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交界處的山路,崎嶇荒僻,巨石在峭壁旁橫陳,黑灰色的窄仄山徑幾乎不可分辨,偶爾有野狐在草叢中跳過。


    此時民國六年,正逢亂世,江南戰火頻繁,民生凋敝,十窒九空,野外更是數裏人煙絕跡。


    羅漢雄背著個黑粗布褡褳,深一腳淺一腳匆匆走來,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朝四外張望兩眼,看見草坡上有座殘破的天王廟,心道:天氣炎熱,我去廟裏歇歇腳,眯個午覺再走。


    廟宇年久失修,牆垣倒塌,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山坡上,快被野蒿草淹沒了。


    羅漢雄推開半掩的廟門,他沒有聽見任何人聲,隻看見淩亂的殘磚,折斷的窗欞,估計這是個廢棄已久的孤廟。


    驟然間——


    門後一具恐怖的物件,赫然映入眼簾!


    這是一個人,一個站立著的人,身著寬大黑色布袍,額頭上掛著黃色的辰州符,七竅(耳鼻口)裏塞著朱砂用五色布條包紮,頭上戴一頂紙糊的高筒黑帽。


    一動不動,僵立。


    寬袍大袖輕擺,身子頭顱象石頭一樣僵直。


    死屍!


    一具裝殮好的死屍,僵硬筆直的屍體,站在破敗的門扇後!!


    ……


    嗡……


    羅漢雄覺得腦袋猛地一炸,這一瞬間,渾身的血液要凝固了,驟然間的恐懼令他象死屍一樣動也不能動,目瞪口呆,全身僵直,麵色煞白。


    僵了幾秒鍾,他緩過神來。現在——趕緊逃吧,至於這間該死的破廟裏為什麽有站立著的死屍,他不想知道!反正與我無關,管它呢。


    踉踉蹌蹌,轉身而逃,跑了幾步又差點被荒草絆倒。


    羅漢雄不是本地人,是個在外省讀過中學的青年,來此投親,一路風波辛勞,倒也罷了,卻沒想到在深山野廟遇到站在門後的死屍。


    趟過草叢,跳過溝渠,恐懼之下也顧不得分辨方向,跌跌撞撞跑了有二裏來路,喘著粗氣放慢了腳步。


    驚魂稍定。


    扭頭望,殘存的天王廟被草坡擋住了,遠近蕭瑟,山嶺如黛。正擬坐下喘口氣,耳邊傳來一絲聲響:


    “堂隆……堂隆……”


    慢悠悠的器樂聲,自遠處傳來,沉悶悠長,羅漢雄一愣神,空曠的野外,這聲音顯得突兀而怪異,像有人在敲鑼。


    “堂隆……堂隆……”


    非年非節,哪來的鑼聲?難道附近村莊有聚集類活動?再仔細聽,這鑼聲單調而緩慢,沒有鼓樂相伴,低沉詭異。


    正自遲疑,就見遠處的山角拐過一隊人影。前麵一人身穿青衣,頭戴小帽,係黑色腰帶,帶子上掛著一包黃色的紙符,手裏拎一把小小的銅鑼,走幾步,敲一下。


    往後看,是幾個穿黑袍的“人”。


    這些“人”排成一行,用草繩串起,一個跟著一個向前走,頭戴黑紙冠,每個人都低著頭,寬袍晃動,兩臂垂直不動,腿僵直地向前邁,膝蓋從來不彎,步子顯得非常怪異。


    我勒個去!


    死屍!


    行走的死屍。


    一串僵直的屍體,被法師驅趕著的死屍,走過來了。


    ……


    羅漢雄剛剛舒緩一些的心髒,又“嗖”地提了起來,同時一股涼氣從胸腔掠過,身子不由打了個冷顫。他甚至看見了——那一排行走的死屍,臉上掛著黃符,七竅塞著朱砂,用五色布條勒緊……跟剛才在天王廟那扇破門後麵看見的一模一樣。


    驀然,他腦子一轉,想起來了。


    這叫做“趕屍”。


    在江南鄉野,古村落中有這種神秘的習俗,若有人客死他鄉,雇傭車馬運屍體迴鄉盤費太大,便通過“趕屍”的方式運迴老家。請法師用符咒攝了亡者的魂魄,驅趕著死屍自己走路,將屍身引領迴歸,以免孤魂漂泊外鄉。


    傳說,“趕屍”之俗源於上古苗人先祖蚩尤,為將戰死的弟兄屍體運迴鄉土,命法師阿普軍司辦理。


    阿普軍司遵命念咒施法,疾唿:“死難的弟兄們,爾當奮起隨吾返鄉,爾魂爾魄無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


    千百死屍,全都起立,隨著阿普軍司踏上歸程,返鄉安葬……


    趕屍,由此而來。


    趕屍人,也就是“法師”,通稱叫“老司”,他還有同伴,負責開路和斷後,手裏敲的鑼,叫做“陰鑼”,用來警示行人避開,以免驚擾亡魂。


    ……


    弄明白了原委,羅漢雄心頭的懼意稍去,他怕被“屍隊”發現,戰戰兢兢地貓著腰,用遍地半人高的蒿草作掩護,向斜刺裏落荒而逃。連滾帶爬,也不敢起身張望,手上身上,都被荊棘礫石剮破了。


    滾入一條旱溝。


    忽然看見溝裏丟著一把半尺長的匕首,黑黝黝的顏色,兩邊有刃,甚是尖利,柄首是個圓環,串著四五枚鐵環。


    這匕首有些奇怪,主要是柄首的鐵環,一動就發出“嘩鈴鈴”的響聲,與平常短刀類不太一樣。


    羅漢雄估計是誰不小心遺落的,揀一柄匕首防身,也還有用,他將匕首拿起來揣進褡褳裏。


    像鼴鼠一樣在溝裏躲一陣吧。


    羅漢雄撅著屁股縮在溝裏,一動不動。過了好大一陣,沉悶悠長的陰鑼聲聽不到了,估計趕屍的隊伍早就走遠了,心情稍微放鬆了些,琢磨著可以繼續趕路了。


    抬起頭來,剛要從溝裏直起腰身。


    就覺得腦後有風聲響動,異常突然,羅漢雄驀地一驚,趕緊閃避,但是這裏地形促狹,難以騰挪,心急之下,腿在溝沿上絆了一下,反倒失去平衡。


    “乒”


    後腦上挨了重重一擊。


    劇痛,眼前猛地一黑,羅漢雄本能地慘叫一聲,向前撲倒,臉磕在溝沿上。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


    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羅漢雄覺得腦袋一紮一紮地痛,他醒了過來。


    用力掙紮了一下,“嘩,嘩……”水聲作響,他察覺自己蜷縮在齊胸的水裏,隻有頭部露在水麵上。一驚,睜眼看,四周一片烏黑,光線暗淡,有牆壁,有木柱,這是一座房子。


    “嘻嘻,”


    “哈哈,”


    身後有怪裏怪氣的嬉笑聲。有人用嘲諷地語氣說道:“醒了,這隻呆瓜醒來了。”“一看就是個雛兒,白白淨淨,烤熟了可香。”“肯定是個剛出殼兒的呆貨,傻瓜蛋。”


    好幾個人亂哄哄地喧嘩,語言粗魯放肆,帶著濃濃的油滑兇悍之氣,聽上去甚是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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