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也算是青梅竹馬。母親娘家和奶奶娘家有一些淵源。


    以前災年逃荒,兩家的老祖用一個碗討過飯。


    如果不是聽母親親口說,我都想象不出來,什麽樣的年代,連討飯的碗都要倆人共用。並且還是一隻缺了個大口子的破碗。


    撮合父母婚事的是我的姨奶奶。以前那個年代每家都生好多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和最小的相差十幾二十歲也是常有的。


    聽起來姨奶奶輩分很高,實際上她比我媽大不了幾歲,她是我母親的閨蜜。


    奶奶討厭姨奶奶,她也討厭我父親,隻喜歡她的小兒子。順帶著討厭我母親和我。


    這段不被祝福的婚姻,熬過了十七年,終究是熬不過去…………


    五一小長假,母親帶著我迴娘家探望外公外婆。


    從小到大,隻有母親這邊的親人真心待我好。父親那邊都不喜歡我。


    小孩子不是什麽都不懂,誰好誰壞怎麽會感受不到呢?在奶奶家我從來不做家務,自己吃了飯的碗都不洗,是村裏出了名的懶丫頭。


    我覺得那又不是我家,他們好臉色都不給我看,憑什麽要幹活?


    可是在外婆這,我會主動幫忙喂雞,摘棉花,掃地收衣服……


    外婆對我很好,也很有愛心,家裏還收養了一些流浪貓。我打心底裏心疼外婆,想幫忙分擔。


    晚上我們和外婆睡在同一間房裏。房間比較大,我和母親一張床,外婆睡在另一張床上,中間隔了個長沙發。


    母親和外婆每次見麵都有說不完的話,她們就這樣躺在床上聊著家長裏短,聊著我那媽寶男的父親是如何窩囊,互相安慰著對方的不容易。


    每每聊到深夜,情至深處,倆人淚眼婆娑。


    女人們總是容易傷情。


    不知道她倆聊了多久,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半夜一陣清脆的鈴聲把我驚醒,我正準備掀開被子起床查看。


    黑暗中背後的母親一把捂住我的嘴,將我緊緊摟在懷裏。


    “噓!別出聲!你看外婆床邊是什麽”


    母親的聲音尤為驚覺,她的緊張影響到我。


    “你也聽見了?”她噓聲問我道。


    難道,我不應該聽見嗎?她說這話讓我感到疑惑。


    她依舊緊緊的捂住我的嘴,在我耳邊輕聲說:“你看那兩個人是不是黑白無常?”


    聽她這麽說,我一下子打起精神來。


    黑白無常?我接觸過很多幽靈,卻也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這兩位鬼差。一直以為他們隻存在於傳說中。


    我縮在被子偷偷觀察。


    漆黑的房間裏,借著從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微弱星光,尋著聲音看過去。有一條閃著銀光的鐵鏈。順著那條鐵鏈延伸出來,果然有兩個奇裝異服的人背對著我們站在外婆床邊。


    他們時而彎腰低頭觀望著。


    我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他們的背影,倆人穿著古裝長袍戴著高帽子,鐵鏈環身曳地。


    還沒等我看清他們的麵容樣貌。隻見其中一人高高揚起手中白幡似的的武器,即將要向外婆砸下去……


    “滾!滾走!”


    關鍵時刻母親大喝一聲!


    母親慌忙推開我,從床上跳起來衝到外婆床前,使勁的搖晃外婆的身體。


    “媽……媽快醒醒!”她焦急的唿喊外婆。


    母親驚慌失措的模樣,嚇到我了,也嚇到外婆。


    她將剛才發生的事說給外婆聽,外婆還安慰她,隻是夢而已,哪有什麽人,也許是她睡迷糊眼花了。


    “唉,現在社會主義好,兩個孫女都長得好。你們又賺得到錢,我還想多活兩年帶帶孩子”


    外婆這會兒也睡不著,和母親聊起來。


    “媽!看您說的,您還要看著向向嫁人呢”母親安慰道。


    向向是我表姐,她那會兒上高二。


    “唉,其實要死也死得!你舅舅幾個都活不過63歲,你姨媽61就走了,今年我正好63,比起她來說還算是多活了兩年。”外婆淡然的說。


    “媽,您現在身體這麽好,別說不吉利的話。以後我們多迴來看看您,現在有手機,打電話也方便,要吃什麽用什麽給我和哥哥打電話。”


    她們聊天我可一直在旁邊裝睡。剛剛那兩個奇怪的人讓我覺得有點不安。


    “媽,我前不久夢見青蛇,很漂亮的一條小青蛇,眼睛像人一樣有靈氣,它一直跟著我。聽說夢見蛇仙有福氣,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母親安慰道。


    聞聽此話的外婆,頓時啞然。半晌,才開口說道“看來真是命中注定活不過63了。”


    “媽!您又說喪氣話。”


    “屬鼠的人夢見蛇不好,那是催命蛇。有些話我一直放在心裏沒說。你外婆,你姨媽,還有我,都是屬鼠的。蛇吃鼠。”


    外婆迴憶往事娓娓道來。


    “你外婆走的時候,我才十多歲,那時候就聽我的姨媽說她夢見一條小青蛇跟了她好幾天。


    不出七天,你外婆就沒了。前幾年,參加你姨媽葬禮時。與你舅舅聊起來。他也夢見了小青蛇,這個夢就在你姨媽葬禮前幾天。


    那時候我就與你舅舅仔細聊了那小青蛇,和我小時候聽姨媽描述的一模一樣。它又迴來了”


    “哪有這麽巧,誰都有可能夢見蛇。不一定是同一條。”母親迴應道。


    “是同一條,因為去年你舅舅去世前幾天,我也夢見一條小青蛇,它的眼睛就像人一樣。充滿智慧與靈氣。當天我還給你舅舅打電話,叫他注意安全,結果還是沒躲過去。


    唉~!看來我也活不過63歲了,算命先生算的真準,算到我隻有一兒一女送終。當初我還笑話他算的不準,我生了兩兒一女。現在你大哥在外麵工作常年不迴家,隻有你和你弟弟在家,當真應驗了。”


    外婆說了很多。


    “聽媽的話,和他離婚吧,你找的男人不是個好東西。每次你迴來身上都帶著傷,媽不是看不見。”外婆淚眼婆娑的勸告母親。


    “別說了媽。孩子還小,別說了!”


    母親輕聲抽泣。


    “別管孩子了,她會把你拖死的!她跟她爸一樣無情,不能指望她將來孝順你,離了再找個好人家吧,要不然我死了都閉不上眼”


    外婆像交代臨終遺言一樣說著這些話。


    那天晚上,我心情複雜假裝睡著。母親試探性的喊我的小名,我也不迴應。


    我從來沒有想到,平時對我好喜歡我的外婆,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可還是不爭氣的淚濕了枕巾。


    覺得自己好沒用,什麽都做不了。


    父親唯一做的一點好事,就是不會當著我的麵打母親。可事實就是事實,母親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有時候打到臉上受傷不能見人,請假迴家養傷,出門買菜都戴著墨鏡。


    這些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可是當時隻有十二歲的我,聽到外婆說的那些話,還是會很難過。


    次日清晨,母親收拾好東西。


    假期即將結束我得迴去上學,她也得上班。外婆攔住我們,叫別急著走,吃頓飯再迴去。


    外婆執意挽留,母親同意留下吃完飯再迴去。


    農村土灶做飯很好吃,有柴火的香味。外婆主廚,母親添柴,我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寫作業。


    正在掌勺的外婆像是覺察到什麽,放下手中的鍋鏟望著門外,她招唿母親過來炒菜,便向外張望著走到我身邊。


    “有沒有聽見夜貓子叫?”外婆說


    我一臉茫然地問道:“什麽夜貓子?”


    外婆牽著我的手,領著我指著院外公路上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樹梢上什麽也沒有。


    “看見了嗎,那麽大個夜貓子正對著我們這裏叫喚”外婆手指著某個地方。


    沒看見什麽呀?我和母親麵麵相覷。


    “你們年輕人還沒我眼睛好呢,那麽大個夜貓子都看不見?我一個老婆子還能穿針引線,少看些電視,別把眼睛給看壞咯!”外婆見我們看不見,便進屋了。


    進屋沒一會兒,她又提醒我們聽夜貓子的叫聲,我們還是聽不見。她便說了幾個關於夜貓子的故事,還表示奇怪怎麽會在白天出現。


    其實她口中的夜貓子,就是貓頭鷹。我在家鄉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見過真實的貓頭鷹。


    外婆一邊聊著一邊盛菜,忽然感覺身體不適,手捂著胸口表情痛苦。母親趕緊上前攙扶,隻見外婆臉色蒼白,話都說不出來。


    “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母親上前詢問。見外婆唿吸困難,像窒息般難受


    “快打120!”母親當機立斷衝我喊。


    我趕緊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撥通急救電話。


    “不……不……浪費錢……”外婆艱難的說出幾個字,努力擺擺手。身體已經保持不住平衡,歪倒在母親身上。


    “快打120!媽!這個時候就別心疼錢!”母親帶著哭腔低吼著,攙扶著外婆,往屋外走。


    從沒見過母親這樣哭,我一下子慌了!失了智一樣,不知道如何說地址。


    母親慌忙攙扶外婆從我身邊走過,見我還沒交代清楚,便奪過我手中的手機。一邊對電話那頭交代地址,一邊勸著外婆。


    她招唿我去給外婆倒杯水,我們坐在門口的長凳上等著救護車。眼看著外婆唿吸越來越急促,母親等不及將外婆一隻手臂從肩頭繞過,架著她往公路上走。


    恰好救護車及時趕到,母親叫我守在家裏等消息。看那輛白色救護車遠去的樣子,我的心好像忽然間空了。


    就是…………空了…………


    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坐在房間裏,守在老式座機電話前。


    等來的是外婆沒了的消息。電話這頭的我很冷漠平靜。電話那頭母親撕心裂肺的痛哭。


    “媽媽沒有媽媽了……”


    這句話一直迴蕩在我耳邊。母親說了很多,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天生就不會安慰人。


    “哦”


    我隻迴應了一個字,證明我在聽。


    她怒罵我冷血,她說外婆對我那麽好,我每年來玩外婆都照顧我無微不至。現在外婆走了,我竟然一點也不傷心難過。


    “你哭了沒有?你為什麽不哭?你真無情……”


    電話那頭,母親還在訓斥我。


    我想我應該共情一下?最起碼也要裝作很傷心吧。這樣她會不會心裏好受一點。


    “我哭了……”我說。


    然後我也在電話這頭哭了,實際上半點淚水都沒有。我把所有傷心難過的事,甚至連小花的死,也想了一遍。還是沒有眼淚。


    “你不想哭就別裝,你怎麽那麽冷血無情?我真是太失望了,你是不是人?……”


    電話那頭的母親憤怒到極點,不停的罵我。


    她說我的語氣冷靜的讓人害怕,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的陌生。


    我不難過,就是心裏很空。直到現在也不理解為什麽自己麵對死亡毫無波瀾,就是無感,如果對方不是我母親,也懶得去假裝。


    外婆葬禮那天,好多親戚從外地趕迴來。


    我又故技重施,努力擠出一點眼淚來。因為演技太差,又被大舅責罵,說我冷血,不想哭就別裝…………


    直到現在我都不理解他們生氣的點,以及我裝哭真的很拙劣嗎?


    他們將我的冷血歸結到父親惡劣的基因上。


    然而我是看著那些預兆,一步一步的看著外婆走向生命的終點。


    我甚至還有點羨慕。


    如果有一天,我也死的那麽幹脆就好了,突然就嘎了。不需要任何人照顧,也不會拖累任何人,自己也不太痛苦,不是挺好的嗎?


    葬禮很隆重,來了一位慕名而來的神婆。神婆誇讚著外婆一生善良節儉,自發的為外婆舉辦了小小的儀式。


    外婆家和奶奶家真是鮮明的對比。外婆的善良節儉鄉親們都看在眼裏,大家對她的評價極高。來吊唁的人,都是真情流露的替她感到惋惜。


    而我奶奶家,在村裏名聲很差。橫行霸道,潑婦罵街得罪了不少人。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我是兩種極端,還好我做出了合理安排了,對人類溫柔以待,對惡鬼拳腳相加。


    神婆燒紙確實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哈,花裏胡哨的,火焰還能玩出花來。


    她說她可以通過火焰觀察到外婆的靈魂。與靈魂交流。她對親戚們交代外婆一些未曾說出來的遺言。


    “糊弄鬼呢?哪有外婆?”


    我是真忍不了一點,跳出來打斷她。


    剛說完就被母親捂著嘴拖走了,那神婆還白了我一眼。事後聽說神婆還是要了1000塊錢,被族裏一個大叔打發走了。


    這場變故,使得本該上學的時間又被延長了。


    父母電話都沒給我班主任打,他們各懷心事根本顧不上我。不用上學再好不過,我也不想主動打破這種尷尬。


    農村皆是停屍三天再火化下葬。下葬那天煙雨蒙蒙。


    舅伯抱著骨灰坐的殯葬車在車隊伍的最前方。中間車裏坐著族裏的男人們,最後麵才是女眷。


    族裏的墳地在很偏遠的田地裏,一望無垠的平原中間。


    通往墳地的道路不平車,前些天又下了雨,路上泥濘不堪,輛開的很慢。


    快到墳地時,附近田埂上拴住的兩頭大水牛忽然蹦跳起來。


    給奶奶放過幾年牛的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情形。那兩頭大水牛不同以往見過的那麽溫順。


    車隊開到它們附近時,牛牛們直愣愣的瞪大雙眼,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來。萬分驚恐地在扭動著笨重的身體,其中一隻居然跳躍起來,掙脫繩索奪路狂奔。


    頭也不迴的往村子的方向去了。另一頭牛掙紮不脫,焦慮得再原地亂步,發出“哞——哞——”長鳴。


    聽說牛能看見人看不見的東西。


    送葬隊伍見此情形,紛紛下車。舅伯一跪一叩首地捧著骨灰盒向著墳地走去。口中說著兒子不孝迴來遲了之類的話。


    世人真是可笑。他們把孝心判定為葬禮的規模,以及哭喪的眼淚。而不在親人生前的時候盡孝。


    我很討厭這種虛假的葬禮,沒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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