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見樞聳了聳肩,他以前就看不慣黎極星逃避的模樣,現在也一樣。


    如果逃避能解決問題,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因為…”


    黎極星解釋說:“那樣就前功盡棄了。”


    沉默許久的遲蓮想到了什麽,神色悲憫地替他說話,“靈修是這樣的。”


    的確,沈跡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她將視線投向角落的黎極星,思索了一番。


    當事人知道得越多,越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是命運中的一環,蝴蝶扇動翅膀有可能帶來風暴,這亦是靈修越來越少的緣故。


    “所以你隱瞞了那麽多,”謝源忽然問,“這些都和你預知的未來有關?”


    黎極星含糊其辭,“差不多。”


    “……”


    謝源低頭,訥訥道:“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


    這句道歉其實有點遲了,但黎極星習慣了,他收斂了隨意的態度,正色告誡眾人:“不過有一點可以告訴你們,未來和過去是毫無關聯的。”


    “啊…你說的什麽東西?”


    黎極星的理論對劍修來說毫無意義,果不其然,大部分人都露出了半知不解的表情。


    但沈跡不是普通的劍修,也不認為他是隨口一說,她撐住下巴,骨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桌麵,“你的觀點是未來可以改變,時間線卻無法重合,那聽起來有些矛盾了。”


    “可人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矛盾體。”


    黎極星堅持自己的觀點,沈跡覺得現在的場合不適合討論這些,沒看時見樞和百裏凝都開始對弈了麽。


    另一小亭枝繁葉茂,少年慎之又慎地落下一枚黑子,這才問道:“還沒找到盛璽嗎?”


    過了這麽久,他忽然發現時見樞依舊是舊日的打扮。


    無可避免地,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所有人的外貌和行為都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


    唯有他,一成不變。


    “音訊全無。”


    時見樞手持白子,抬眼笑時金瞳明朗,他依舊是眾人熟悉的時見樞,永遠活在過去的時見樞。


    “他比我聰明,不會輕易死掉的。”


    “而且—”


    時見樞眸光微凝,“黎極星從未說過盛璽會死。”


    他言語十分篤定,腦海卻不合時宜地閃迴幾月前的一幕惡夢,既然曲存瑤可以死裏逃生,盛璽又怎麽會隨意消失?


    聽見他的迴答,百裏凝不置可否,再落一子。“搖光宗的事宜考慮清楚了嗎?”


    “如果謝前輩一直不迴來…你付出了那麽多的心血,總要做個好打算。”在百裏凝看來,宗主之位本來就屬於時見樞。


    如今的時見樞已到聽見宗主二字就頭疼的地步,他無奈地攤開手,“你們明明知道我不想當宗主。”


    “你說的話和道德綁架有甚區別…”少年語氣惆悵,盯著走向落敗的白子,漸漸出了神,“如果還有機會,我再也不願被身外之物束縛。”


    聞言,百裏凝啞然。他不過隨口一問,怎麽就到了道德綁架的程度?


    黑子來勢洶洶,不知不覺已成包圍之勢,時見樞讚了聲“好棋”,“我本來打算交給沈跡,如果沒有她,搖光宗早已不複存在,可是她現在是半神,隻守著搖光宗…”


    少年苦笑,“未免太憋屈了。”談笑間,他為自己斟滿一盞茶。


    百裏凝又捱了半晌,對方不再動作。


    “雖然你說的有道理。”他笑意盈盈,撥出一枚黑子,局勢豁然開朗,被逼到絕路的白子迎來了新的生機。


    “半途而廢可不好。”


    時見樞無所謂地點頭,“既然是板上釘釘的敗局,繼續下去就沒有意義,應該珍惜眼前人才是。”


    少年眼神悠遠,百裏凝不清楚他打的啞謎,隻是隨其望向沒入遠處的夢見木。


    *


    “黎極星,我們談一談。”


    沈跡說。


    氣氛很緊繃,假裝賞景的曲存瑤縮在樹頂,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她沒記錯的話,這兩人自聯賽結束還沒單獨相處過,沈跡要和黎極星說什麽…是刨根問底扒出他的秘密,還是商量些她不能參與的話題?


    樹下落英繽紛,少年長發似雪,他點頭的弧度很小,但並不猶豫。


    他們要走了。


    曲存瑤猶豫了一會兒,折下一柄桃枝,到底沒敢跟上去。


    少女的眉宇縈繞著淡淡憂愁。


    沈跡早就和他們印象中的沈跡大不相同。


    意氣風發,又判若兩人。


    不說話的她看起來高高在上,像極幻境清冷的一尊神像,那雙極具情緒色彩的眸子趨於平靜,初見迸發的火焰消失得無影無蹤。


    時間一天接一天溜走,沈跡的行為舉止逐漸向洛水靠近,曲存瑤再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撲進沈跡充斥著冷竹氣息的懷抱。


    沈跡已經不是搖光宗的沈跡了,現在的她要庇護整個修真界,但是不能帶上自己。


    這般想著,曲存瑤再次將左眼放在黎極星身上,右眼落在沈跡身上,她摸了摸下巴。


    兩人的神情無悲無喜,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奇怪…又好像正常。


    待在熟悉的環境裏,曲存瑤總是下意識的去忽略心底的怪異感,不舒坦是肯定的。


    盛璽生死不明,時見樞有搖光宗,黎極星有他的雪域,沈跡有神居,曾經的五人小分隊唯有自己無處可去,不尷不尬地夾在中間。


    思及此處,曲存瑤難受地扯了扯唇角。


    她以為沒有鬥爭,大家就會像以前那般打打鬧鬧,可是現實給了她當頭一棒。


    “至少現在的我做不到了。”曲存瑤歎了口氣,她後悔沒有早早地聽沈跡的勸。


    天下之大,何以為家?


    四海為家。


    這方亭台僻靜,唯有撲閃的靈蝶路過。


    “不能不告而別,至少得留封信。”


    “可是信的開頭怎麽寫來著?”


    “對了,是見字如晤,展信舒顏,師姐教過我的!”


    說幹就幹,曲存瑤急匆匆地跑進書房,找到一方硯台後,她挽起袖子,露出藕白的小臂。


    少女秀眉緊蹙,略一斟酌,墨水便浸透了宣紙:“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曲存瑤抬起紙張,認認真真地端詳這八個字來,耳旁蕭瑟風聲炸響,與此同時,她感覺大腦深處似乎有什麽連接斷開了。


    額角的刺痛感如燒不盡的野草,連綿不斷地襲擊她的識海,曲存瑤沒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抬筆欲寫,又倏然止住:“……”


    不對。


    沈跡什麽時候教過她寫信,是滄州,銀月,還是靈州?


    “好像都不是。”曲存瑤臉色發白的自問自答。


    隻消頃刻,平整的宣紙被她揉皺成團。


    少女灰敗地想:以她的性格,根本不會生出寫信的念頭,因為有靈玉存在,他們永遠都用不上這句話。


    “砰——”


    硯台被氣流掀翻,碎片在裙擺炸開,化作遊動的墨色錦鯉。


    “還是說、什麽時候…我被幻境困住了?”


    曲存瑤的靈台愈清明,冷汗愈不斷從額頭、後背湧出,但她還是強撐起兩臂,腳步虛浮地走到窗前。


    孤注一擲般,她推開了那扇窗。


    天色晴朗,白雲悠悠。


    和煦的微風帶走她鬢角的餘溫。


    曲存瑤甚至聽見了某個偷懶的弟子打唿的動靜。


    “還是不對。”


    破境之法失效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又到底、到底是哪裏出錯了!”


    她怒目圓睜,捂住心口踉蹌倒退三步,腰身險些磕到桌角。


    曲存瑤屏住唿吸,神情破碎又恍惚。


    極力平複後,她對著臉用力來了一巴掌,同時不斷地告誡自己,“曲存瑤,冷靜點!”


    這裏是搖光宗的藏書閣,如果是幻境,她一定可以在其中找到線索。


    但是…隻要想起沈跡,想起沈跡對她說的那些話,曲存瑤便不再害怕了。


    她聽見外界的鳥鳴依舊,偶有路過的弟子細聲耳語,一切都是如此正常,好像隻有自己的認知出了偏差。


    藏書閣的容納量龐大,翻閱資料很麻煩,但對修士而言不過爾爾。


    意料之中的,曲存瑤尋覓無果,實在沒有地方能找了。


    難道她找錯了方向?


    少女頹然地靠在椅子上,她佝折了脊梁,完全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拾那團被她扔掉的、皺巴巴的信紙。


    緊接著,曲存瑤瞪圓了眼。


    本該被蹂躪成墨團的八個字清晰的印在紙麵,半點不受外力影響,唯一的變化——


    是字跡,竟然是沈跡的字跡!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她幾乎連牙齒都打著顫栗,展開本該空白的信紙。


    “曲曲,阿黎,小時同學,還有盛璽,當你們在藏書閣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搖光宗很久了。”


    “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發現這封信,所以姑且算做十年罷。”


    怎麽會是十年?!


    曲存瑤如墜冰窖。


    信中還提到了盛璽的名字。


    捏著信紙的纖細手指止不住地痙攣,曲存瑤快要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區別,就像她分不清信的真實性。


    都說字如其人,沈跡的字跡清雋卻不乏力,如極地冰原之花,在紙間綻放,也在她指尖綻放。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你們應該能理解我吧,對一個修士來說,離開她熟悉的故土,也是同樣折磨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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