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梅也早就醒了,置身在唿嚕聲和病人的複數中。她坐在椅上睡得渾身酸疼。趙文華看到她,眼露兇光,說,就是你沒鋪防滑墊兒, 我才摔倒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要你來賠。井梅賠著笑臉說,先治病,等你康複出院, 我們再說這件事情好嗎?你現在這脾氣對病情恢複可不好。如果那樣的話,你以後可能就不能跳舞了。趙文華的目光漸漸地冷下去,軟下去,透著恐懼了。夜裏,趙文華還是拉了,井梅給她更換。忙完,井梅說,現在住下院了,我得迴去給您拿些換洗衣服,還要給陳叔叔做飯,做好飯,我再給你帶來。你別著急啊!現在外麵這大雪的,打車都不好打。我爸那邊我都找人替我·…趙文華說,我兒子兒媳會給你加錢的。井梅說,您乖乖的,就好,快點兒好起來,我醫院家裏地跑,也吃不消的。如果您覺得我不合格,不適合您和陳叔叔,就給公司打電話換人吧。趙文華不吭聲了。她讓井梅給她拍張躺在床上的照片,說,發給老陳,也發給兒子兒媳,我再發個朋友圈。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陳還在位的時候,前唿後擁的人們會不會來看我,還是老陳退下來後,人走茶涼!井梅想說,何必呢?但她沒說。井梅說,那我現在迴去買菜做飯,陳叔吃完,我就給你帶過來。要是還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趙文華說,好的。 我覺得你應該叫我“廠長夫人”。井梅笑了笑說,廠長夫人。她說完,屋子裏的幾個病人都朝著趙文華投過目光來。趙文華說,你笑什麽?我難道不是廠長夫人嗎?井梅說,是。


    井梅出了病房,給丁文森打電話說,咋辦?我這邊現在也無法脫身啊!老太太摔了一跤,胯骨裂了,住院啦!我這要醫院和她家裏兩頭跑…·丁文森說,如果你放心的話,就把你爸交給我吧。我可以休年假。井梅說,我當然相信你,他也是你老丈人不是。再說,我們沒離婚之前,他對你也不錯,你就當盡孝也不錯。丁文森說,你對,行了吧。現在,我是丁文森,是你前夫,你要清楚。井梅說,清楚得很。 隻是,你畢竟比外人讓我信任不是嗎?再說了,你是和我才剛剛分開幾天的外人。你幫我,我會記得的,我給你補償。丁文森開玩笑說,肉償嗎?井梅說,少來,我夠意思啦!分開最後一晚,我不是……丁文森說,不和你扯淡了,我要伺候我老丈人了。你忙你那邊的,這邊盡管放心,盡管我從你丈夫變成你前夫, 但我會盡力的。隻是,你如果責備你前夫的話,不能像責備你丈夫那樣了…井梅哼了一聲,說,德性吧。那就拜托啦,我要忙了。你和我爸吃好,到時候我給你轉錢。丁文森說, 不是要肉償嗎?井梅說,去你的。想吃肉,找別人去。我是你前妻,不是你妻子。以後說話,你也要有所顧忌啦。丁文森說,哦,那我們打情罵俏沒問題吧,就當談戀愛了。井梅說,美得你。我已經受夠你們啦!你,還有兒子。哼。我要做個單數。丁文森問,什麽單數? 井梅說,不告訴你。


    井梅從骨科醫院走出好遠,才打到車。地麵上的雪,厚厚的。撒過除雪劑的地方,雪化了,濕漉漉的,透出瀝青的黑來。井梅先是去了陳向榮家附近的菜市場。她在挑著蔬菜的時候,看到豬肉攤那邊打起來了,是攤主和一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老太太。老太太偷了攤主一根排骨,被攤主抓到了,非要送老太太去派出所。老太太哀求著,不想去派出所。攤主說,那就賠我二百塊錢,否則,就把你送派出所。老太太說,我要有二百塊錢的話,我幹嗎要偷呢?我兜裏就十塊錢,再說,排骨,我也沒拿走,還給你了。我就賠你十塊錢。如果不行, 你願意送我去派出所,就送吧。老太太說著抱住攤旁的柱子。旁邊的人勸說攤主,說,這麽大歲數,算啦,既然她同意賠你十塊錢。同情的聲音越來越多。攤主還氣哼哼的。井梅走過來,拿出五十塊錢,扔給攤主說,夠了吧,把排骨給老人,讓她拿走。攤主撿起錢,沒吭聲,把那根排骨裝進塑料袋,扔給老人說,走吧。老人抱著塑料袋裏的排骨,眼神木木的,沒說什麽,轉身跑開了。井梅繞到其它攤位,買了東西,往陳向榮家裏走。


    老陳聽到腳步聲,已經挪步等在門前了。 井梅開門的時候,看到老陳站在門口,嚇了她一跳。老陳說,你迴來做什麽?不在醫院裏護理趙文華。井梅說,我迴來給你做飯,再給阿姨帶飯。你以為我想這樣兩邊跑嗎?她換了拖鞋,開始做早飯。老陳說,趙文華給我發照片了,看樣子狀態還不錯。她沒為難你吧?井梅說,還好。要秋後算賬。老陳問,什麽意思?井梅說,阿姨偏偏說是我沒有給她在浴缸下麵放防滑墊兒,她才摔倒的,所以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要我賠。老陳說,這不是碰瓷嗎?你別聽她的。井梅說,不行,我就不幹了。老陳說,我家離不開你的。井梅說,那陳叔能給我做主嗎?老陳說,能。他說得很堅定。井梅在那裏忙活著, 都眼淚汪汪了。老陳迴書房去了。井梅邊幹活, 還在想在菜場裏遇到的事情,她為什麽當時那麽大方?是哪根神經出現了問題嗎?還是她心軟,看不得老人那樣…·好吧,就仗義一迴。她做了粥,還炒了個雞蛋,把之前拌的小鹹菜拿出來,給老陳端上桌,喊他吃飯。她也跟著吃了一口。老陳說,趙文華的份兒,留了吧。井梅說,放心吧,餓不著你老伴。


    老陳說,卡裏的錢你用。趙文華不知道的。


    井梅問,多少?


    老陳說,十萬吧。別人當年送我的。 井梅說,不會是…


    老陳說,不是,是我幫人辦事兒所得。 井梅哦了一聲說,要是…我可不要。 老陳看了看井梅,低下頭喝粥。


    老陳抬起頭來說,趙文華總不能放下當年的虛榮,這點你要擔待。


    井梅說,沒什麽。我是保姆,就是伺候人的。


    老陳說,她不知道尊重人,這點很不好。 我也說過她,總是居高臨下看人。


    井梅說,我想居高臨下,還沒那個條件呢?這麽多年都是仰臉看人了,現在還是·….


    老陳說,會好的。隻要自己活著有尊嚴就好,沒必要仰望誰。都是爹媽養的,都是活命, 沒必要居高臨下,更沒必要仰望…


    井梅說,您這也是退下來才這麽說的吧? 其實啊,人啊,還是三六九等的,還是要拿自已當人,才行。


    老陳嗯了一聲。


    井梅吃完,開始給趙文華裝飯盒。她這才去浴室看了看,果然沒有防滑墊兒,她心裏還是虛了一下。她關上浴室的門,拎著飯盒說, 陳叔,我去醫院了,你再有事兒打電話,中午我迴來做。


    老陳說,中午,我剩飯對付一口,你就不用迴來了。怪麻煩的。


    井梅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井梅說著,開門走了。


    外麵的雪,還在下,下,下。不知道咋了? 瘋了嗎?雪。雪的複數。人群的複數。車輛的複數。


    井梅還是走出小區很遠,才攔到一輛出租車,還不是到骨科醫院的。如果井梅想坐, 中途下車,還要走兩站地。司機說,上來吧,根本打不到車。井梅拎著飯盒上去,才想起來, 沒有給趙文華帶換洗衣服。她想,中午迴來的時候,再說吧。這忙亂的,腦子都不轉了。


    老陳的兒子打來電話,說,阿姨好,我媽打電話說了事情,說什麽你沒給放防滑墊兒, 才摔倒的,是這樣嗎?


    井梅說,是吧。我不確定。當時,我爸也住院,我伺候完兩位老人,就離開了,當時, 我還問阿姨要不要我幫忙洗澡,她說不用, 沒想到…如果你們認為責任都在我,我認。 就當這個月,我給你家白幹了,月末,我就走人,你們找別人來吧!


    老陳兒子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就問問。 我爸倒是很滿意你的。至於錢的問題,放心, 不會少你的,隻要把兩位老人伺候好,讓我們在外放心。


    井梅說,我隻是盡我保姆的責任,是我的工作。雖然這個工作很低賤,但我們也有尊嚴。


    老陳兒子說,阿姨,你別介意,我剛才哪句話說得不對,你多擔待。我撂了。


    在井梅下車朝著骨科醫院走去的路上, 她聽見手機響了一下,卡裏進來五千塊錢。她知道是老陳兒子打過來的錢。路滑,井梅走得很慢,在雪的清冽味道裏聞出一股子腥味,介於海鮮和鐵的腥味兒,而她像一隻蒼蠅,嗡嗡的。此刻,單數的蒼蠅,在複數的雪中。已經有保潔人員在路上清理著路麵上的雪,鐵鍬和雪鏟和瀝青路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同時也伴著雪的尖叫。那是被碾壓的雪,被切開的雪, 被推拉的雪,被撞擊的雪,被踩踏的雪,被揚起來摔在地上的雪·…它們作為雪的單數和複數而尖叫。它們在這城市的街道和馬路上,被蹂躪和踐踏著。這時候的雪,倒是那野地中的, 是安逸的,享受著日光,靜靜地在那裏,仰望著天空,在靜寂中,甚至有了雪的芬芳。


    到骨科醫院的兩站地,井梅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鍾。馬路上那些浩浩蕩蕩的除雪隊伍, 像是要把馬路扒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然後, 把從地麵上鏟下來的積雪,還有垃圾,還有之前的灰塵,紛紛扔進去。除過雪的路麵,黑亮黑亮的,上麵有冰了,是鐵器和雪的摩擦,雪化了,變成了水,水在寒冷的空氣中,在瀝青路麵上,結冰了。滑。一不小心腳下,就會摔倒,摔個四仰八叉,四腳朝天了,身體的四肢和背部接觸到地麵,還好些,隻是疼,但也不一定,胳膊腿的,有可能摔骨折。冬天的骨頭, 是堅硬的,也是脆弱的。要是四腳朝天那種, 後腦勺著地的話,可能就慘了,腦袋嗡嗡的,


    輕微腦震蕩,神誌不清,昏死過去,都有可能。 這麽說,絕不是聳人聽聞。在南方人眼中的雪是風景,是美,可是在北方,常常是災難。所以冰雪路麵,井梅走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但這個時候,如果井梅這個單數真的摔個好歹, 大概也就丁文森能幫她了吧。雖然,她從雙數變成了單數,但丁文森這個單數,還是有情義的。哼。那也不和他過了,井梅想。她這個單數,突然變得桀驁不馴起來。


    井梅給丁文森轉過去三千。 丁文森問,什麽情況? 井梅說,別廢話。你和我爸的吃喝。 丁文森說,好嘞。我歇年假了。 井梅說,辛苦你啦! 丁文森說,這還像前妻說的話。 井梅說,滾!


    井梅到骨科醫院,到了病房,看到趙文華,她用惡狠狠的目光射著井梅。井梅沒去碰她的目光,說,現在吃飯了。趙文華厲聲說,咋這麽長時間?要餓死我嗎?還是老陳挽留你了?他年輕的時候,可是個偷腥的主兒。井梅說,雪大,車少,我這還是拚車,在骨科醫院前麵兩站地下車的,走過來。當然,井梅和趙文華說這些是沒用的。趙文華怔怔地說,我… 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給她換紙尿褲,又是給她擦洗,換上新的紙尿褲,給她掖好被子,才開始喂她吃飯。那股子腥味兒又出現了,混合著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兒。井梅突然很喜歡那股子腥味兒,吸了吸,要吸進骨頭裏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兒,讓她忍受的。腥味兒, 在心裏麵歡悅著,手舞足蹈了。趙文華吃飯的時候,說,你還沒叫我“廠長夫人”呢?井梅連忙賠著笑說,廠長夫人,請用膳。趙文華笑了。


    趙文華說、朋友圈發出去,都是問候的,一個人也沒來。井梅說,這大雪天的,路又不好走, 車也不好坐。再等等。說不定,中午的時候,就都來了、把鮮花和水果塞滿整個病房都說不定。趙文華說以前還真是那樣……她仿佛沉浸在過去的榮光裏。井梅喂她吃飯,她的目光還盯著病房門口。她的食欲特別好,沒有挑三揀四,吃完後、井梅給她擦了擦,去洗飯盒,順便拎著暖壺。在水房的複數們,是喧鬧的,各種各樣的信息傳來。哪哪個病房,有人昨晚上死了。哪哪個病房出了醫療事故,病人家屬把屍體停在醫生辦公室了。井梅聽著,她昨晚上太累了,睡得沉了,什麽都沒聽到。井梅刷著飯盒,看到對麵病房,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 張望著什麽,看上去很像她父親。她聽到有人說,你們聽說了嗎?體育館塌了,砸死了三個人。這雪,咋這麽重呢?井梅洗完飯盒,去打了壺熱水,迴到病房。趙文華還目光閃爍地盯著病房門口。


    醫生來查房了,趙文華望著醫生,看上去很乖,故作呻吟。趙文華說,這要是以前,我應該住在高幹病房裏的,現在…·她歎了口氣。 你們醫院院長都要親自來查房的。年輕的醫生安慰著說,沒事兒的,你這養幾個月就好了。你說的那個院長退休了。年輕醫生說完,就去了別的病床。趙文華用眼睛瞪了一下年輕醫生的背影,鼻子裏哼了聲,整個顯出被冷落的傷感來。井梅想安慰她幾句,但又不知道說什麽。她拿出手機給丁文森發信息,問,你們吃了嗎?紙尿褲可能不夠了,我買的紙尿褲到時候會送到病房,你接收一下。丁文森說,好。


    這時候,井梅看到趙文華眼淚汪汪的。她拿了紙巾遞給趙文華。趙文華抓著井梅的手說,你是不知道……這麽多年,我…


    井梅不知道說什麽,手被趙文華緊緊地抓著,都抓疼了。


    趙文華的一滴眼淚掉在白被單上,洇開, 她才鬆開井梅的手,用紙巾擦了擦眼淚,說, 中午給我帶換洗衣服,還有我的化妝用品。口紅拿迪奧烈焰藍金絲絨999,還有香奈兒可可小妞濃香的香水..井梅說,我拿張紙,您給我寫下來,我可記不住。她從包裏拿出來紙筆,讓趙文華寫下來。趙文華看了看她,潦草地寫著字母。井梅說,看不懂啊!阿姨!趙文華說,這個口紅,你就找999的,香水是n5。 井梅點了點頭說,從沒看過,所以阿姨不要見怪。趙文華輕蔑地看了看井梅,沒說什麽。井梅把紙片小心地收起來。趙文華說,我現在是不是沒法看了,這臉白得像死人似的。井梅說,沒那麽邪乎,你看我就沒怎麽用過化妝品,這臉…趙文華撇了撇嘴。趙文華說,睡衣。還有床單,我不用這醫院的床單,說不定什麽人都睡過的,說不定死過多少人呢。你把我家裏的床單給我拿來。井梅答應著,又拿出紙片記下來。老陳愛吃紅燒肉,你中午給做。 井梅答應著,說,那你中午吃什麽?趙文華說, 我想吃茭白炒肉。井梅說,如果菜場有賣茭白的,我就給你炒。趙文華說,你做的菜,鹽大。 少放鹽。井梅說,嗯。趙文華說,要不你去小區東門的喜迎春飯店,給我打包一盤也行。紅燒肉她家也行,你就不用做菜,做些米飯就行。 井梅說,米飯也打包得了,還省時間。趙文華說,飯店的米不好,都是陳米。井梅說,好,那我做。趙文華的目光不時瞟著病房門口。


    這時候,進來一個兩手拎著兩袋香蕉蘋果的年輕人。趙文華眼睛一亮,沒想到年輕人朝著對麵的病床走去。趙文華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來,迴到她的眼睛裏。


    天晴了,井梅站到窗邊。骨科醫院裏的樹上都是雪,樹枝都壓彎了,隨時都可能折斷, 發出“哢哢”的聲音。一些保潔工人,在清理著院子裏的積雪,堆成一堆堆的,像墳。一個母親領著女兒,在忙碌的清雪大軍外圍,堆了-個雪人。小女孩站在雪人旁邊,舉著“v”的手勢,母親拿出手機,給她和雪人拍照。說是雪人,因條件不允許,沒鼻子,沒眼睛,也沒帽子,看上去更像是兩個大小不一的雪團疊摞在一起,圓滾滾的,讓人看不出一絲生命的氣息。母女拍完照,進了醫院。很快,那個所謂的雪人,就被保潔工人們鏟掉了,扔到手推車裏。作為單數的雪人,不存在了。井梅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子小時候,她和兒子也堆過雪人。


    井梅想刷會手機,剛打開視頻號,趙文華喊她,井梅,你過來。井梅過來,問,阿姨什麽事兒?趙文華說,去買點兒香蕉和蘋果,要進口的。井梅答應著。


    井梅買水果迴來,看到病床前的椅子上坐著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老太太,她在和趙文華說話。看老太太的樣子,也是剛進來,帽子都沒摘。趙文華看見井梅迴來,連忙說,去把蘋果洗了,給姚芬芳吃一個。她從床邊把一個蘋果扔到地上,說,這破蘋果,給狗都不吃。 叫姚芬芳的老太太,又彎腰從地上把蘋果撿起來,放進棉襖兜裏,說,你都這個歲數了,咋還這樣?我也是有尊嚴的。我能來看你,是念我們的舊情。趙文華說,我和你可沒什麽舊情。姚芬芳說,不想和你吵,都這個歲數,無意義,我就是來看看你,看一眼少一眼。井梅洗了蘋果迴來。趙文華遞給姚芬芳一個說,嚐嚐這個。你那個就像是從垃圾堆裏撿的,你不會是在墳地裏偷的供品吧?趙文華拿根香蕉,讓井梅扒開,再遞給她。她說,小井啊!你又忘了叫“廠長夫人”了。井梅連忙叫了一句“廠長夫人”。趙文華說,沒有水果刀,不削皮,這蘋果我沒法吃。姚芬芳總讓井梅覺得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想起來了,是在菜場偷人家排骨的那個老太太。井梅沒說,但姚芬芳也認出了井梅,說,謝謝你。井梅沒吭聲。趙文華小口咬著香蕉,說,你們認識嗎?井梅看了眼姚芬芳, 連忙說,在菜場見過。她再沒說下去。姚芬芳說,是,在菜場,見過。趙文華說,買個水果刀吧。井梅說,中午迴去的時候,拿一把。趙文華說,是,家裏的那把好,還是朋友從國外給我帶迴來的。趙文華香蕉吃了一半,就遞給了井梅,說,你吃吧。井梅接過來,沒吃。隻見姚芬芳連忙接過去,說,我嚐嚐。她大口地吃起來。 氣氛變得沉悶了。隻見姚芬芳大口咀嚼著香蕉,兩個腮幫鼓鼓的。趙文華說,你慢點兒吃, 別噎死。這句話,透著惡毒了,讓井梅覺得很不舒服。她看見旁邊的病人出去拍片子了,就倚靠在那空床上。趙文華說,芬芳啊!你後來去了哪兒?姚芬芳說,我們那個車間分流,我被分配到拖拉機廠,後來,黃了。趙文華說, 你家那位呢?我記得也是你在拖拉機廠認識的吧。姚芬芳說,是。沒想到短命啊!沒到五十,就走了。趙文華說,哦。你咋不找我?姚芬芳說,我不想找你。趙文華說,我如果不是遇見了我家老陳,可能現在也和你差不多。姚芬芳說,你個小騷貨,命好,會勾搭人,一下子,就勾上了副廠長。趙文華說,咋能是勾搭呢?是愛。你懂不懂?姚芬芳說,屁。井梅在旁邊想笑,又不敢笑。姚芬芳說,那時候,都在車間,就你喜歡把工作服改小了,緊緊地繃著你的奶子和屁股,那樣子,連女人看了都覺得騷,何況男人了。那次,副廠長下來檢查,我們都站在一排,就你突然摔倒了,跪在地上,撅著你的腚,那副廠長看到了,眼睛一亮。趙文華說,沒有的事兒。姚芬芳說,不信, 你迴去問問,你家老陳。那眼神,我現在都沒忘,在你屁股上停留著,像隻蒼蠅似的,從你緊繃的屁股上滑下去,又爬上來。你說,你當時是不是故意的?趙文華說,沒有的事兒。姚芬芳說,不到半個月,你就被調到廠工會去了,是不是?要不是檢查那天,你撅了一下腚,副廠長會注意你嗎?這近萬人的廠子,咋就你出奇嗎?是你的腚改變了你的命運。趙文華說,芬芳啊!這就是今天來看我的目的嗎?是想找迴你的心理平衡嗎?姚芬芳說,文華、你小氣了。這一點兒不像是廠長夫人。我是看到你發的朋友圈,覺得我們姐妹一場, 也都老了,我才來看你的。生命無常啊!這些年、我經曆的太多了。趙文華說,你這是在詛咒我嗎?姚芬芳說,文華,該活明白了,也該醒醒啦!放下,你會活得輕鬆很多。你看看這朵花,雖然是我從垃圾堆裏撿來的,裝在礦泉水瓶裏,也就活幾天,總會敗的。趙文華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你走。


    這時候,井梅才看到病床旁邊的櫃子上, 礦泉水瓶裏插著一朵玫瑰花,有些萎蔫,但在水裏還能活幾天。


    趙文華說,芬芳啊!你就咒敗我吧。可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不過還是謝謝你,能來看我。這都一上午了,就你來看我。要是往年,這病房裏人都烏泱烏泱的了。


    此刻作為單數的姚芬芳,讓井梅想抱抱她,但她沒有,看著姚芬芳那一臉的皺紋,又看了看趙文華白嫩的臉,井梅心裏麵感傷了下。 這時候,姚芬芳把黑色毛線帽摘下來,看上去是熱了。那一頭灰白的頭發……


    姚芬芳站起來,說,我得走了。


    趙文華告訴井梅,說,你把蘋果和香蕉給她拿著,香蕉給我剩一根就行。姚芬芳說,我不要。趙文華說,拿著吧。好好活著。姚芬芳說,反正不會找死。


    井梅送姚芬芳出了病房,把水果遞給姚芬芳。她接過去,說,那天,謝謝你。井梅上前抱了抱她,什麽也沒說,眼望著姚芬芳從走廊裏消失。井梅竟然眼淚汪汪的了。井梅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才迴病房。趙文華躺在那裏閉著


    眼睛,聽到井梅迴來,又睜開眼睛,說,這個姚芬芳啊!真是老了,我記得她可能比我還小兩歲,我們當年都是車間裏的女工··人啊!咋說呢?倒是她說得對,人總是要敗的,再好的花,都會敗。可……我心不甘啊!井梅,你能懂嗎?井梅說,不太懂。趙文華說,時間啊!命啊!這時候的趙文華仿佛迴到了單數,讓井梅同情起來。井梅說,不要去想,一天天活著就是啦!想多了,都是煩惱。趙文華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從眼角流出兩滴眼淚來。 趙文華問,你爸怎麽樣了?井梅說,就算是保住命了,但需要人照顧。現在,我前夫在那邊呢。趙文華說,你離婚啦?井梅說,嗯。趙文華問,為什麽呢?井梅說,就是覺得沒意思,就離了。趙文華說,女人啊,還是要有個男人的,哪怕是睡覺取暖。井梅沒吭聲。


    井梅看了看時間,十點多。她說,我得迴去做飯了,你睡一會兒。我做好飯,服侍陳叔吃了,我就迴來。趙文華說,我的茭白炒肉。 井梅說,記下了,都寫在紙上了。


    外麵雖然陽光普照的,但井梅還是覺得冷。她看了看時間迴父親那裏把羽絨服穿上。如果自己病倒了……被清理過的路麵,看上去更滑了,她小心翼翼的,但還是看到有人摔倒了,又爬起來。路過一家銀行的時候,她在刷卡機上刷了一下,那張老陳給她的卡裏, 還真是十萬塊錢。


    從銀行出來,井梅的心情複雜了。


    路過老道口的時候,要來火車,複數們都等在那裏。井梅也在其中,她手心裏攥著那個卡,都出汗了,她把卡放迴到包裏。火車開過來了,鳴叫著,笛聲刺耳。井梅望著滿載礦石的黑色車廂,她在心裏數了數,二十三節。 火車過去後,欄杆抬起來,複數們潮水般湧過去。井梅緊跟其後。


    人的複數,車輛的複數,紛紛移動著通過。井梅給丁文森發信說,東家老太太想吃茭白炒肉,給你和我爸也要一份吧。


    丁文森說,紙尿褲收到了。至於吃什麽?你就不用操心啦,我不會虧待我前老丈人的。


    丁文森正在走廊裏和井梅說著話,突然走廊裏的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不知道把什麽東西砸在玻璃上,把走廊窗戶砸出來一個大窟窿,玻璃碎了一地,把丁文森嚇了一跳。他連忙跳開,望著輪椅上的老頭,笑了笑,罵道,雜種操的,都他媽的該槍斃了你們!


    丁文森離開老人一段距離,發現井梅再沒說話,他也就沒說,目光看著那個輪椅上的老頭。他還在朝著那個被他砸出來的大窟窿謾罵著,字眼極其惡毒。丁文森搖了搖頭, 心想,他媽的,讓人以為這是待在精神病院裏似的。老頭罵著罵著,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這讓丁文森心裏咯噔一下,隻見過來一個年輕男人把老頭推走了。那窗戶上,被老頭砸出來的大窟窿,唿唿漏風。風發出的尖叫聲, 是那麽刺耳,在走廊裏四處瘋跑,裹挾著消毒水的味道,屎尿的味道,病人身上的特殊味兒,醫生身上的味兒,護士臉上的甜絲絲的化妝品味兒,廁所裏的味兒,還把走廊裏的垃圾箱也翻了翻,帶著水果的腐酸味兒和剩菜剩飯的餿味兒………從丁文森的身邊經過,唿嘯著,又從那個窟窿裏跑掉了。丁文森嚇壞了,站在原地沒動地方。要不是瑤琴路過,喊他,丁文森,你幹什麽?丁文森才迴過神來。瑤琴說,咋啦?丁文森,想你家井梅了嗎?你家井梅是個好女人,一定是你偷腥了吧?丁文森說,我才沒呢。你這可是冤枉我。 瑤琴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沒有不偷腥的, 連生病了的男人都.丁文森說,咋?你被偷腥啦?我對偷腥不感興趣,我倒是可以吃你個豆腐。瑤琴說,去你的。丁文森說,你長期在這醫院裏護理,就不怕你家那個吃野食


    複數


    49


    兒嗎?瑤琴說,他敢,我給他打骨折。


    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發來私信說,夜先生, 你去哪兒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丁文森說, 你去倉庫了嗎?不是告訴你,不要去嗎?我前老丈人在二院住院,我歇年假,在照顧我老丈人。你一定是不聽我話,昨晚去了倉庫吧?小火柴說,我聽話的,夜先生。我沒去。就是想你了,夜先生。丁文森說,你住的暖氣管道裏,是不是冷?要不,你去我家吧?小火柴說, 不冷,都熱,要脫衣服睡覺。丁文森說,別感冒了。小火柴說,天養活,我就沒生過病。丁文森說,那也要小心了。小火柴說,前幾天來了個流浪漢,要占我的窩,被我打跑了。丁文森說,別和人打架。小火柴說,他要占我睡覺的地方,那可不行。丁文森說,我是怕你被人打了。小火柴說,放心吧,夜先生。我在我住的地方旁邊,堆了個雪人,像夜先生。丁文森說,河麵上凍冰了吧?你別上去玩兒,別掉河裏去·小火柴說,是凍冰了,晚上可以聽到河麵哢哢的冰裂聲,老嚇人了。我看有人在冰麵上玩兒,真是膽大,我不敢,我膽小。丁文森說,那就對了。不和你說了,我不在,不要到倉庫那邊去。如果你沒錢了,我給你一百塊。丁文森給小火柴轉過去一百塊錢。小火柴說,我還有。


    小火柴很多字不會打,都是語音,丁文森再翻譯過來。也不影響交流。丁文森不太喜歡聽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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