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五分鍾我們就到了。司機手往前麵指,說完就打起了電話。


    我從往事中醒來,瞧著車外,不遠處是一幢五層樓,周圍樹木繁茂,看樹葉,好像樟樹或者榕樹之類。樓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綠得如藍寶石,繁茂的樹根在水下清晰可見,讓我以為到了九寨溝。


    此時我所在的城市還是烈日曝曬,這兒


    卻清風吹來,甚是涼爽。車一到門口,一位著老式迷彩的小夥給我們敬了個禮,司機代伸頭致意。


    進院子,兩邊闊大筆直的樹木,像一-列隊伍迎接著我們,喇叭裏響著《戰土的第二瓶鄉》,司機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在腿上打著祜子,還跟著哼起來:雲霧滿山飄,海水繞海碓人都說,咱島兒小,遠離大陸在前哨,風大準又高。


    我真疑心走進了軍營。讓我醒過神的球場上不是年輕的官兵,而是一夥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樓前站著一排人,為首的是一個女人。司機說,我們院長等你了。


    一個歲數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來,大著嗓門說,我是張一鳴呀,李曉音。三十多年了,她沒怎麽變。個子好像比過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發,穿著綠色短袖的體能服和藍色短褲,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利落精幹。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曉音能到我們這個山城來,我求之不得。說實話,三十多年不見了,好想你呀,新書出版也不告訴我,瞧不起人。她說著,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我平時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人,麵對如此的熱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動作僵僵的。她可能看出來了,鬆開了我的手,行走時,不再跟我並排,與我拉開了些許距離,我知道她誤解了我,忙補救道,在車上我可是聽小劉講了你不少故事。


    這個小劉呀,什麽都好,就是話多。不過, 小夥子技術好,人好,在部隊當雷達兵,跟七八個人守著個小島,他給我說,不說話,就很寂寞,所以話多。


    為什麽想著辦養老院呢?地方選在這兒對了,環境真好。


    這兒原先是一所小學校,後來學校搬走了,我到這兒來看朋友,一眼就相中了。住的時間久了,就有了投資的想法。當我親眼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退休後麵臨著孤獨、無助和無法應對緊急情況的困境,所以我就拿所有積蓄和賣房子錢,完成了這個心願。女兒大學畢業了,在貴陽部隊工作,有空了就來住幾天, 說這兒就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你看看,咱們一晃三十多年沒見了。走,到飯店,湜湜在那等我們呢。


    不急,我想先看看你的老兵之家。 我陪你去。


    這時,有人叫她,她說我讓人陪你,我忙說,不用不用,一個人看,才有意思。


    她笑道,你還是原來的脾氣,好,客隨主便。一會兒我去找你。


    當我一個人走進寫著老兵之家的大廳, 發現一夥中老年人在學習室看錄像,牆兩邊懸掛著張思德、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雷鋒等十位英雄模範畫像,桌椅跟部隊一樣,全是統一的。我坐到後麵,細一瞧,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屏幕上的女兵走隊列練大刀舞扔手榴彈的片斷。


    你們平常都看這些?我問旁邊一個穿著米色軍襯衣的老人。


    戰爭片居多,昨天看了一個蘇聯女兵舞片子,也很美,放的都是咱軍人愛看的,老人告訴我,邊說邊不停地指著大屏幕,你看這舞多棒,我們就愛看這,自從老伴走後,我在家裏悶死了。到這裏,跟戰友們在一起,好開心。 瞧著這節目,好像又迴到了年輕時代。


    對了,你也想來我們院?老頭說著,上下打量起了我。


    我笑笑,說,來看看。


    那你是踩點的吧,我可給你說,這地方真比家還親。我們跑步,走隊列,有時不想走了, 可哨子一吹,就身不由己。軍歌一放,那簡直就是口令。對了,前麵那個老頭,就是脖子上戴哨子的那個,比我大五歲,那是我班長,我們以班為單位,住宿吃飯和鍛練,跟部隊沒什麽差別。有些人一住進來都不想迴家了,我也是,反正迴家也是一個人。兒子上班,家裏也沒人管我,在這,我們吃飯、下棋、講故事,玩得像現在年輕人說的很嗨。我們還輪留幫炊事班做飯,包包子、餃子,做麵條,炒菜,既做得自己愛吃,又練了腦子,人嘛,不幹活,就廢了。院長老說,你們動起來,高興起來,想想, 能一輩子當戰士,多開心的事。老人滿頭白發,可一點也不落伍,手機裏的音樂聽起來還挺流行,身子骨也很結實。我每天要走一萬步,跑是不行了,但是走路,必須的,走得多了,對身體就好。還有,我們也練大字,唱軍歌,講故事,練腦子嘛。老頭又說,你瞧,我還玩抖音呢。


    這時,一個老太太叫他下棋,他悄聲告訴我說,那是副班長,最近看他老一個人呆坐著,借下棋要給他做思想工作哩。


    我忍住笑,走進一間四人房間,全是部隊的布置,白床單,綠被子,被子疊成了豆腐塊, 每人使用的都是跟我們當年一樣用的製式衣櫃和床頭櫃。


    也有兩人一間的,都是年紀比較大的,級別較高的,跟部隊住宿安排差不多。每個房間幹淨整潔,老人在讀報,或在看電視,玩電腦。 有個穿著八五式軍服的老人看到我,手微微一揚,行了一個灑脫的軍禮,我忙還禮。他笑著說,你是哪個部隊的?也是慕名而來的吧。


    走廊最西麵一間房子比一般宿舍要大四五倍,門楣上寫著:軍旅博物館。我很好奇,一推門,門沒鎖,裏麵燈火通明,由牆上展板、架子、地麵展櫃組成,收集著各個時期兵們的照片和軍用品。最早的物品,是抗戰時期一個老兵的鋼盔,中間有隻彈孔。最新的是一名火箭軍三級軍士長的肩章。細細打量全館,乍看, 跟部隊的史館差不多、可再一瞧,就發現兩樣了,原來裏麵的主人都是普通的官兵,他們有駕駛員、衛生員、電話兵,職務最高的也就是個團長。左邊是主人公們的從軍照,右邊是現照。他們能進這個民間博物館的原因不是英雄模範,而如前言所寫:


    生命中,一定有段歲月,讓你刻骨銘心。 人生長河中,一定有些人,讓你永生難忘。


    一身綠軍裝,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就是我們相遇


    隻要你在軍營真誠地走過,天上的一片雲,營地裏的一朵花,都會記得你曾經來過。


    那麽,戰友,請到軍人之家來,我們與你重溫軍旅歲月,保存人生最美的記憶。


    隨後就是一麵牆的兵們照片牆。一個80 後兵,嘴笑得合不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雙手舉著一張軍校錄取通知書,上麵寫著:我最開心的一天。高個90後兵,擁抱著流淚的母親,下麵圖注:當了兩年兵迴家,你看把媽媽想得都流淚了。還有一位八十歲的老兵收藏的各個時期的領章、肩章,許多我這個老兵都沒見過。


    一個女兵寫給遠方戀人的情書,竟也在上麵,我仔細一瞧,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兵跟我同年,信是她當兵後第二年給戀人寫的:當兵就是上大學,你在工廠當不了先進,咱就沒共同語言了,跟你分手可不是我嫌貧愛富。隨信寄上我織的毛衣,你猜猜這花紋是什麽,猜不中,就不能穿毛衣。落款是一枚豔紅的唇印。把抹了口紅的嘴唇輕輕觸到信紙的落款處,是我們那時最動人的愛的表白。牆角的玻


    璃櫃裏,一個白色細頸玻璃瓶裏裝著七顆豆,是一位戰士從營區樹上摘下寄給女朋方的。而一枝幹花,又是一個軍校生寄給遠方同學的。


    在一張張或單人或合影的照片前我停了步,有抱著槍在照相館擺拍的新兵,有坐在軍艦甲板上俯望大海的水兵,有站在飛機前假裝托著機翼的空軍列兵。還有一個穿著廚師服的下士揮著鐵鍬似的鍋鏟,在大鐵鍋裏翻炒著菜。他額頭上的汗珠讓我禁不住想幫著拭掉


    近前的白色木頭玻璃櫃裏放著兩本筆記本,一本封麵寫著《帶兵日記》,另一本攤開著,上麵的字跡或稚嫩或灑脫,還有抹黑的幾行字。一塊拳頭大的深灰色石頭,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上麵沒有刻意的花紋,更無獨特的造型,顯然沒有收藏價值,可一看下麵的說明,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戰士在搬離營區訓練場時撿到的。


    不遠處的視頻,我點開,是位老兵講著自已第一次站哨故事,或笑,或哭,聽得我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淚。


    精致的博古架上有各個時期的軍帽、軍服、武裝帶、膠鞋、皮鞋、水壺、雨衣、針線包, 掉了漆的五角星、棕色皮帶、舊飛行帽。還有上麵繪著領袖頭像的入伍通知書、過去部隊放電影前加映的手繪幻燈片、油印歌譜、金屬哨子、行軍路線圖、火車票、穿了許多孔的胸靶、參戰紀念章、軍功章、水杯,還有深紅色的塑料飯票,上麵寫著某某部隊的理發票、澡票、信紙、印著紅星的白色背心、生鏽的軍號、 手寫體的軍旅歌本、繪著彩色圖案的黑板報、 艦艇模型…·這些小物件單獨看起來不起眼,但一件件、一樁樁聯接起來,就鑄成了一座讓人懷戀的軍旅紀念碑。


    我一件件看著,不禁想張一鳴一定看過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這本書,看來她這一輩子愛讀書的習慣還是沒改。


    這都是全國各地老兵們無償捐贈給我們的。司機小劉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指著被燈光照得通明的玻璃櫃解釋說,對了,你看這顆空彈殼,是我打靶後沒舍得扔,拿了迴來, 院長看到,就擺在了這兒。


    上麵的這幾張照片,是我拍的我們部隊的食堂、禮堂、訓練場、圖書館,那張是我們全班戰友合影,每每想到部隊,我就來到這裏, 看看他們。因為改革,我的老部隊番號沒了, 戰友們又移防到北方去了,可老部隊若在我心裏,它就永遠存在著,你說是不是。


    說得好。


    對了,你的這幾本書是院長讓我剛買的, 還沒來得及讓你簽名呢。你看,這是最新出的,我們行動快吧?


    每每在熟人麵前看到自己的書,我就不知所措。隻能不停地說,不值得,慚愧。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望向遠處。


    好在這時小劉的電話響了,是熟悉的歌曲《送戰友》鈴聲,他出去接電話了。


    我馬上快步離開放我書的展櫃,前麵一張發黃的貼著塑料膜的準考證,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沒想到這是張一鳴的。因為準考證丟了, 張一鳴才沒進得了考場,它是在哪找到的?


    懷著疑問,我花了一小時,仔細看完了這個雖然稚嫩但頗啟發我的軍旅博物館,不但知道了我的前輩軍人怎麽想的,也看到了我的後輩是如何過的。一股強烈的衝動使我很想寫下軍史上沒有的默默無聞的他們。


    一出老兵之家,我遠遠就看到張一鳴站在院子的一輛寶馬前。一看到我,急步上來說,走,吃飯去,路不遠,咱們走著去。


    你們這空氣真好,還有這山水,好美。邊走邊看,也是享受。


    你這話我爰聽。張一鳴開心地說,小有小的好。


    我們倆真走在一起了,忽然不知說些什麽。老戰友見麵,本應有很多話要說,總不能就這麽冷場著,作為客人,我感覺自己不主動說話,好像對不住老戰友的盛情接待,便問, 你們這個老兵之家辦得真好,光收集這些資料怕費了不少功夫吧。


    還好,我希望它將來能和我們這兒的山水一樣,成為當地獨特的名片。張一鳴極力裝得淡然,但神情頗為自得,讓我依稀看到了新兵時的她。那時,她就像一麵旗幟,讓我時時向她看齊。


    你都博士了,又在軍校當教授,是我們那批兵裏,幹得最好的,都成大校了,離將軍一步之遙,一定要給我們多提寶貴意見,我畢竟在這個小山城裏,看不到更廣闊的世界。張一鳴謙虛地說著,竟打開手機,說,我要記下來。


    別這麽一本正經的。我讓她收起手機, 說,不過,我倒真有幾條意見,說得對不對,僅供你參考。


    快說,我聽著呢。


    第一,總體我感覺資料有些偏老,也就是說現在的資料還較少。比如官兵愛看的書和雜誌都過期好久了。《解放軍生活》《解放軍文藝》《解放軍畫報》新雜誌,我收集後給你寄過來。


    太棒了,謝謝,不愧是老戰友。張一鳴說著, 摟了一下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 她馬上說對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大教授。


    我臉紅了,說,瞧你說的。對了,第二條, 要跟咱現在的部隊掛鉤,要有新時代的氣息。 比如,士兵講故事裏,可以開個欄目,就是講講勳表中哪一枚對自己意義非凡的故事。


    勳表?她睜大了眼睛,剛才還稍息著的一雙大長腿立即收了起來,人瞬間站得筆直。


    就是現在我們軍上衣前佩戴的勳表,上麵記錄著官兵獲得的榮譽、執行重大任務、 平時表現、兵齡、任職情況。


    呀,這個好,這個好,得加上。還是大校站位高。


    我一怔,勉強笑笑,看你說的。對了,我家裏還有多餘的軍用物件,你不知道現在軍裝除了春、夏軍裝,還有禮服、迷彩服、體能服、作業服,樣式種類既齊全又舒適,還有我們收到了一些普通官兵寫的稿件,發表夠不上標準,扔了又舍不得,裏麵許多事,還是挺鮮活的,就存放在你們的博物館吧。


    妙妙妙,她興奮地又拉起了我的手,不停地搖著。這次,我沒再躲。


    這個館創意獨特,是個體化的軍旅博物館。如果說軍事博物館是大江大河的話,你們這個軍旅博物館就是一條充滿活力的小溪,春風化雨般地鐫刻著普通官兵的人生之旅。我相信堅持下去,必定有不可限量的意義和價值,在社會上產生不可估量的價值。 在我的采訪文章裏,我就此要專門寫一章。


    謝謝你認可,我就一個保姆,一個開壽衣店的退伍兵,是你給了我所做工作的高度的總結和認可。她抹了一下眼睛。


    我很想問她這麽多年怎麽過的,可一聽她這話,再看她眼神,放棄了,又開始談她的工作。她的眼神又亮了。


    我發現除了與她談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話題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隨著落日暗淡了。看著她的背影, 我沒想到,離開部隊多年,她的身姿還是那麽挺拔,神態還是那麽堅韌。


    我知道她心裏過不去的結,講往事,勢必要提到自己這麽多年的經曆,生怕她認為我在誇耀自己。講現在,我知道她的事太少。


    不知誰說的,學會說話是能力,學會不說是智慧。停頓了一會兒,還是我開口,我說記得一首詩寫道: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想起咱們在新兵連,吃白菜煮肉片,饅頭就大頭菜的日子真是難忘。你是隊列的第一號,我永遠以你為標杆。一說完,我又後悔, 你在老戰友麵前,賣弄什麽呀,忙又說了後麵的話。


    張一鳴拾起一片發黃的銀杏葉,笑道, 我喜歡跟你幹活,因為你幹活不偷懶,抬石頭時把繩子往自己那邊挪。


    交流總算輕鬆了,麵前的風景好像瞬間也亮麗了。我一激動,握住了她的手,皮膚好粗糙,她好像覺察到什麽,把手背到了身後。


    那時我們宿舍前有一座山似的石堆,硬是女兵們利用晚上休息時間把它搬完了。星期天,我們到附近的村子給老百姓打掃院子、理發,老百姓紛紛表揚我們,這時我們才感覺自己像電影裏那種真正的解放軍,更多時,我們就是一群穿著軍裝的女孩子,愛吃好的,貪玩,向往營區以外的世界。


    可是你很快就成了機關兵。張一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望著遠處的湖麵。


    新兵下連後,我們一起分到了食品廠做方便麵,半年後我因為發表了幾篇新聞稿, 調到了基地政治部報道組。


    我看著她臉上淡然的表情,小心地說, 你還記著咱們到駐地中學參加文化補習班呀,要不是你,李湜湜根本參加不了那個班。 她預選時,成績差得太遠。


    是呀,她不是一直跟我關係不好嗎,自從我讓教導員建議讓她上補習班,她對我忽然好了,一會兒給我到小賣部買水果,買午餐肉,有時還給我拿包餅幹,讓我給她講咱們每天複習的功課,她很自信,說,她爸爸說了,隻要她成績好,他會想辦法讓她參加考試的。


    果然離考試還有一個月,李湜湜也來到了補習班,我們四人每天早上七點一刻離開營門,晚上七點迴來。基地離學校有十公裏, 基地主任大筆一揮,就給我們派了一輛吉普車,每天來迴接我們上下學。我們說住到學校不行嗎?基地領導說,那不行,你們還是軍人,軍人不能在營區外過夜。我們理解他怕我們在縣城出問題,女孩子嘛,在家,父母不放心。在部隊,領導又挺關照。


    我認為主任的擔心是多餘的。當我們四人穿著軍裝一進教室,別說同學,連給我們上語文課的秦老師眼睛都亮了,他對我們恭敬地稱解放軍同誌,他說解放軍同誌一來, 讓我們這個破教室一下子蓬蓽生輝。軍民魚水情,都是一家人,快,大家還愣著幹嗎,鼓掌呀。他把我們安排在中間的座位。花花綠綠的衣服中間,忽然加人我們的綠軍裝,豔豔的領章,每個上課的老師,一上講台都要大聲說解放軍好。


    張一鳴一示意,我們馬上站起來,啪地敬一個軍禮。幾何老師是一個近五十歲的老頭,他走上講台,一臉嚴肅地瞧了我們一眼, 我們馬上站起來給他敬了一個禮,老師可能沒想到我們來這麽一下,慌亂地一會兒舉左手,一會兒伸右手,最後敬了一個少先隊員禮。胖胖的老師,右手舉過頭頂敬禮的樣子, 到現在還恍如眼前。


    我們最幸福的就是那時,不用訓練,中午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花著有限的津貼費,吃碗豆腐腦,一個油糕,一碗臊子麵,簡直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吃還是次要的,關鍵我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穿著被我們改得合體的軍裝,戴著紅星領章,瞧著男男女女羨慕的樣子,胸挺得更高,步子邁得更大,笑聲更清脆。李湜湜起了個頭,姚紅挽著我和張一鳴的胳膊,我們大聲唱著軍歌《我愛我的稱唿美》《當兵的曆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大街上空氣那麽清新,一縷縷香氣不知是從馬路上,還是從附近的居民樓裏飄出,或者是迎麵姑娘身上的香水,反正特別香,多年以後,我再也沒有聞到那麽讓人迷醉的氣息。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們從學校出來,要走過一個小胡同去路邊等部隊來接我們的車時,忽然一夥地方小青年圍住我們嬉皮笑臉,其中一個為首的說,我們想請兵妹妹去吃夜宵,賞個光。


    李湜湜媚眼一送,笑道,可以呀。


    張一鳴瞪了李湜湜一眼,冷冷地對為首的穿牛仔褲的小夥說,對不起,我們還有任務。


    去嘛,兵妹妹,就是吃一頓飯嘛。牛仔小夥說著要拉張一鳴的手,張一鳴打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領,其他小夥子上來,我急著說,張一鳴快鬆開,注意軍民關係。


    牛仔小夥說,對,軍民一家人嘛。說到一家人時,他忽要親李湜湜,李湜湜這次不敢再開口,嚇得躲在了張一鳴身後。牛仔小夥又上前說,兵妹妹一個個都挺漂亮的,也挺有味的是吧,兄弟們。說著,奸笑起來。張一鳴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要命處就是一腳, 他疼得坐在了地上,另一個瘦小夥取下嘴上的香煙,丟到地上,大搖大擺走了過來,說,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姚紅嚇得尖叫起來。


    都退後!張一鳴說著,從身上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


    張一鳴不要亂來,否則我們連學都上不了啦,我急得朝四周瞧,希望有人來救我們, 可這條街太偏僻了,又晚上十點多了,小城人還沒夜生活,四周都靜悄悄,鮮有人來往。


    這時身高足有一米七的張一鳴舉著刀子,說,放開她們,我是她們的頭,你們隻管來找我,你們是男人.打不過我,邢就得認輸。說著,她把刀子輪著轉了一圈,然後優美地接住,說,你們再厲害總勝不過敵人吧,我可是從南邊戰場上下來的.從死人堆裏活過來的人是什麽樣子.你們還沒領教過吧。來, 小試牛刀。她說著,揚著脖子咧嘴笑了笑,我看到她握刀的手哆嗦著。


    小夥子冷笑一聲,六個人朝我們走過來,還帶著笑。


    大家向我靠攏。我們三人立即圍到張一鳴身後,李湜湜緊緊抓住張一鳴的衣襟。我們圍成一圈,好像彼此都有戰友在為我們擋著子彈,緊張的心稍稍放鬆了些。小夥子越靠近我們,我們四人越圍得緊,正在這時,張一鳴朝地上跺了一腳,喊道:偷襲!趁那一幫人還沒反應過來,我立即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朝迎著我們的小夥子們臉上扔過去。姚紅和李湜湜也趁機拿起書包舉起來,牛仔小夥捂著一隻眼睛,大喊,弟兄們,給我上!


    這時,張一鳴大喊,目標,正前方,五公裏!開始!我們三人真如後麵有追兵一樣拚著命跑起來。張一鳴斷後,邊跑邊說,甩開敵人,勝利屬於我們。對於經常跑步的我們,跟地方小青年賽跑,當然不在話下。但他們也不甘示弱,先徒步跑,後來不知從哪弄來了輛自行車,搖著鈴,還嘻嘻笑著說,我看你們往哪跑。


    他們越來越近,我們嚇得腿都軟了。


    朝玉米地裏跑!張一鳴說著,率先鑽進了旁邊的玉米地。


    我們跟著後麵跑,牛仔小夥跳下自行車,氣得大叫。跟著他跑的小夥子拾起石子朝玉米地裏扔。


    我們在裏麵捂住嘴大笑。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接我們的軍車到了。


    我們都誇張一鳴厲害,張一鳴說,如果你們認為我還像個班長的樣子,就聽我的, 此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傳出去對我們影響不好,甚至還會影響我們上軍校。記著,上軍校,是我們所有人的目標,我們要排除萬難, 實現它。


    李湜湜說,張一鳴,我不服班長就服你,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的老大。


    噓,車到了,我們要裝作跟平常一樣。李湜湜,管住你的大嘴巴。張一鳴說著,撣了下軍褲上的土。在明亮的車燈下,我們才發現綠色膠鞋上,沾滿了土,身上沾著深棕色的玉米纓子。


    司機是個當了五年的誌願兵,他說去取電影片子,來遲了。看著狼狽的我們,問怎麽迴事?


    我們沒事兒,就是預演了個戰術訓練, 班長。張一鳴說著,朝我們擠了一下眼睛,我們齊聲說,班長,在玉米地裏演練晚上還是很害怕的,可我們表現得都很勇敢。獎勵一下我們,快講講最近有什麽新片子?有沒有《人生》,或者《高山下的花環》?


    這是軍事秘密。快上車!司機拉開車門, 一臉嚴肅。


    坐到車上,司機沒再問,可李湜湜又出情況了,她看看我們,忽然撲哧笑道,那個牛仔…話沒說完,就被張一鳴捏住了雙唇,說你想買的那件牛仔褲你穿著不合適, 怕她再節外生枝,便大聲地唱起了歌。她唱我心中有個小秘密,然後給我們使眼色,我們跟唱道,就是不告訴你。後來齊唱:軍中女孩都有好強心,軍中女孩愛耍小脾氣,軍中女孩有時很溫柔,細聲細語、細聲細語臉上笑眯眯…·唱著唱著,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開車的司機班長也跟著笑起來,邊笑邊用陝西普通話說,餓(我)就是喜歡你們這些嘰嘰喳喳的小女兵。


    再上課去時,姚紅就警告李湜湜上補習班時不要抹口紅,不要接地方小青年的話, 否則再引火燒身我們就不管她了。


    張一鳴不滿地說,什麽話呀,我們以後就是銅牆鐵壁,哪個有困難,其他三人就是她強有力的盾牌。說著,伸出手來,我們三人趕緊握住她的手。張一鳴說,我以軍人的榮譽發誓,此生我們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我們也跟著說起來,我以軍人的榮譽發誓,此生我們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


    張一鳴戴正無簷軍帽,又把我們的軍帽


    -整好,然後朝我們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我們即刻還禮。


    她一字一頓地說,此後,咱們就是親姐妹,無論誰考中,我們都該為她高興。我相信我們四個都能考上。以後無論我們多老,都要把彼此當作一生最好的朋友。誰結婚,我們都給她當伴娘,好不好!


    好。


    我們四人緊緊地握住手,遠處的華山見證了我們的誓言。隻是後來我們就走著走著,散了。


    對了,你記得給咱們補習作文的秦老師,就是那個剛分來的大學生嗎?張一鳴的話打斷我了的迴憶。


    當然記得,他教咱們怎麽寫生動一個人,說,隻要能把人寫好,完成考試作文不在話下。


    我記得你寫的是你參軍時,你們一家的反應,當時真的太感動我了,老師給你得了九十分,還說要推薦到市報上發表呢。


    張一鳴點點頭,我寫的作文名字叫《參軍前的那一天》。


    張一鳴在作文中寫道,她參軍走時,一直跟她淘氣的弟弟好像一眨眼工夫就長大了,晚上纏著她不離開。一向不愛說話的父親不停地讓她多吃些,多吃點。而平時最愛說話的母親卻忽然間沉默了。她那天中午很恍惚,炒菜時,把醋倒進了鍋裏。喂豬時,把雞蛋殼倒進了豬槽。氣得她父親罵了她一頓,可她還是老出錯。到縣城的班車上,她拉住張一鳴的手說,一鳴,我怕你走了,再也不迴來了。


    她父親打了她母親一個巴掌,說,狗東西,說的是人話嗎?張一鳴在作文結尾寫道: 那是清晨,天還黑乎乎的,班車上的人是陌生的,他們驚異地看著我的父母,看著我,我感覺好丟人,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就是死到外麵,再也不迴家了。可奇怪,列車還沒走出縣界,我就不停地迴頭望,好像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了。


    沒想到我們高考的作文竟然真如老師猜的,是記一件難忘的事,當我拿到卷子,想到張一鳴如果進了考場,她肯定能寫一篇優秀的作文,眼淚一下子模糊了。


    我說不下去了,湖麵的一棟白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張一鳴說,吃飯就在那。然後又歎息道,離開了部隊,記著的全是快樂。做夢夢到的都是咱們當兵的歲月。十幾個素不相識的戰友,穿著統一的綠軍裝,一起出操,一起吃飯,一起開班務會,讓我孤單的心一下子溫暖了。現在想起來,好像那時的歲月永遠都不會過去。


    後來,你們上學的上學,調走的調走,班長也迴了老部隊,十二個女兵隻留我一個人時,我絕望得好像看不到前邊的路了,大冷天,我坐在空無一物的荒地裏大聲哭泣。上夜班很難熬,我不怕,怕的是孤獨。夜深了, 當我迴到宿舍,蒙著頭睡了一覺,第二天一醒來已到中午,一夥新兵站在我麵前,叫我班長,我就是從那時起,感覺我還得往前走。 讓我想起了我們苗族的“滾山珠”,它表現的是我們祖先在遷徙途中,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遇到荊棘林時,就用血肉之軀滾出一條路來,讓族人通過。苗族後人為了紀念這些英勇的青年,就模仿他們用身軀滾壓荊棘的動作,編成蘆笙舞,名為“地龍滾荊”。對了, 春天,你到這來,河兩岸開滿了海棠花,紅豔豔的,跟碧綠的湖水一映襯,我這個笨嘴,真的說不出那樣的美。


    謝謝。你們這地方確實很美。我一時找不到語言讚美眼前的山水,隻能幹巴巴地說。


    去年獲茅獎的一部小說《本巴》,講的是人人都隻活到二十五歲,永遠也不會老,永遠也不會死,那麽我們為什麽不能迴到新兵時呢,讓我們永遠十八歲。張一鳴說。我們老兵之家的思路就是受此啟發經營的,大家跟新兵連一樣,上課、出操、訓練、講故事,跟部隊一樣的嚴格的作息時間,大家都說好。年紀大了,過集體生活,有好處,有人照顧。分成班,有班長管理,我們定期安排他們出遊、 集會、鍛煉、聊天,幹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年人,你不能讓他什麽都不幹,這他還挺難受的,你看,澆花,掃地,他們可樂意了。現在報名的好幾百人,我們隻好限製住客必須是軍人,這樣才擋一些人。說實話,這工作我很高興,就好像迴到了咱們的連隊。


    想想咱們十二個女兵,你還在部隊,大校,也算幹得最好的了。湜湜,退伍下崗再任職處級退休,也算功德圓滿。姚紅,點燈熬油,剛提了大科室主任,卻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還有一個,就是跟你們一起考上通信學院的楊什麽呢,山東兵,你看我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聽說當了通信站的主任,副團轉業的,在上海給兒子帶孩子。一次過馬路,好端端的人,讓一個喝醉酒的人捅了刀子。還有一個,跟我一起退伍的,叫唐果果。 你記得不?


    是不是那個愛唱蘇劇的江蘇兵?


    對,你猜她怎麽著,退伍後進了一家賓館,後來當上了領班,酒店經理,卻因為跟丈夫吵架,跳了樓,死時,年僅三十八歲。


    盤點一下,我們大多數人既沒成為班長所說的大人物,也無事業上的建樹,平淡而平庸,平均年紀五十五歲,十二個人,已走了三位。是軍人,沒死在戰場,卻以這樣的方式離世,讓人不勝唏噓。讓我想起了一首詩:他從打開的一扇車門匆匆走出去,不知去幹什麽,忘拿了自己的行李。對了,當年考試時, 我跟李湜湜和姚紅住同一間房。對了,你還記得你跟誰住嗎?


    我想了半天,搖搖頭。


    你當時跟朱冬葉和林婉麗一起住的,她倆一個分到了衛生所,一個分到了招待所, 你們都是機關兵嘛。張一鳴看我好像忘記, 又補充道,高個是河北姑娘,那個個子小的是山東的,她倆考上的是軍醫學校的護理係。我呢,馬上要進考場時,才發現準考證找不到了。一問同屋的李湜湜和姚紅,結果呢, 準考證沒找著,還結下了疙瘩。年過半輩,我不想人生再有遺憾,一給湜湜打電話,沒想到,三天後她就提著箱子坐飛機從北京來了。她來,一刻都不閑著,一會兒到炊事班去幫廚,一會兒又到客房幫人家幹活。結果老兵之家四處都是她的笑聲。對了,你們都在北京,常聯係吧。


    我正要迴答,李湜湜迎麵走來,說,這地方美吧,一鳴專門選的這個有山有水的飯店。包間,可是湖景房呀。猜猜名字,多應景, 流金歲月,我挑的。她說著,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張一鳴,走進了湖山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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