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素錦不是第一次來獄中。

    她身為長公主的時候,就來過。不過那時為了迎接她來,獄中與提前兩天打掃的幹幹淨淨一塵不染,裏外衝刷,甚至還熏香驅蚊驅鼠。

    以至於她一直認為獄中不過是潮濕了一點,不通風一點。

    這次再來獄中她才知道,原來身份的不同,也會決定了你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

    嗡嗡的蚊蠅亂叫之聲,吱吱鼠竄之聲,牢獄中所關押之人更會發出稀奇古怪的聲音,將這裏的氣氛渲染的有些駭人。

    外頭都已經秋意甚濃,這裏卻悶熱不透氣,蚊子還在猖獗的鳴唱。

    “王太醫。”獄卒在一間牢門外停了下來,敲了敲牢門。

    裏頭做了個頭發蓬亂,衣衫肮髒的男人。垂著頭,看不清臉麵。

    柴素錦站在文靖身後,眯眼細看。

    王太醫略略抬頭,朝外看了一眼,陰氣森森的笑了笑。“沒死?真的沒死……嗬嗬。”

    文靖皺眉,正要上前說話,文丞相卻伸手將他擋了迴來。

    “你為何要謀算我孫兒性命?他不過是個孩子,你有什麽仇怨,不能衝著我來?拿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手。你還是人麽?你配為大夫麽?”文丞相沉聲質問。

    牢中人哼哼冷笑,“你身為丞相,卻胡亂攀誣人,讓敬重你的學子無端受害,背負著罵名,再不能科舉。你配為人師,配為丞相麽?”

    文丞相被說得一愣,“何出此言?”

    “哈,你忘了?你已經忘了?”王太醫的神色有些癲狂,他從地上跳了起來,撲在牢門上,一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文丞相,看起來麵目可怖,“你真的忘了,乾元三年的王進文?”

    文丞相凝眉深思。

    乾元三年,日子真的不短了。他身為丞相日理萬機,一個人名,還真是不好想起。

    “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不光我忘不了,我們王家人都忘不了!”王太醫鼻孔裏哼著粗氣,眼睛瞪得滾圓,那眼神,似乎恨不得將文丞相生吞了,“科舉舞弊案,三十八學子被牽連其中。”

    文丞相忽而露出了然表情,“科舉舞弊案,我記起來了。”

    “你記起來了?那你記起來當年的狀元了麽?”王太醫聲音發冷,叫著牢獄好似都冰寒了幾分,“狀元王進文,被陷害舞弊。你不分青紅皂白,將他拿入牢中,斷為舞弊案的參與謀利主使之一……”

    文丞相皺著眉頭,看著王太醫,卻一直都沒有插話,認真聽著。

    王太醫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更紅,“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隔著牢獄門,一口口水險些啐在文丞相的臉上。

    文丞相臉色煞是難看。卻仍舊未開口。

    “誣陷!都是誣陷!他打小聰明伶俐,又好讀書,曉得他的人,沒有不讚他英才的!你卻任由人誣陷他,沒有查明真相,就將他投入牢中。他在牢中受盡毒打恐嚇……我真是難以想象,一個大好兒郎,他在獄中都經曆了什麽,迴到家中,卻已經再不複從前……他迴家便精神失常了……”王太醫聲音哽咽起來,抬手指著文丞相,“是你,是你害了他!就是你!”

    “當年舞弊案是我負責,但是……”文丞相聲音有些幹巴巴的。

    “他本是我王家的希望,王家所有人都看好他。以為他必能憑著科舉,讓王家更上一層樓……可現在呢?他瘋了,傻了,成了個連屙尿都不知道的傻子!我那可憐的兄長嫂嫂,頭發一夜之間就花白了……如今他們看著垂垂老矣。還要伺候那本是全家希望的孩子,伺候他們的傻兒子!”王太醫厲聲喝道,“你能體會他們的心情麽?你能體會我王家人的心情麽?”

    文丞相皺緊了眉頭,“就算當年的舞弊案他是無辜受冤,但那也是我的失誤。不該牽連……”

    “不該牽連你的小孫兒?”王太醫嗬嗬的笑,“你家也有聰明年少被奉為希望的孩子,他也是純真無辜的,我就要你嚐嚐失去他的痛苦!讓你嚐嚐我王家人心中的滋味!讓你體會我王家人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他聲音越發拔高,最後幾乎是叫喊出來的。

    文靖不知是被嚇呆了。還是一切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怔怔的看著那王太醫,又怔怔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爺爺。

    默不作聲的緊握住自己的手指。

    文丞相沉默了一陣子,“我會奏請聖上,為當年的舞弊案翻案,重新調查……”

    “嗬,現在知道悔過了?”王太醫嘲諷道,“老天待你不薄,竟然讓你的孫兒又活了過來。”

    他忽而轉臉看向柴素錦,“就是你?就是你救了這小孩兒?你竟有這種本事?”

    王太醫眯著眼,細細打量的神色,叫人甚覺不舒服。

    他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被心中的恨意扭曲了心性,此時的他,莫說是個大夫了,連個正

    常的人都算不上了。

    “你竟能治好他?一定是曾姨娘藥量用得不對……”他又兀自搖頭,“不會不會……我親自看過他的……你竟能治好他……”

    “天不絕這小兒的命,為何卻對我王家如此殘忍?我侄兒那瘋病……為何無藥可醫?當年牢獄之中……他受了那麽多的苦難……”

    ……

    王太醫兀自喃喃起來,他如今的狀態不瘋也同瘋差不多了。

    文丞相轉過身來,朝柴素錦點了點頭。牽著文靖的手,緩步走了出去。

    出了牢獄,外頭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

    不覺叫人精神一震。

    牢獄中的潮濕煩悶燥熱,好似都被這一股清風吹散了。

    心頭上壓著的陰霾也被這風吹的飄蕩開去,陽光鋪撒在地上。明媚耀眼,舒適溫暖,秋高氣爽。人的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

    “爺爺,他說的,都是真的麽?”坐上馬車。文靖忽而看著文丞相問道。

    文丞相皺著眉頭,一時間竟有些呐呐。

    “文靖,”柴素錦握住他的小手,看著他的眼,“在你心中,爺爺,是個怎樣的人?”

    “我的爺爺是個令人敬佩,令人崇敬仰慕的人!”文靖說道,“他慈愛,寬厚。待人溫和……他是好人!不會害人!”

    “我眼中的文丞相,剛正,有原則,勤勉,忠誠,”柴素錦笑了笑,“近乎完人。但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沒有完人,就算再怎麽睿智聰慧的人,也會有犯錯誤。被人愚弄的時候。”

    文靖皺眉看著柴素錦,“哥哥想說什麽?”

    “當年的事,也許真的是文丞相判斷失誤,有錯誤在裏麵。但也有可能,”柴素錦頓了頓。“也有可能是王太醫搞錯了,他的侄兒並非被冤枉,而是因為內心的慚愧,後悔而頂不住壓力所以失心瘋了。又或者是有人加害……總之,我們沒有親眼看到事件的整個過程。不能因為聽到的一點點隻言片語,就去判斷一個人的好壞。”

    文靖眼中漸漸清明。

    柴素錦笑了笑,“倘若我們武斷的去判斷一個人,同判了一個人死刑有什麽區別呢?我們覺得一個人是壞人,不可原諒。那他就等於在我們的心裏,已經被我們殺死了。”

    文靖重重的點頭,臉上帶著釋懷和輕鬆,“我知道了哥哥,我明白了。我不會武斷的判斷自己的爺爺。他仍舊是那個慈祥仁厚的爺爺!”

    文靖說完,還對這文丞相深深一稽,“求爺爺寬恕原諒,孫兒適才險些在心中對您妄言了。”

    文丞相鬆了口氣,連忙伸手扶起了他,“爺爺會奏請聖上,重新調查當年的事。但畢竟時隔久遠……”

    “爺爺無愧於良心,無愧於天地,無愧於聖上和百姓信任就行了。莫要因為王太醫的話,而懷疑了自己,在心裏把自己殺死了。”文靖笑嘻嘻的說道。

    “學以致用,好學生!”柴素錦玩笑道。

    馬車裏的氣氛頓時鬆快起來。

    文丞相的奏請,得到了駙馬爺的支持,卻沒有被聖上首肯。

    此事被壓了下去,王太醫很快就發落了。

    文靖的病情穩固,身體日漸好轉,瘦削的小臉兒上也多少有了點兒肉,紅潤潤的臉色十分好看。

    如今文丞相家人見到柴素錦,如見到濟世的菩薩一般,隻差將她供起來。

    她不論走到文家哪裏,上至主子,下至仆從,都對她恭敬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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