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語存和趙家佩一起返校後,趙家佩就識趣地不再跟著他了,顧語存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一放下行李就去學校畫室,因為還沒有正式開學,學校裏沒有那麽多人,返校的學生也多半寢室或者和其他同學出去玩了,畫室裏也就隻有顧語存一個人。連著幾天都是從天光熹微到暮色四沉,安靜的環境讓他更為專注,他開始感覺畫中的人物在和他對話,他也孜孜不倦地和她訴說自己的故事,那就是她,告訴他所謂天賦就是一直堅持熱愛的事情,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都觸動他的靈感之泉,也是那片點燃思想荒野的第一顆火種,是他唯一的繆斯。


    直到開學的第一日,趙家佩去取畫材才看見顧語存正在聚精會神地作畫,畫室裏每一塊畫板上都有他的作品,而他正在完成最後一幅。趙家佩見他身上穿的藍色毛衣還是幾天前在食堂裏看見他的時候穿的那件,那時候他也是一個人坐著飛速扒拉飯菜,吃完了就去把餐盤還給食堂阿姨然後走了,路過她的時候也仿佛沒看見。那時候趙家佩還心裏挺不高興的,前幾天在顧語存家過年還以為他轉了性子,自己畢竟也幫過他約了李茉出門,怎麽還是這樣不近人情?今天在畫室看到他這樣,想來是又發什麽病了吧,那還是不和他計較了。趙家佩想去跟顧語存說教授準備在畫室授課了,讓他收一收自己的畫,也收拾一下自己,繞到顧語存身後卻發不出聲音了。


    如果說顧語存去年的畫隻是循規蹈矩的好看,刻板重複著教授上課的時候教過的那些美好名作中對於光影、線條或是層次感的表現。此時此刻,對於繪畫的執念在他的身上終於由詛咒變成了天賦。趙家佩一幅一幅看著他這幾天的成果,他不再隻畫李茉,但是畫麵中表現的愛意卻更加純粹熱烈,好的作品或許真的不是隻能看見創作者的感情,而是讓每一個用心受眾都會看見自己經曆過的那些澄澈的美好。趙家佩看得雞皮疙瘩起了全身,在顧語存最後一筆落下後,她凝在眼眶中的淚也落下了。


    最後一幅,顧語存畫了他自己。他以前從來沒有畫過自己,這是第一次,畫裏有一個坐在雲端的少年,他長著翅膀,卻在用雙臂擁抱一個玻璃匣子,玻璃匣子裏有一朵白色的花。他用色大膽張揚,雲端以下作為背景的匆匆過客們都用大色塊鋪墊,而畫麵焦點的少年和花朵則是刻繪地小心翼翼,每一根翎羽都栩栩如生,還有花瓣上細致的紋理,這些曾經顧語存進省美院之前最引以為傲的本領,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如何去勾勒一朵簡單美麗的花朵,好在上天又把專屬於顧語存的禮物還給了他。那朵純白的花是李茉?或許更像是顧語存對於苦苦追尋的藝術夢想的最後一點固執,人潮湧動,世事浮沉,裝在玻璃罩中保存完好的理想脆弱卻堅韌,就像顧語存自己。


    顧語存放下筆久久凝神,半天說了一句:“我完成了。”


    待趙家佩也迴過神,畫室不止有他們兩人,已經上課了。這堂課的楊教授也在欣賞顧語存的畫,讚不絕口。趙家佩也拭幹那滴淚,為了避嫌,站得離顧語存稍遠一些。


    “語存,這些都是很棒的作品,從結構到筆觸表現力都很好,隻是還是你原來的問題,你是不是也說不明白自己在畫裏想表達的?”楊教授看著最後那幅,麵露難色。要說繪畫天賦與能力,顧語存這孩子都是拔尖的水準,隻是他總是很迷茫,有時還有些過於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出現,這和現在的主流藝術體係並不太相融。


    楊教授是好教授,從顧語存給美院寄來作品集,教授就一直關注著他,非常欣賞他的才華和理解能力。有時候楊教授也會想,這孩子或許是生錯了年代,再往深了他也不敢繼續想,未來一定會更好,隻是現在還需要蟄伏。可一個滿心熱忱的青年人又怎麽甘心蟄伏呢?楊教授試了一年去引導顧語存,隻能感受到他越來越浮躁,以為他提早返校,灰頭土臉地畫了幾天總該把性子變沉穩些了,一看卻徹底不懂他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了。


    “楊教授,不需要表達,藝術和愛一樣,都應該是自由的。”顧語存這次也不像以前那樣敷衍著給教授兩三個字,胡編一個對於自己畫作想表達的意義。


    楊教授沉默了,他說不出顧語存說的話有什麽錯,但是這並不是他一個教授在教學中應該傳遞給學生的。這群孩子像一群剛學會飛的青澀的雛鳥,他的責任是在南遷的路上不要讓他們迷失方向,確保沒有一隻小鳥被落下,也不能有飛得太快而帶偏其他鳥兒的道路的。可他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實在無法否定顧語存的作品。楊教授讀詩詞的時候偏愛李白和柳永,水墨畫更欣賞徐渭與梁楷,西洋畫家中最愛梵高和曼奇尼,他熱愛世俗格格不入的狂士,這些瘋天才們一直讓他景仰,但是他卻不希望自己寄予厚望的學生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個,顧語存有才,但是要完成對文藝的創新與突破,僅僅靠才華是很困難的,還需要環境的支持和受眾的認可。顧語存還太年輕,他不明白這些,楊教授也不想讓他太早明白這些阻力的存在,畢竟這太殘忍了。


    “楊教授,顧語存的畫很棒。”學生裏開始有大聲的支持,來上課的學生們也圍著這些畫作討論,大部分是支持趙家佩的,小部分也有覺得離經叛道的。


    “藝術作品需要什麽界定?有人看到了,產生心靈的共鳴,那就是好的作品呀。”趙家佩眨巴著眼睛和人爭執。


    “家佩,好了,這個課後再討論,今天我們是開學第一課,還有新的內容要學習,麻煩大家先過來聽課,給語存幾分鍾收好畫。”楊教授穩住了氣氛,創新還是守舊,這些在藝術家間都爭執不休,何況這幫血氣方剛的孩子?他隻能先開始講課。


    顧語存收著畫板上自己的作品,趙家佩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圍著楊教授,而是幫顧語存邊收邊小聲對他說:“真的很好,我羨慕你的天賦,我畫不出這樣的作品,我不知道楊教授為什麽不喜歡,但是我很喜歡。”


    顧語存將自己的作品小心收好,和她一起走出畫室,罕見地對趙家佩笑了:“沒關係,不用他們喜歡。你也是學美術的,將來你或許也會有這一個瞬間,趙家佩,一直堅持下去本身就是一種天賦。”


    很多年以後,趙家佩都記得顧語存留在這裏的最後一幅畫帶給她的震撼與感動,也一直在尋找屬於她的那個瞬間。她以前並不明白,在同樣一所學校讀書,一起學了對於光影,比例的控製,色彩的搭配與表達,哪怕是畫一樣的東西,顧語存的畫永遠和其他人的不同。他也許是這群人中最愛美術的,但他也更愛自由,隻有在他親手將那副無形的枷鎖粉碎的時候,才能真的在熱愛裏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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