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星期二。


    20時10分,洪德全的技術總監將那遝打印著2349名中國人姓名和身份證號碼的a4紙,畢恭畢敬地送進“橢圓形辦公室”前的兩分鍾, 胡英子命令萬奇麟跟她去跑步。


    萬奇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胡英子說話,他舉著一根撕開口子的貓條,忽而繞著餐桌轉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發底下張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紗簾後麵,忽而尖利,忽而溫柔,不停地唿喊:“貓--貓--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萬奇麟沒有見到那隻悄然出沒於十四號別墅的狸花貓。


    萬奇麟急於用剛剛到手的貓條對貓示好,找不到貓,他氣急敗壞地把拆散的魔方塊胡亂地扔到客廳、臥室、書房的各個角落。白衣女仆知道萬奇麟在找貓,於是把他牽到門外的貓碗前,指給他看空空的貓碗,用手勢告訴他,貓來過,而且把貓糧吃得幹幹淨淨。她又拿來貓糧袋,讓萬奇麟用小勺給貓碗裏添上新的貓糧。萬奇麟躲在客廳的窗戶後麵,焦急地等待狸花貓過來,抓耳撓腮,一如童書裏釣魚的小貓。


    胡英子一把奪去萬奇麟手中的貓條,提高音量:“萬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應過我的。”


    萬奇麟跳起來去搶貓條,胡英子敏捷地躲閃,男孩兒隻能訕訕地放棄,一屁股坐到地上。 胡英子將貓條遞給白衣女仆,伸手去抓萬奇麟。 萬奇麟猛然跳起,對著胡英子揮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擋,一個正蹬,輕輕地將他踢開。萬奇麟哇哇怪叫著撲過來,“直擺勾”組合,攻擊胡英子,被胡英子-一擋開。兩人看起來不像是格鬥,更像是遊戲。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別鬧了。走啦走啦,我們去跑步。” 胡英子拖住萬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門附近的鞋櫃旁。


    讓萬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驚奇的是,胡英子從鞋櫃裏拿出來長長的牽引繩。


    胡英子把牽引繩的一端做成一個活結,套到萬奇麟的腰上,用\"8字環”扣住。


    “你要幹什麽?”萬奇麟大叫,試圖解開套在他腰上的繩子。他不懂“8字環”的用法,越扯,繩子套得越緊。


    胡英子將牽引繩的另一端同樣做成活結,套在自己腰上,同樣用“8字環”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英子笑吟吟地說。


    對萬奇麟來說,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賴著不跑。他可以體會到通過繩子傳來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萬奇麟越是耍賴,繩子越是繃緊;萬奇麟突然加速,繃緊的繩子猝然鬆弛,他看到胡英子一個踉蹌,於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 試圖超過胡英子。萬奇麟當然跑不過麵前這位射擊運動員,他放慢腳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對胡英子而言,這同樣是一種考驗,她必須通過繩子的鬆緊程度,隨時調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與正常的夜跑相比,這需要耗費她三倍的體力。


    然而,拖著萬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樂的, 她喜歡這種被拖累、被束縛、被陪伴的感覺。


    氣喘籲籲的萬奇麟同樣是愉悅的,尤其是當胡英子宣布訓練告一段落,輕輕解開他腰間繩索的那一刻,更是讓這份快樂倍增。她緊握住他的手,兩人攜手向十四號別墅走去。一踏人院落, 萬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一-狸花貓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徑旁的竹籬之下,瞪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注視著這兩位老友的歸來。


    “哈,貓!”萬奇麟在朝貓撲過去的一瞬間猝然停下腳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樣,小心翼翼地繞開,生怕貓受到驚擾,轉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萬奇麟急不可耐地撕開一根貓條,躡手躡腳地朝貓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樣讓胡英子禁不住搖頭,莞爾一笑。


    萬奇麟終於靠近到距離狸花貓約五十厘米的範圍,他緩緩蹲下,無比輕柔地唿喚著:“貓… 貓…咪咪……” 乞求般地將貓條朝狸花貓遞過去。


    狸花貓抬頭,盯住站在萬奇麟身後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著點頭。


    狸花貓矜持地嗅著萬奇麟手中的貓條,至少嗅了半分鍾,這才伸出舌頭,開始舔食。


    萬奇麟開心極了,不停地鼓勵:“吃吧吃吧, 吃完還有….”


    狸花貓吃完萬奇麟擠盡的貓條,意猶未盡, 低頭嗅嗅地麵,探頭嗅著男孩兒的手指。萬奇麟趁機一把抱住了狸花貓。


    狸花貓本能地掙紮,隨即乖巧地發出一聲“喵”叫,任由男孩兒將它摟在懷中。


    萬奇麟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看到這個孩子喜悅而委屈的樣子,胡英子禁不住鼻頭一酸。


    萬奇麟懷抱狸花貓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讓狸花貓盡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騰出一隻手,不停地撫摸貓的後背和下頜,不停地親吻它的腦袋。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愜意地閉上眼睛。


    “萬奇麟,放下貓,去洗澡。”胡英子走過來,輕輕地擰住萬奇麟的一隻耳朵,提醒他注意聽自己講話。


    “我不!”萬奇麟猛甩腦袋,躲開胡英子的手。


    “難不成你就這樣一直抱著它,不換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萬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著它睡。”萬奇麟再次低頭親吻貓。


    狸花貓顯然不習慣這樣長時間地被人抱在懷中,它開始掙紮,試圖逃離萬奇麟的懷抱,尖利的爪子撓疼了萬奇麟的胳膊。


    “姐姐……”萬奇麟委屈地仰起臉來。


    “幹嗎?”胡英子瞪著他。


    “拿繩子來!”萬奇麟的聲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買籌碼”那樣的專橫。


    “你要幹嗎?”胡英子暗自心驚。


    “把貓拴起來,它就不會跑掉了。”萬奇麟斷然宣稱。


    胡英子差點兒一記耳光扇到他的臉上。她當然不會那樣做,猝然從萬奇麟懷裏搶過狸花貓, 輕輕地將貓放到地上。狸花貓似乎有些困惑,站住,迴頭盯住胡英子,繼而搖晃著身子,緩步走開。


    萬奇麟“嗚”的大叫一聲,跳起來去追貓。 貓受到驚嚇,一溜煙地跑開,消失在廚房深處。


    “你……賠我的貓!”萬奇麟逮不住貓,轉而向胡英子一頭撞去。


    胡英子準確地抓住萬奇麟的兩個肩膀,任由他掙紮,直到逐漸恢複平靜。


    “我們不能因為喜歡貓,就把它拴起來。貓有貓的自由,它喜歡我們,它就會來;它不喜歡我們,它就會走·你………要讓這隻貓也和我們一樣,被人用繩子…·拴起來嗎?\"


    胡英子晃動著萬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間,胡英子的視線變得模糊,她猛地一推,萬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你不是也用繩子拴住我嗎?”萬奇麟大叫。


    就在這一刹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淚水如潮水般洶湧而出,萬奇麟似乎被嚇住了,他低下頭, 滴溜溜地轉動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稍後,他假裝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繞開俯視著他的胡英子,悄無聲息地朝樓梯走去。


    “我去洗澡。”萬奇麟可憐巴巴地說。


    目睹胡英子用牽引繩拖拽萬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間,洪德全信步朝別墅區走去之時。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興。這天,他的體內激蕩著某種來曆不明的紊流,直到他決定在莊園裏隨便走走,並且下意識地踏上通往別墅區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內心深處發出一聲輕笑:我是想去看看我們的槍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著那個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拚盡全力拉動車轅的小母馬,而另一邊,被繩索牽引的萬奇麟,則像是一頭倔強不屈的小毛驢,頑強地與之抗衡。有那麽一刻,胡英子身體前傾,幾乎與地麵構成了四十五度的夾角,她拚盡全力,卻幾乎無法拉動同樣以四十五度角後仰、似乎快要與地麵融為一體的萬奇麟。兩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選手,胡英子每艱難地向前邁出一步,萬奇麟便固執地迴拉一步,互不相讓。胡英子的耐心終於被消磨殆盡,她猛地挺直腰板,繩索瞬間鬆弛,萬奇麟險些失去平衡,仰麵摔倒。察覺到繩索的鬆動,萬奇麟抓住機會,拔腿便跑,瞬間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繩索再次繃緊的那一刻,猛然發力,大步流星地追趕上去,迅速超越了萬奇麟,繩索再度被繃緊。


    洪德全隱身於花叢之中,目送胡英子和萬奇麟消失在花海的盡頭。有那麽一瞬間,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個被一條繩子與胡英子捆綁在一起的人,他想象著那種繩子時而繃緊時而鬆弛的快感,體驗到某種久違的溫情與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歡這個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叢,心中暗自思量:這個姑娘槍法精湛,應變能力超群,她正在學習格鬥,據說進步很快;這個姑娘時而顯得天真爛漫,宛若孩童,時而又展現出堪比哲學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與朝氣,盡管大多時候她對我保持沉默,不苟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氣息,卻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節般,即便被嚴寒的凍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風暴雨的摧殘,也依然頑強不屈,噴薄而出,讓人無法忽視。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幾分迷離,這份氣息讓三十四歲的他如飲瓊漿,心醉而惆悵。


    更重要的是,這個姑娘,在最後一刻,並沒有登上董季平為她安排的,逃離大木田、逃離“醒獅莊園”、逃離自己的那輛吉普車。“也許, 她對這樣的生活,別墅、仆人、錦衣玉食……對我,三十四歲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實上的最高統治者,對我的博學、睿智、財富、權勢……產生了某種迷戀?”洪德全悄然自問。


    我戀愛過嗎?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發問。他黯然搖頭,他不知道自己對胡英子的“思念” 是否包含某種戀愛的成分。他從不屑於使用“愛”這個虛偽而綿軟的字眼。


    洪德全極目遠眺,似乎等待著胡英子的身影重現。可以確認的是:他希望這個姑娘留在自己身邊,無論是黑色t恤迷彩軍褲沙色戰靴大腿外側的快拔槍套裏插著手槍,還是寬邊草帽白色長裙水晶涼鞋拎著lv包,抑或白色小翻領襯衣黑色西裝黑色高跟皮鞋懷抱天藍色文件夾……·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腦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種形象, 這樣的想象讓他像個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顧自地竊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幾杯“血腥瑪麗”, 如果碰巧杜義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邊是的,一想到杜義山,洪德全就會聯想到體型碩大溫順體貼智力超群的“金毛”--杜義山一定會說:“戀愛是美好的,愛上一個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發出一聲輕笑,因為他分明可以聽到杜義山的心聲:“哪有什麽喜歡?哪有什麽愛戀?洪總您渴望的,無非是控製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製吧。哪怕是一頭母獅,隻要肯花心思,誰說不能馴養成寵物?誰說不能讓一頭母獅與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與共?


    訓練中斷的兩天後,床頭櫃上的a4紙通知胡英子:上午8時50分,乘車前往訓練場。


    在訓練場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為何沒有出現?胡英子沒有發問。


    訓練間隙,哥丹敏不經意地透露,他已經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獅莊園”保安部經理。至於董季平的下落,他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給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與董季平的訓練方式異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對抗練習時絕對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筆在拳台上畫出一個直徑兩米的圓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連續朝胡英子擊打重拳,與此同時,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雙手抵住胡英子的後背。任憑格擋、還擊或是遭受連續重擊,胡英子就是不能後退半步。


    一輪對抗訓練結束,盡管戴著頭盔身穿護具,胡英子仍然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反複蹂躪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爛,一如膿漿。哥丹敏命令兩名保安將脫下護具的胡英子架出拳台,讓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台的台柱,胡英子恐怕會如同一隻骨頭悉數被擊碎的羔羊,仰頭癱軟在地。


    有人遞給她一瓶揭開蓋子的飲用水。


    胡英子接過,仰頭猛喝,差點兒嗆住,咳嗽不已。


    她感覺到有人輕拍自己的肩膀,繼而聽到一個柔和的男聲:“慢點兒喝,慢點兒……\"


    胡英子迴頭,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邊,衝著自己露出鄰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迴答“應該的”,或者說“謝謝”,但她的喉頭被水噎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胡英子茫然四顧,偌大的訓練館,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訓練的保安,猝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他們從來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幹咳兩聲,隨即調整唿吸。她舉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飾自己不知如何應對的尷尬。


    “我碰巧過來看看你們訓練。看起來,你的訓練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洪德全竟然挨著胡英子,在地板上坐下。


    胡英子本能地挪動身子,離洪德全稍遠一些。她立即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會引起洪德全的不快,於是趕緊扭頭,衝他擠出一絲微笑:“還好啦。”


    “你和那個孩子,相處得非常融洽。”洪德全盯住胡英子的側臉,說話時毫無來由地感到一絲緊張。我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跟一個女孩子說話,洪德全在心裏對自己說。


    “萬奇麟和貓,已經是好朋友啦,謝謝您的貓條。”胡英子轉過臉,顯出很有禮貌的樣子, 一本正經地對洪德全說道。


    對啦,這就是我從未遇見過的女孩兒,洪德全在心中感歎。那種揮之不去的暖洋洋的紊流在他的身體內部再次湧動,夾雜著一絲從未體驗過的悵然若失。


    “你和那個孩子,幫了我的大忙。”洪德全驚訝於自己聲音中流露出的懇切,“謝謝你,我是真心的。”為什麽要強調“真心”呢?刹那間,洪德全對自已習慣性的虛偽感到厭惡與懊惱。


    “也許吧。”胡英子將差不多已經喝光的水瓶輕輕擱到地上。


    那種陌生的驚詫,莫名夾雜著無端喜悅的甜蜜感再次擊中洪德全的心髒。她應該說“不客氣”,或者“謝謝洪總”,又或者“能為洪總效勞是我的榮幸”……然而,她竟然說“也許吧”。


    洪德全很想追問她的“也許吧”究竟是什麽意思,但他說出的卻是:“我來把那個孩子輸掉的錢還給你。”


    洪德全看到胡英子一臉茫然,仿佛早已忘卻萬奇麟在“三隻老虎”的四號輪盤賭桌上,隻用一把,就輸去五千元人民幣的事實。


    洪德全從手包裏掏出一個紅包--的確是紅包,是那種賀婚賀歲時用的紅包,紅包封麵印著“大吉大利”四個燙金大字,朝胡英子遞過去。


    眼前的這個人,令胡英子感到陌生。他不再是那個坐在皮轉椅上,威風凜凜發號施令的人;也不再是那個坐在十四號別墅的沙發上, 滔滔不絕賣弄哲學的人。此刻的他,竟然夾著一個古馳手包,而且,更令胡英子驚訝的是, 他竟然從手包裏拿出一個大紅包,仿佛是一個在外打拚多年,終於小有成就,忍不住在心儀的姑娘麵前炫耀,卻掩不去自卑和羞澀的鄉村大男孩兒。


    胡英子雖然接過紅包,卻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一臉局促。


    “一萬,美元。”洪德全輕聲說。


    這話仿佛觸動了胡英子內心深處的某根神經,她像是被驟然釋放的彈簧,猛地一躍而起, 幾乎是本能地將那個紅包扔進洪德全的懷中,宛如急於擺脫一條令人畏懼的毒蛇。


    “萬奇麟輸掉的是五千人民幣。”她急切地申辯。


    洪德全拾起紅包,緩緩起身,麵對胡英子, 微笑著尋找女孩兒的眼睛。


    “我說了,你做得很好,你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對你的獎勵。” 洪德全將手包夾到腋下,一隻手拉住胡英子的手,另一隻手將紅包塞到她的手中。


    又一次讓洪德全詫異的是,捏住那個紅包的胡英子不僅沒有說“謝謝”,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快要哭出聲來。


    “好啦好啦。”洪德全輕拍胡英子的手背, 像是擔心胡英子再次把紅包扔還給他,“還有一個小小的禮物,我要送給你。”


    洪德全收迴自己的雙手,從手包裏掏出一部銀光閃閃的手機。手包如同廢棄的包裝袋,被他扔到地上。此刻,他雙手捧住手機,如同捧起一束嬌豔的玫瑰。


    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4手機。


    “希望你喜歡。”洪德全微微躬身,將雙手捧著的手機遞到胡英子的胸前。


    胡英子左手捏著紅包,右手一把從洪德全的手中搶過手機,喜從天降般“噢”地發出一聲尖叫。


    胡英子摁下手機右側邊鍵,屏幕亮起。她的眼睛,隨著亮起的屏幕,如含苞待放的花兒一般,緩緩綻開它的花瓣。


    十四號別墅空空蕩蕩的書房裏,胡英子盤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她沒有開燈,並且叮囑萬奇麟不許打擾自己。陷落在黑暗之中的她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上一會兒。恩寵、信任、獎賞、收買、 侮辱、戲弄·種種情緒如同視頻廣告中無序推出的關鍵詞,氣泡般地浮出她的腦海。胡英子並非了無邊際地冥想,而是試圖拂開這些泡沫,潛人深海之中,尋找那條大魚的眼睛。


    胡英子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洪德全渴望自己對他俯首帖耳,但是他絕不希望自己成為他身邊的那些奴仆,甚至不希望自己成為羅潔那樣的女人。洪德全像一個精明狡猾的獵人,他想抓住狐狸,卻又不願輕易開槍--或許,他真正珍視的並非狐狸本身,而是那華麗奪目的皮毛。他需要耐心地引誘,讓狐狸活生生地自投羅網。一萬美元,不過是洪德全用以誘惑狐狸的一串葡萄。盤腿靜坐的胡英子聽到某個聲音在腦海裏竊笑:狐狸從來不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寓言本身不是笑話,生編硬造出這個寓言的書呆子才是真正的笑話。


    洪德全絕對不會給自己一部能夠自由通話的手機,接過手機,三秒鍾之內,胡英子已然作出這樣的判斷。她一直忍耐到訓練結束,越野車將她送迴十四號別墅,這才躲進衛生間驗證自己的想法。手機通訊錄裏隻有一個號碼,奇怪的是, 聯係人姓名顯示為“洪總”,卻不顯示具體的號碼。胡英子一時想不出可以給誰打電話,也記不起任何人的電話號碼。她靈機一動,撥打姑且可以被稱之為故鄉的那個中國南部城市的114查號台。撥號之後,手機沒有任何響應。胡英子撥出的號碼宛如一堆鵝卵石,被扔進遼闊無邊的大海,不曾泛起一絲漣漪,消失在暗無天日的大海深處。


    這部銀光閃閃的最新款的手機,無非是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牽在洪德全的手中,而另一-端,對胡英子而言,手機就是一個鈴鐺,洪德全拉繩子,鈴鐺響,於是她就像一條小狗,必須立即開始“汪汪”叫,第一時間搖頭擺尾,奔向那個拉繩子的人。


    胡英子有一種強烈的把手機扔進馬桶,摁下摁鈕衝進下水道的衝動。她並沒有這樣做,因為她知道手機不會被水衝走,但是會被弄壞,她可不想被洪德全當成一個笨手笨腳把手機掉進馬桶的傻丫頭。


    胡英子細心地查看手機電量,確保電量充足。


    如果拉繩子的那個人發現鈴鐺不響,他不會更換鈴鐺,而是會把繩子打成死結,套到小狗的脖子上。這樣,他下次拉繩子的時候,如果小狗跑得稍微慢一些,就會被繩子勒死。


    當然,也可以把這樣的一根繩子理解為“重用”。幾天之後,胡英子就會知道,整個別墅區, 除她之外,隻有杜義山擁有同樣的一部手機。畢竟,這部手機可以“直通”洪德全,這是否意味著,小狗在繩子這頭“汪汪”,那個牽繩子的人亦會出現在小狗身邊,踢上一腳,或者賞賜一根肉骨頭?


    21時29分,擺放在胡英子身邊地板上的手機振動,仿佛一條被擺上案板的魚,絕望地抽搐著。


    胡英子紋絲不動,靜待手機振動約三十秒。 手機停止振動,靜默如常,廚子手起刀落,魚頭被幹淨利落地斬去。


    胡英子保持盤腿冥想之姿,想象自己懸浮在一片綠草如茵的曠野之上。拋開所有的屈辱和憤懣,她冷靜地意識到,自己終於成功地接近了洪德全的核心圈層。現在她麵臨兩個選擇, 一個選擇是順應洪德全的“召喚”,潛人更為暗黑的深海,更加逼近那雙大魚的眼睛;另一個選擇是拒絕洪德全的誘惑,調整好姿態和唿吸,漂浮在無邊的大海上,尋找那一絲微弱的燈塔的光芒。


    21時41分,手機再次振動,這一次,胡英子沒有絲毫的遲疑,她抓起手機,摁下接聽圖標。


    能夠打通胡英子這部手機的,隻有一個人, 洪德全。


    洪德全懶洋洋地“喂”一聲之後,徑直問道:“在幹嗎呢?”


    胡英子立即迴答:“剛洗過澡,準備休息了。”


    這就完美地解釋了自己剛才為什麽不接他的電話,胡英子想。


    果然,洪德全並未追問胡英子為什麽不接電話,他“哦”了一聲:“今天累了吧?我看他們把你打得夠嗆。”


    “訓練都是這樣,還行。”胡英子的聲音靜若止水。


    “女孩子還是不要太辛苦。這樣吧,我會通知他們,你可以暫停幾天訓練……”洪德全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著胡英子表達感謝。


    胡英子沉默著,雖然她不像董季平那樣了解洪德全,但是她同樣知道,洪德全會繼續把話說下去。


    “可以在園子裏隨便走走,還可以到杜義山那裏跟他聊聊天……”洪德全再次停下。


    “好的。”胡英子簡短地應答。


    “如果想到城裏散散心,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洪德全幹巴巴地說。


    胡英子可以想象出洪德全正在咽唾沫的細微神情,她想,這個人實在不善於聊天,於是她選擇繼續沉默。


    “不管有什麽需要,可以隨時跟我說。”洪德全試圖讓他的聲音透出某種朋友般的親切,但是他辦不到。


    “我永遠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胡英子在心底對自己說,然而她說出的卻是:“謝謝洪總。”


    洪德全終於等到了他需要的感激,接下來似乎再也無話可說。沉默大約五秒鍾,他訕訕地說道:“那就早點兒休息吧,晚安。”


    “晚安。”胡英子機械地重複洪德全的致意, 一直等到對方手機掛斷的提示音,這才掛斷電話。


    書房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萬奇麟抱著狸花貓,徑直走到胡英子跟前。胡英子與他人說話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對胡英子不許打擾的警告,孩子已全然忘記。


    “哈,你有一個手機。”萬奇麟把狸花貓放到地上,貓竟然端坐不動,仰頭看著他。


    萬奇麟逮著機會就用貓條喂貓,貓欣然接受孩子的“賄賂”,追著萬奇麟滿屋子跑,“喵喵” 地叫著,伸出前爪去抱他的腿。萬奇麟隻要一伸手,就能把貓抱進懷裏。他得意洋洋地向胡英子炫耀他和貓的友誼,胡英子冷冷地說:“貓就是這樣,誰給它好吃的,它就跟誰好。”


    萬奇麟猛地伸出手,試圖奪取胡英子緊握的手機,而胡英子則順從地鬆開了手,任由他搶去。


    “你在跟誰通電話?”萬奇麟大大咧咧地


    啄木鳥》woodpecker


    發問。


    胡英子沒有理他。


    “我要給媽媽打電話。”萬奇麟不由分說, 在手機上撥號--如果男孩兒願意,他的大腦裏可以存儲上萬個手機號碼。


    胡英子知道,萬奇麟撥出的那串號碼,注定會如同被扔入大海的鵝卵石一般,消失在無盡的波濤之中。


    萬奇麟恨恨地又撥出了另一串數字,胡英子想,那應該是他父親的手機號碼。然而,撥號之後,萬奇麟所感受到的,卻是一片死寂,仿佛是一個深不見底、足以吞噬萬物的暗黑深淵,沒有任何迴應。


    “什麽破手機!”萬奇麟氣憤地揮手把手機高舉過頭,作勢要砸向地麵。


    “很好。”胡英子在心裏說,“就讓孩子把手機砸碎吧-也許,洪德全會給我一個新的手機,也許,洪德全會把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到我的臉上。”


    萬奇麟當然不敢砸碎手機,他把手機湊到眼前,心有不甘地仔細查看,繼而咕噥道: “假的!”


    他把手機扔迴胡英子的懷中,蹲下身子,抱起狸花貓,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書房門外。


    男孩兒沒有忘記帶上書房的門,盡管他已經知道,這幢別墅裏所有的房門,都被解除了反鎖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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