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院裏的傭人忙上忙下的布置府裏。


    宅邸本是隻有兩位主子,底下的人也不必如此大張旗鼓的鋪張的。


    平日裏易銜辭忙於公務,鮮少在家中用飯,迴來也是休息,天剛剛擦亮又啟程外出公幹。


    故此,宅子裏頭也隻有舒歲安一位主子要伺候。


    但舒歲安這位主子呢?說古怪也不為奇,說省事也行。


    她也不講究什麽規矩,先不說不用特地伺候她,她也免了下人們的行禮的規矩,即使有衝撞,也不會計較過多。


    一日三餐也不用特別操心,她自個院裏頭也有小廚房,稍稍弄點吃食裹腹便可,也是極好說話的主兒。


    這位主子言語不多,遠沒有西南其他家的大小姐那般明豔,性格也是清淡不張揚,也不似其他人家的千金那般地習慣對人頤指氣使,所以家裏頭的傭人對此心裏便多了些恭敬。


    聽聞是易銜辭拗不過周婉凝的央求,派了人將母子倆接來西南共度新春。


    年下西南看著表麵風平浪靜,背地裏早就波詭雲譎,因著年下,才稍稍按捺住事端。


    此時遠離西南才是上上之策,而周婉凝作為主母理應有主母風範,但淮安上等人家的風言風語不絕。


    舒歲安在外名聲本就不好,傳去那淮安之後更衍生多個版本。那個些貴婦小姐茶餘飯後總抓著周婉凝,讓她小心長年在外的丈夫在外麵養小情人。


    畢竟貴圈裏多的是這種事,認契女兒,幹妹妹的,背地裏早就背著正妻偷腥,加之易銜辭雖門第不高,的的確確長了副招人的麵相,引得周婉凝在淮安胡思亂想,惴惴不安,特地求了周老爺子鬆口,拿易洵之作為借口,拿了文書便一路快馬加鞭啟程,說是要一家三口一起過個年。


    老爺子應著女兒,專門遣人來給易銜辭捎了口信兒,道清楚緣由。易銜辭本就尊周老爺子,又是嶽父又是長輩,也就應了。


    府裏頭張燈結彩的,整個易宅都掛滿了紅燈籠,本就冷清的庭院,一下子喜氣了起來。


    夜裏,遠遠就瞧見周婉凝母子在前堂的身影,後頭大包小包的行頭,一捧捧的往院子裏堆。


    僅僅隻是過個年,那搬來的行李像是要在西南長住似的,堆滿了一整個院子。


    舒歲安沒有上前湊熱鬧,她自知身份尷尬,易銜辭雖在人前認了她做女兒,但卻是越過了周婉凝這個做母親的。遠在淮安的妻子是最後才得知自己莫名在外頭多了個女兒,換作是誰也是難以接受的,更何況是驕傲了半世的周家千金。


    況且,自己隻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假女兒,前去隻能添亂。故此,她院裏頭提早熄了明燈,隻留一盞明黃的燈盞,與前堂兩相比較,確實是冷清了點。


    年下,正是團圓的時刻,家家戶戶都在共享天倫。


    行頭都搬進來後,主母第一次前來西南過年,府邸開心且熱鬧,有眼色的下人在宅子門外頭鳴了一條大炮仗,所有人都趕去前堂去看了。


    周婉凝一開心,樂嗬的就給那鳴鞭的下人打賞了不菲的賞銀。


    真是大城市來的貴婦,出手叫一個闊綽,能抵在西南一年的打工錢。


    “舒姐兒,有人托我給您帶了點東西。”


    舒歲安側頭看著後麵提著燈籠的傭人前來尋,房內燈光明明滅滅,掩了她落寞的眸子。


    她擱下手頭的話本子,輕扶起傭人,接過了她手頭上的東西。


    她輕輕掀開籃子,裏頭是葉君堯托人送來了一品齋的桃酥。


    一品齋的糕點平日裏也一份難求,逢年過節更是人滿為患。


    而葉君堯能送來滿滿一籃子,可見非同一般。常人恐是要花了不少心思,但他是葉家人,這一籃子自是不在話下,會有人親自給他奉上。


    這裏頭的東西,原是往昔她的父親最喜的一口酥。每逢新春,奚鵑才會破例讓家裏頭的下人提前一個月去店裏頭訂製,平日裏是沒有的,這酥餅高糖高油多食傷身,父親尿糖稍高,平日裏是嚴加看管的,隻因過節才會稍稍放縱些。


    但這次餅子裏頭,還另外在底下擱著一封信。她眼尖看到後輕輕摟住蓋子,收拾好神情,微微抬眸勾起一抹微笑看向來人。


    “有勞了。”舒歲安拎起其中一小摞遞給了來送東西的傭人。


    傭人受寵若驚的接過,恭恭敬敬的退下。


    “客氣,若無事,姑娘早些安寢吧。”


    舒歲安目送傭人退下,收起笑容,從容起身透著門縫看著人走遠後,門落了鎖,轉身把籃子裏頭的信取出來。


    ......


    清早,舒歲安聽著院裏頭的晨鍾響起,慢慢的睜開眼睛。


    披了件襖子,縮著身子搓了下手,下榻推開窗子,朝下看去,隻見傭人們匆匆忙忙的端著各色菜肴往前堂走去。


    她看了會子,房門適時傳來了篤篤的敲響。


    舒歲安此時還未來得及洗漱,隻能快速的理了理淩亂的長發,用帕子輕掩著口角,方才去開門。


    來人是她沒見過的生麵孔,看著年歲也有些大。愣神三秒,她心中了然,應是周婉凝身旁隨行來西南伺候的人了。


    “還請姑娘速速收拾自己,夫人有請。”


    老傭人傳完話便走了,舒歲安稍稍打量了下她,麵上暫時看不出什麽,她淺淺的應了一聲是,送走了來人。


    打開衣櫥,新春將至。她著實不好再著太過於素色的衣裳,再者第一次見名義上的養母,也不能過於隨意,對著鏡子擺弄了好幾套衣服。


    易銜辭命人給她置辦了好些行頭,都是昂貴的料子按著她的身量做的,一年四季都做好的,款式新穎多樣,就算是365天換著穿,都是穿不完。


    但她一直放著也沒穿過,今日倒也合適。


    舒歲安在裏頭挑了一套淺紫色交短襖織金配馬麵裙,今個還花了心思把頭發盤了起來,耳鬢上別了一枚同色的珠花墜在耳後,那流蘇珠花走起來還會輕微晃動,看了就知道別致大方。


    趕往前堂時,易頭銜一家三口早已在裏頭久候。


    隔著珠簾,側廳桌上傭人們還在忙著布菜,廳堂裏隻有餐具觸碰的叮當響。


    舒歲安朝座在高堂上的二人輕輕的鞠了一禮,但遲遲未有人開口說請起身,她也不敢自個做主抬頭。


    往日裏易銜辭從不拘著她,且這段時日她也在自己院裏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以為是不用這般規矩,想來隻是因為女主人不在,也沒設這麽多條條框框。


    所幸從前她在家時也是學過禮儀,奚娟專門請了禮儀老師前來家中授課。隻是在舒家,她的父親從未要求她正式行禮,為此逢年過節也免了這些俗禮。用舒父的話來說,在家裏頭不必拘束自己,隨心即可。


    聞說周婉凝是個注重傳統的人,現在舒歲安也見識到了。


    今早見到的老傭人,端著兩盞茶遞給了她,她緩緩抬頭雙手接過。先是遞給了首位的易銜辭,易銜辭不含糊的接過了,隨意的接過後輕抿了一口,說了聲免禮。


    來到周婉凝跟前,舒歲安嘴角勾笑微微欠身,雙手恭敬的奉茶。


    禮儀姿態做足,挑不出一絲毛病。


    隻是主座上的人遲遲不接茶盞,舒歲安也不敢動,手舉在半空都有些顫。


    “這就是歲安吧,年歲看著還小,今年何許?”


    舒歲安低頭咬唇輕掩痛苦,茶盞的杯壁薄,茶水滾燙是剛剛沏好的,手臂酸痛之餘,指尖處隱隱傳來刺痛。


    “過了年,不久就十五了。”


    周婉凝輕笑了聲,換了個姿勢靠在座上,伸手慵懶地接過茶盞喝了一口:“起來迴話吧。”


    舒歲安稍稍舒了一口氣,手放下時指尖貼著裙子摩挲了一下:“謝謝婉姨。”


    她轉身時看了下易洵之的方向,人肯定是矜貴無比的,隻不過他的視線落在手邊的茶盞,並未與她有任何互動。


    她低頭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此時易銜辭輕咳了一聲,打破尷尬,他緩緩起身:“不早了,用膳吧”


    傭人們布好菜肴退到一旁,桌上的早膳琳琅滿目,種類繁多,放在尋常人家夠吃好幾日了。


    舒歲安見上座二位長輩起筷,她也拾起筷子,但隻挑自己跟前的糕食,慢慢的食著。


    易銜辭見狀,抬手喊來身旁伺候的人給舒歲安夾其他吃食。


    舒歲安立即起身朝易銜辭欠身致謝,讓周婉凝有些許不滿,自個親生兒子也沒這種待遇,倒是便宜旁人生的。


    隻是舒歲安確確實實瘦的可憐,易銜辭既已收養了她,自是不能虧待於她,一頓飯下來遣人給她布菜好幾次,舒歲安也禮儀周到,謝了好幾次。


    她倒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讓原先不滿的周婉凝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了。


    畢竟,一個外人可以和他們同桌吃飯,已是恩賜了。


    舒歲安全程下來食不滋味,坐立不安,湯勺把粥舀得都有些米水分離了。實話實說,她這段時日在自己院子裏自在慣了,沒這麽多規矩。


    周婉凝用公筷撚起一塊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條塊放進易銜辭盤中,眉眼間皆是溫柔:“洵之過了年,年歲也漸長,我看著言家小女很是不錯,等他們到了年紀,事兒也定下來了吧。”


    易銜辭不發一言,擱下木筷拿起湯勺舀了一口粥,朝易洵之那頭睨了眼。


    隻見易洵之也輕輕蹙眉抬頭,對於此事也深感不耐。


    雖他一直跟著周婉凝養在淮安,但也年少老練,其父風範在他身上隱隱乍現。


    此時也表現出不悅,應是對周婉凝的看法也頗有微詞。


    “再說吧,孩子年紀還小。”


    他淡淡開口,駁了周婉凝。


    對易洵之一直都是放養狀態,平時一年也不見好幾次,通話也少之又少,但他不想為此束縛兒女的人生大事,不想他走自己的老路。


    周婉凝感受到易銜辭那事不關己的冷漠,自討沒趣的接過傭人遞來的手帕,擦拭了嘴巴後把手帕扔到桌上。


    本就是嬌養在深閨的花朵,平日裏也是要風得風,哪裏受過這等子氣。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不久後舒歲安也起身行禮走了。


    餐桌上隻剩下相顧無言的父子,易銜辭抬手讓人把東西撤了。


    ......


    舒歲安迴屋後披了件厚襖子,順道自個備了一個湯婆子捂著。


    西南此時越來越冷,聽宅中的老傭人說,用不了幾天西南估計有一場大雪。


    她從匣子裏頭取出昨夜葉君堯的信,揣在懷裏,悄摸從後門裏出去。


    外頭,葉家的車駕早就在那裏候著。


    葉君堯撐著一柄油紙傘,站在竹林下,風姿卓越,很難不讓人側目。


    “歲安,新春大吉。”他從外套裏裏取出一個紅包。


    上麵是葉老的毫素,寫著恭賀新春。


    舒歲安後退了半步,擺手並未接過:“還未到,不能收。”


    現今才年二十八,離新春還有好幾日。


    最後,為避人耳目,僵持不下,舒歲安還是手裏。


    隻掂了掂,就知道裏頭內餡料極厚。


    上車後,舒歲安從懷裏掏出信件遞還給葉君堯。


    “上次在陵園外遇見過她,看著還似往常,現如今,一月不到,肖家便宣稱她得了瘋病,把她扔進醫院?”


    舒歲安擰眉攥著手裏的湯婆子,不解的看著葉君堯。


    “人現在在醫院,爺爺私下命人看好了,她在醫院並未受到苛待。”


    舒歲安並未開口迴應任何,眼神遊離在窗外。


    窗景隨著車速,在不斷的飛馳,一路無言。


    ......


    到達醫院十一樓,剛踏出電梯,二人便停下了腳步。


    精神科外有柵欄鎖著,遙遙望去,安靜的長廊外遊蕩著一個女人。


    平日裏,打理得亮澤的長發此刻已經剪至齊肩,外頭罩著一件寬鬆輕薄的病號服,腳上穿著醫院的棉拖鞋,隻是有一隻腳赤著,應是棉拖鞋被她弄得不知所蹤,腳踝因著寒氣,凍的都發青隱隱發紫了。


    醫院的空調常年開著,走廊裏開著窗子通風,舒歲安手裏的湯婆子已經不這麽熱了,她不忍的攏了攏外頭的毛絨襖子。


    她站近柵欄,認真的看了看那個不修邊幅,瘦得脫了相的女人。


    才發現那個女人,是奚鵑。


    葉君堯隔著探視的柵欄,停了下來,薄唇輕啟:“她今天怎麽樣。”


    身旁的醫生,是葉老的學生,他被特意安排專門照顧奚鵑。


    “能吃能睡,就是精神不大好,送來的時候人先送去急診止血,被打得有點神誌不清,當時嚇得急診科值班的護士連忙喊人來幫忙協助。”


    醫生遞過了奚鵑的檢查報告,報告上寫著多處輕微骨折,外損居多,這幾天養著倒是好了很多,人也看起來有了些血色。


    長廊上的奚鵑駐足朝三人方向看了會,突然跑向柵欄,手不斷隔著柵欄在半空不斷揮舞,聲音有些顫抖:“安安,別生氣好不好,我們迴家好不好,迴家!”


    舒歲安看著眼前這個麵目全非的女人,眼裏流露的是不解、驚恐,腳像是被牢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奚鵑沒有平日裏溫柔優雅的模樣,她那人人豔羨,清麗的臉龐上還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從嘴角一直延伸至耳後。


    裏頭的坐班護士,兩個人拉著她,但奚鵑死死的扣著欄杆柱不放。


    “家嗎?你不是舍去了嗎......”


    舒歲安輕聲開口,轉身沒有看向奚鵑。


    奚鵑聽到舒歲安的迴答,似乎猛然從自己的世界裏猛然驚醒,手上的動作也慢慢不再掙紮,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縮迴貼在柵欄上的手。


    隻見她低著頭往後退,雙手背在身後,手指緊張的絞在一起,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一般。


    她看起來,情況不是很好。


    身旁的醫生朝裏頭值班的護士抬了抬下巴,讓她們把奚鵑帶迴房中。


    舒歲安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一絲空氣都進不去,好一會才緩緩開口:“能治好嗎?”


    她看著奚鵑不斷扭頭看向自己扯唇笑的滑稽模樣,扭頭看向醫生。


    “我們會盡力。”


    醫生不能違背職業道德,但也不能傷了患者家屬的心。


    “有勞了。”葉君堯牽過舒歲安的手,二人往樓下走去。


    醫院門外,舒歲安用力掙開葉君堯的手,人頓時無力的撐在花壇沿邊,捂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麽了?”


    “肖洺暉與她都已經半隻腳邁進棺材,還大張旗鼓的宣稱以愛之名娶她,本是想娶了她,可以得到你父親身後的部下歸順於他。誰知你父親臨終前已經早早的把私章印記都給了易銜辭,你的母親自然也失去利用價值,可以為了外人背叛至親至愛,那麽她的信用基本為無,而一個沒有價值的花瓶,你覺得她能善終嗎?”


    葉君堯躬身蹲下,扶著舒歲安的肩頭用力,強迫她抬頭直視自己。


    “不能善終嗎?好人也未見得可以善終……”舒歲安輕笑了一聲,語氣裏都是悲涼。


    天空中此時飄落下一片又一片晶瑩的雪花。


    今天之後,整個西南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純白無瑕不染塵埃那般,封塵住那些不堪。


    “謝謝你。”


    “即便最後不得善終,那也是她的選擇,因果報應,應該的。”


    舒歲安臨走前對葉君堯說的話,下車時葉君堯眼見雪下的有點大,把傘塞到她手裏,但她把油紙傘收起又把它還給了葉君堯,轉身邁進了易家。


    葉君堯捧著傘,任由雪落到他肩頭。


    他站在院外目送那早已離去的身影,久久不能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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