乎不像第一個那麽粗製濫造,至少高中有點太真實了。


    過去這麽多年了,他忘得一幹二淨,真要從頭學起啊?


    同桌幫陸行舟把書翻好。


    陸行舟瞥了眼他的課本,上麵寫著名字,王若飛。


    “背吧。”


    陸行舟對著書底下的字詞解釋,才翻譯著背到一半,四十分鍾的晨讀結束,接下來是三十分鍾的早讀。


    學生一個個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坐迴椅子。


    語文老師是班主任,不高不矮的中年女人,帶著眼鏡,齊肩發。


    她圍著圍巾,拿著默寫紙進教室:“大家把書收起來,開始默寫。馬上就要期末考了,默寫題是不允許丟分的,有的同學啊,背是背上了,錯別字寫得莫名其妙,一定要注意啊。”


    陸行舟把書收進桌肚子,等待默寫紙傳到自己手上。


    還是情景默寫。


    一共一百題,他默出來四十七條,這四十七條裏,能對多少心裏還真沒底。


    時隔多年,陸行舟重新感受到獨屬於高中生的刺激。


    王若飛恨不得把頭戳進桌肚子裏偷看,似乎也沒寫出來很多。


    默寫結束,早讀也結束,老師讓收著默寫紙,上課對答案。


    王若飛長舒口氣:“早說啊。”


    說完,把作業摞到桌邊讓組長收,自己拿出早飯狼吞虎咽。


    早讀到第一節課,有十五分鍾的休息時間。


    大半數同學死了似的趴在桌上睡覺,小半像王若飛那樣吃早飯。


    有些學生的家裏人很細心,給孩子的早飯放進保溫桶裏帶來,生怕冷了不好吃。


    食物的香氣縈繞在鼻尖。


    前桌在吃黑芝麻湯圓,後桌在吃雞蛋餅和豆漿,旁邊那個捧著肉包大啃特啃。


    班主任從他旁邊走過,提醒一句:“以後別吃味道太大的。”


    王若飛滿嘴流油,“嗯嗯”地應著,連忙把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發出快樂的喟歎。


    組長等老師從過道走過去,再挨個收作業。


    “陸行舟,你的作業呢?”


    老師特地私下囑咐過,陸行舟情況特殊,作業交不上來拉倒,所以組長隻是順嘴問問。


    陸行舟拿出破爛的小冊子,認認真真拚出一句話:沒有來得及做,可以和老師說,我會補上嗎?


    組長剛要說好,卻愣了:“你……”


    你臉上怎麽了?


    “陸行舟”在班裏,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瘦小、內向又殘疾,大家或多或少猜到他家庭背景不好,偶爾給點力所能及的幫助。


    但不會和他成為朋友。


    不會有人和他用筆聊天,試著了解他的愛好,他的思想,他對未來的想象。


    不會有人和他結伴而行,嬉戲推搡,奔跑跳躍,互相開著小範圍才懂的玩笑。


    唯一接觸的異性是親姐姐,所以性幻想對象的角色落在她那裏。


    至於他有沒有過驚慌失措,有沒有過輾轉反側。


    在日記本上寫下那些詞句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打算,沒有人知道。


    而不久以後,他仍然徘徊找不到出路的荒蕪青春,將徹底葬送在某個小巷。


    陸行舟用鉛筆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畫著線條,然後又擦掉。


    琢磨著,怎麽才能不讓姐姐被囚禁。


    首先他自己得活下來。


    不過,不是說家裏有人還活著,陸盈晴就安全了。男主有更多的辦法去誘騙懵懂自卑的女孩。


    陸行舟想,作業還是布置少了,家長還是管得窄了,真能折騰。


    上午四節課,兩節語文,兩節數學。


    要是從頭來過,他不見得會如此稀裏糊塗,可現在相當於總複習,老師默認你至少曉得概念,練的都是習題,講得還飛快。


    陸行舟從刺耳的雜音裏分辨著老師的話,在書上找概念,每節課都勉強堅持了十分鍾,確認自己在浪費時間後,把助聽器一摘,睡覺。


    中午,餓得前胸貼後背。


    下課鈴響,陸行舟剛撐著桌子站起來,班上大部分人跑食堂跑得影子都沒了。


    他揉揉咕咕直叫的肚子,追在大部隊後麵。


    專門往人堆裏紮,萬一走運碰著衛如雲了。


    直到端著飯盤坐下,他都沒走運。


    怪不得早上姐姐要給他錢,原來飯卡裏隻剩三毛了。


    飯卡充錢要一百起,他們沒有湊夠整的。


    十塊錢能買一葷一素,西紅柿炒蛋和青椒炒肉絲。


    陸行舟想了想,最終沒有買。


    飯和湯是免費供應的。要了一盤子白米飯,就著菜湯唿嚕唿嚕吃。


    米飯咽下肚,激烈蠕動的腸胃稍稍獲得安慰,如饑似渴地抓住這點飯團榨幹營養。


    ——


    高三學生先吃飯,然後是高一,最後是高二。


    今天食堂好像忘記放鹽了,湯很難喝,沒有幾個學生願意舀一碗走。


    正好便宜陸盈晴,能從熱熱的湯裏撈出很多菜。


    當她在食堂窗口說出“隻要飯,不要菜”的時候,縱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臉還是發了燙。


    她把自己今天午飯和晚飯都錢都給了弟弟,希望他吃好點。


    被打成那樣,很痛很痛的……


    陸盈晴不敢想別人以如何異樣的眼光盯著自己空空的飯盤,灰溜溜地從湯裏撈起許多白菜,欲蓋彌彰盛了一小勺湯放進湯碗裏。


    挑了最邊緣的位置坐下,舌頭一下子分泌出口水來。


    把菜湯倒進飯盤,她用勺子隨意搗兩下,便壓低身體,嘴巴湊近,把軟軟的飯扒來吃,沒味道,而滿足感傳遍全身。


    發絲掉進湯飯,她手忙腳亂地束起頭發。


    她以前留了很長的,絞來賣了,三百塊。


    可是那人絞得很難看,參差不齊,短短的,紮頭發都不怎麽好紮。


    “你好。”


    清朗又陽光的少年音在耳邊響起。


    陸盈晴僵住了。


    死死盯著一縷發絲,還在滴著湯。


    “同學,我們又見麵啦。”


    少年自然地坐在她對麵,他的飯盤滿滿當當,看上去誘人極了。


    “上迴沒來得及問你名字,我叫楊熠澤,你叫什麽?”


    楊熠澤皮膚很白,很光滑。她把頭垂得低,能看見那雙修長美麗的手。


    “陸……陸盈晴……”


    聲如蚊呐。


    “陸盈晴?真好聽。”


    用衣袖狼狽地把濕發絲擦幹,陸盈晴感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醜死了。


    醜死了,醜死了,沒有人比她更醜了。


    楊熠澤溫柔又誠懇地問:“陸盈晴,你能把頭發掀起來,再給我看看嗎?謝謝你。”


    陸盈晴這下渾身都哆嗦,她的腦子變成一團漿糊,牙關咬得死死的,慢慢伸出手,撩起頭簾。


    滿臉淚水。


    楊熠澤顯得很意外:“你、你哭了?對不起,我……”


    說著,要拿紙巾幫她擦臉。


    還沒碰到,便被阻攔下來。


    一個相當瘦弱的小男生,一邊用憤怒的目光瞪著他,一邊取下助聽器放在陸盈晴手上。


    楊熠澤解釋道:“我沒有欺負她……”


    陸行舟已經衝過來。


    瘦得像片紙的人,一拳頭的威力不大,可打在身上,卻疼得莫名其妙。


    楊熠澤根本和他解釋不通,掛給陸盈晴看的笑臉猛然消失。


    他結實又修長,長期運動使四肢很有力,猛推之下,陸行舟狠狠撞在旁邊食堂的柱子上。


    事情的全過程發生得非常迅速,也就五六秒。


    陸盈晴第一反應不是尖叫,是伸手去拉弟弟,發現他整個人都站不起來。


    幫弟弟把助聽器戴上,問:“陸行舟?陸行舟你還好吧?”


    怎麽家裏被打,校外被打,校內還被打?


    為什麽老是要打他們?知不知道被打真的很疼啊?


    生理性鹽水讓陸行舟的眼珠子濕漉漉的,他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朝姐姐攤開手。


    赫然是沒有花出去的十塊錢。


    他比比劃劃,用怪怪的腔調說:“吃飯,你。”


    陸盈晴握著那十塊錢,哭都哭不出來。


    這邊鬧得挺大,八卦的人群慢慢聚集。


    “誒,怎麽迴事?”


    “打人了好像。”


    “啊?誰和誰?”


    “其他年級的吧,不認識……不對,那男的好像眼熟。”


    “我靠,你個子高,你跳起來看一眼。”


    “看見了!臥槽是楊熠澤,臥槽!楊熠澤打人!”


    “他!?打人?”


    “打得挺狠啊,那小男生臉上全青了。”


    “怎麽迴事怎麽迴事?”


    三位值班老師趕來維持秩序:“快散開!快散開!中午不睡覺了嗎?別堵在這裏!”


    學生們在娛樂極其匱乏的生活裏好不容易有新聞看,不情不願地散了。


    老師蹲下問陸行舟:“同學,能站起來嗎?”


    陸行舟扶著老師的手臂,勉強站立。


    他胳膊細得像竹竿,沒有一點肉,嘴唇上還有牙齒磕碰出來的血。


    握著老師的手,緊緊的,不鬆開。


    ——


    醫務室。


    陸行舟、陸盈晴、楊熠澤的班主任都趕來了。


    楊熠澤的班主任在了解情況。


    陸行舟的班主任則反複向他確認:“真的不去醫院嗎?真的不去嗎?”


    陸行舟堅定又堅定地搖頭。


    “我給你們家長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陸盈晴嚇得臉都白了:“老師!老師!別打電話!我家長……他、他會生氣的。”


    陸行舟也繼續一個勁搖頭擺手。


    “你媽媽在趕來的路上了。”楊熠澤班主任這樣說,“你沒犯什麽大錯,那位小同學也不礙事,道個歉就行了。”


    楊熠澤的媽媽十多分鍾後來到醫務室。


    這是個打扮精致的女人,體麵而端莊。


    歐陽倩掛著抱歉的笑:“真不好意思,路上堵車。”


    轉向陸行舟,似乎沒看到他臉上的傷:“小同學,你爸爸媽媽來了嗎?我們商量一下具體解決辦法。”


    陸盈晴被她的氣勢壓得不敢出聲,下意識往後躲。


    陸行舟拿出小冊子,慢吞吞地翻:沒有媽媽,不要喊爸爸來。


    頓了頓,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對不起。”


    陸盈晴終於哭出聲,站在弟弟前麵喊:“都是我的錯,請你們不要喊家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歐陽倩挑起一邊眉毛,看向兒子。


    楊熠澤麵無表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來,寶貝,不哭了,告訴阿姨具體怎麽迴事,好不好?”她按住陸盈晴瘦弱的肩膀,親切地問。


    陸盈晴哽咽著說出原委。


    歐陽倩溫柔地笑了:“寶貝,阿姨相信你沒有故意勾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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