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電梯,到八層……” 藍牙耳機總是在最恰當的時刻傳來明確的指示。


    “進大廳,向保安出示貴賓卡……”下車前,“張哥”把“鑫虎”的貴賓卡遞到胡英子手中。匆勿一瞥,胡英子看到貴賓卡上的照片與自己似是而非,姓名是英文,大約是“凱蒂”什麽的。


    胡英子從小坤包裏掏出貴賓卡,衝著兩名佩戴手槍的保安一晃而過,他們根本沒有接卡細看,立即躬身為胡英子和萬奇麟推開兩扇沉重的橡木大門。


    “先四處隨便逛逛,什麽也別玩。”藍牙耳機裏傳來“張哥”的聲音。


    與全世界所有的賭場大廳一樣,近百台“百家樂”、“德州撲克”、“黑傑克”等各種名目的賭桌分區擺放,角落裏是“吃角子機”,當然, 還有極具中國特色的麻將桌·吸引賭客最多的是四台大型輪盤賭桌。


    胡英子確信萬奇麟此前絕無光顧這種場所的可能。中國境內不可能有如此規模的公開賭場,更別說允許未成年人人內。然而,萬奇麟背著雙手,老練地環顧四周,眼睛裏閃爍著驚奇的光芒,一張小臉卻沉靜如水。胡英子不禁微微有些吃驚,莫非這個小家夥就是傳說中的天生賭徒?或者,依照某些玄幻的說法,這個小家夥要麽是賭徒轉世,要麽是未來的賭徒逆向穿越而至?


    除了盡職的賭場主管和警惕的內場保安, 所有的賭客都沉浸在贏錢的狂喜、輸錢的眩暈以及煙霧、酒精、香水的氤氳之中,無人留意少女與男孩兒,亦無人猜測他們的身份。奉老板之命,領老板的公子來開眼界的“小蜜”很多,帶上兒子來賭場尋找老公的媽媽亦多,甚至,攜了私生子來找爸爸…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尤其是置身於這紙醉金迷光怪陸離的大型賭場之中。


    “去四號輪盤賭桌。”藍牙耳機裏傳來“張哥”的指示。


    胡英子伸手去牽萬奇麟的手,卻被他很快甩開。胡英子隻得彎下身子,附耳對他說:“四號輪盤賭桌。”


    萬奇麟矜持地點點頭,旁若無人地緩步走向四號輪盤賭桌。


    圍聚在賭桌旁的人竟然為這個派頭十足的小男孩兒讓出一個空當兒,萬奇麟毫不遲疑地跳上高腳凳坐下,凝神細看賭盤。


    “買籌碼。”萬奇麟不迴頭地對胡英子說。


    胡英子急中生智,提高音量:“您讓我買籌碼嗎?”她有意把這句話說給“張哥”聽--她特意使用了“您”,希望“張哥”能夠明白,現在是萬奇麟扮演主角。


    對“張哥”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三秒鍾後,藍牙耳機裏傳來“張哥” 的聲音:“帶錢了嗎?如果沒帶錢,我讓人送上來,可以讓他隨便玩玩,別鬧出任何動靜。”


    胡英子記起自己的坤包裏有五千人民幣現金,那是董季平帶她進城時給的零花錢,胡英子把錢掏出來,擱到台麵上,大聲說:“五千。” 隨即她把嘴巴貼近萬奇麟的耳朵,“我包裏隻有這麽多。”--這話是說給“張哥”聽的。


    “收到。”藍牙耳機裏,“張哥”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黑色抹胸、白色超短裙的服務員笑容可掬, 立即用托盤奉上五千人民幣的籌碼,同時收走胡英子擱到賭桌上的鈔票。


    新一輪下注即將開始,胡英子將自己的臉貼近萬奇麟的臉,刻意表現出對賭局的熱情,其實是讓“張哥”能夠通過藍牙耳機聽到萬奇麟的聲音。


    “押十七號,全押上!”萬奇麟的表現,一如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


    輪盤開始轉動,萬奇麟的臉色逐漸變得煞白。


    轉動停止,象牙球最終落人十八號格艙。


    豆大的汗珠沁出萬奇麟的腦門,他像是快要哭出聲來,扭頭對胡英子說:“買籌碼。”


    胡英子的小坤包吊在右手腕上,她兩手一攤,做出一個“輸光了”的手勢。


    這樣的場麵,賭場主管、保安以及老賭客見慣不驚--老板給“小蜜”的賭資輸光了,無論少爺如何不甘心,“小蜜”絕對不會用自己的錢給他買籌碼。


    萬奇麟訕訕地跳下高腳凳,離開賭桌三米開外,咕噥道:“騙人!”


    胡英子一臉沮喪地埋怨著:“誰讓你那麽貪心,五千塊,一把輸光。”這話也是說給“張哥”聽的。


    藍牙耳機裏傳來“張哥”的聲音:“現在去三號輪盤賭桌。”


    胡英子顯出心有不甘的樣子,拉著萬奇麟的手,緩步朝三號輪盤賭桌走去。


    與四號輪盤賭桌相比,三號桌的賭客相對要少一些。胡英子和萬奇麟很快找到一個空當兒, 萬奇麟再次跳上高腳凳坐下。


    “喲,好大的賭注。”胡英子故作誇張地低歎,這是向“張哥”表明,她和孩子已經來到三號輪盤賭桌。


    “桌上應該有一個穿藍色絲綢襯衣,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藍牙耳機裏傳來“張哥”的聲音。


    胡英子一抬頭就發現了目標,後者對她和孩子完全視而不見。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讓孩子盯住那個人,記住那個人每一次下注的順序和號碼。”“張哥”的聲音透出一絲緊張。


    胡英子讓自己的嘴唇貼住萬奇麟的耳朵,像是極力安慰這個剛剛因為衝動,一把輸掉所有籌碼的孩子:“萬奇麟….”


    孩子渾身一震,胡英子喊出他的名字,仿佛讓他心醉神迷的萬花筒被胡英子一把從他的眼前拿開。


    “看到對麵那個穿藍衣服的人沒有?”胡英子耳語。


    萬奇麟點頭。


    “記住他每一次下注的順序和號碼。”胡英子搭在萬奇麟肩上的手微微使勁,捏了捏他的肩胛骨,說到“順序”和“號碼”時,她有意放慢了速度。她想,萬奇麟能夠明白自己的意思, 通過剛才的觀察,他應該已經看出,賭客通常會一次下注多個號碼。她想,“張哥”強調下注的順序肯定有特別的理由。


    萬奇麟哭喪著臉,“嗯”了一聲。


    身著藍色絲綢襯衣的中年男人短暫地從賭桌上抬起頭來,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胡英子和萬奇麟,他的目光在萬奇麟的臉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不要看他的臉。”胡英子輕聲警告孩子。


    “很好,可以給弟弟要一杯橙汁,讓離你最近的服務員去取,貴賓不用付費。”耳機裏傳來“張哥”的聲音。


    胡英子立即照辦。


    冰涼的橙汁遞到萬奇麟手中,似乎緩解了孩子的沮喪。萬奇麟咬住吸管,緊盯賭桌。


    “第一輪結束之後,姐姐可以去衛生間補個妝,讓弟弟留下。”“張哥”命令。


    荷官提示大家下注。胡英子注意到藍衣人先是在“o2、08、14、26”四個格艙裏投下籌碼, 略加思索後,他又在“11、15、16、33”四個格艙下注。


    胡英子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心想,要讓我按順序記住“02、08、14、26、11、15、16、 33”這八組數字,不如讓他們一槍打爆我的腦袋,更何況這隻是一局,不知道“張哥”需要萬奇麟記住多少局?胡英子繼而寬慰自己:對萬奇麟來說,記住這些數字,不會比吞下一塊帶血的牛排更為困難。


    “我去一下衛生間,記住我讓你做的事。” 胡英子附耳吩咐萬奇麟。


    原本紋絲不動的男孩兒突然迴頭盯住胡英子的臉。


    胡英子確信,她從孩子的眼睛裏看到的,是“你別扔下我啊”的楚楚可憐。她把嘴唇貼得離萬奇麟的耳朵更近一些,幾乎要吻上孩子的耳垂,她柔聲地說:“我很快就迴來,聽話啊!我保證。”


    按照“張哥”的指示,胡英子在衛生間裏停留十五分鍾,算上找衛生間的時間,以及從衛生間返迴賭桌的時間,萬奇麟在三號輪盤賭桌前靜坐“觀戰”約二十分鍾。


    “帶上弟弟,走!”藍牙耳機裏傳來“張哥” 不容置疑的聲音。


    牽著萬奇麟的手,走向那兩扇緊閉的橡木門,胡英子不停地出現幻覺:數名黑衣人從四麵閃出,朝她和萬奇麟不動聲色地圍攏過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們的前胸後背--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驚恐。


    也許是因為她猜到,讓萬奇麟記住的那位神秘藍衣人下注的順序和號碼,會讓她和萬奇麟丟掉性命?


    看著兩名佩槍的保安躬身為自己和萬奇麟拉開沉重的橡木大門,胡英子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無論是胡英子還是萬奇麟,甚至全程“指揮”這次行動的“雄獅”小張,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位神秘的藍衣人,他的真實身份是金世瓏旗下“大龍總匯”的人力資源總管。


    這位總管有一個小小的愛好.隔上幾天, 會到黃家旗下的“三隻老虎”玩上兩個小時的輪盤賭。眾所周知,黃家不過是金世現在大木田的傀儡,所以、這位總管等於是在自家的賭場裏,進行一點兒小小的娛樂。


    “地下車庫,車停在原來的位置。”踏進電梯前,塞在耳孔裏的藍牙耳機傳來了“張哥” 最後的指令。


    胡英子的瞳孔猛地一縮,心再度懸起。


    進入電梯,胡英子摁下“b1”,電梯裏隻有她和萬奇麟兩個人。


    此刻,胡英子的焦慮達到了頂點,宛如賽場上,正當她舉起雙筒獵槍,屏息等待飛碟飛向天空,一聲哨響,大喇叭裏傳來沙啞而變調的聲音,告知拋碟器出現故障,請選手稍等;電梯下行,故障消除,胡英子再次舉起獵槍,大喇叭再次告知拋碟器出現故障……盤旋在她腦海裏的全是董季平為她和萬奇麟安排的出逃計劃。


    電梯繼續下行,胡英子渾身顫抖,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直到萬奇麟主動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電梯在地下一層穩穩停住。


    胡英子深唿吸三次,才緩步邁出電梯,似乎全然忘記扯住她胳膊的孩子。


    “姐姐……”萬奇麟感覺到胡英子的異樣, 怯生生地喊她。


    胡英子渾身一震,全身的毛孔猝然收緊。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奇怪的是,她忽然發現自己已不再顫抖。


    一輛與他們來時同款的黑色大型越野車緩緩駛到胡英子和萬奇麟身前,引擎沒有熄火,左右轉彎燈同時亮起、熄滅,反複三次。


    按照董季平的安排,胡英子隻需要拉開後排車門,把萬奇麟推進越野車,自己隨後上車。車門關閉的同時,越野車將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然而,明類子並投有伸手去抓車門。


    透過萬奇麟抓住他胳搏的手指,胡英子預感到孩子有話要說、她想,憑著孩子驚人的記憶力,他一定會說:“這不是我們的車。”


    胡英子不待孩子說話,迅速地將他向右準轉九十度,自己也隨之朝右側張望。


    就在這一瞬間,另-輛大型越野車如同咆哮的獵犬,猛撲至前車後方,輪胎與地麵摩擦,發出尖利的嘯叫。後發而至的越野車司機猛摁喇叭,仿佛前車隻要多停留一秒鍾,後車的車窗內就會伸出數支槍管,鋪天蓋地的子彈將把前車打得千瘡百孔。


    前一輛越野車宛如被嚇壞的野狗,夾起尾巴,悄無聲息地起步,灰溜溜地駛離。


    胡英子和萬奇麟看到“張哥”推開後排車門,一躍而出。他抱起萬奇麟,把孩子塞進後排,近乎粗野地推了胡英子一把,示意她上車。 “張哥”右手反手摁住腰間--胡英子想,那裏一定掖著一把手槍--“張哥”警惕四顧,左手將手機湊到耳邊,一邊下達命令,一邊繞過車尾,從另一側坐進後排。車門關閉的同時,越野車仿佛蓄勢已久的豹子,一躍而出。


    胡英子全身的毛孔猝然放鬆,冷汗如同瀑布,打濕了她的全身。


    “槍花小姐,我需要你的幫助。”


    “張哥”推門而人,他很可能是慶功宴上的眾“假麵”之一,他采用的是洪德全對胡英子的稱謂。


    這是一間標準會客室,主座是隔著茶幾的一對沙發,茶幾上擺放一缽鮮花,主座後方的背景牆是千塔國北部的壯麗山巒,一頭雄獅昂首佇立於山巔,紅日噴薄而出,陽光照耀雄獅、金光閃閃。


    兩廂各排六張沙發,胡英子孤零零地窩在主座左側的第二張沙發裏。


    越野車並未將胡英子和萬奇麟送迴十四號別墅。車窗緊閉,胡英子看不見道路和燈火,她憑直覺意識到越野車進入“醒獅莊園”,徑直將他們送往山腳的“科技園”。越野車在一幢大樓前停下,“張哥”推著她和萬奇麟迅速進人門廳。 胡英子觀察到,這幢黝黑的大樓,在無邊的暗夜裏,隻有零星的幾個窗戶還亮著燈。


    “張哥”、“刀疤”和他們一起進入電梯, “刀疤”摁下數字“9”。


    電梯在九層停住。在“刀疤”的陪同下, 胡英子邁出電梯。


    電梯門關閉,電梯繼續上行。胡英子不知道“張哥”將把萬奇麟帶往何處,恍然中,她看到萬奇麟無助而驚恐的眼神,這讓她再次情不自禁地戰栗。


    “刀疤”將胡英子安置到這間會客室,禮貌地指給她飲水機的位置,微微欠身告別。“刀疤”離去時隨手帶上房門,胡英子不打算去試試房門是否反鎖。


    會客室的一角擺放著一台古舊的黃銅座鍾, 約一米長的鍾擺不厭其煩地來迴擺動,伴隨著單調的“噠噠”聲,宛若催眠師手中晃動的懷表。 倦意如潮水般向胡英子襲來,她試圖閉目小憩, 但她的身體內部似乎有個發條,隨著鍾擺的晃動,發條不是越來越鬆弛,而是越繃越緊。她全然無法人睡。


    “張哥”進入會客室的時間是23時50分。 胡英子被送入會客室的時間是23時05分。


    胡英子從未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過去的四十五分鍾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萬奇麟·還有董季平。在這個死亡如同吃飯睡覺一般尋常的魔幻之地,誰能向胡英子擔保,“張哥”帶來的, 不會是某個人的死訊?


    宛如猝然被釋放的彈簧,胡英子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張哥”很自然地伸手壓住她的肩膀:“出了一點兒我們意料之外的狀況。”


    胡英子瞪圓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哥” 的嘴巴。


    “那個孩子,嗯,神童,他什麽也不說。” “哦。”胡英子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這孩子知道,他現在擁有了最重要的籌碼。”胡英子在心底對自己說。


    “你想讓我去勸勸他?”胡英子主動向“張哥”發問。


    “嗯,畢竟……\"


    “他是不是一定要見爸爸媽媽?隻有見到爸爸媽媽才肯說?”胡英子截住“張哥”的話頭. 追問。


    “是這樣的。”


    “我可以去勸勸他,但是不會有任何結果” 胡英子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手勢。


    零點,杜義山的手機在振動。


    給杜義山打電話的,當然是洪德全。


    自詡作息像時鍾本身一樣精確的洪德全絕不可能按時就寢,他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想要聽到萬奇麟背誦出那些神秘的數字-“大龍總匯” 的人事主管在輪盤賭桌上下注的順序和號碼。


    “十分鍾後,車來接你,有人會告訴你是什麽情況。抓緊時間編台詞吧,你可能隻有不到半小時的時間。”洪德全沒有讓杜義山說出一個字, 下達完指令後,立即掛斷手機。


    杜義山已經喝下半瓶威士忌,正處於騰雲駕霧文思泉湧卻抓不住任何一個字符的癲狂狀態。 他掙紮著衝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雙手掬起涼水潑到自己臉上,扯過幹硬酸臭的毛巾,匆勿擦幹。他沒有忘記用一把殘缺的木梳梳理自己的長發,也沒有忘記換上一件幹淨的白色棉麻襯衣。


    越野車上,“張哥”簡短地向杜義山通報: 萬奇麟在某個地方剛剛看過一組數字,現在需要萬奇麟清楚地背出,而他不肯開口,除非見到他的父母。


    “哈--”杜義山一聲怪笑,濃烈的酒臭讓“張哥”禁不住皺起眉頭。


    “那就讓他見見父母唄,視頻。”杜義山輕浮地撚出一個響指。


    “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張哥”顯出遠超他年齡的老成。


    “帶我去見他們--我相信你們已經把他的父母安排到了一個合適的地點。”酒意上湧,杜義山搖頭晃腦,伸手拍打與他並肩坐於越野車後排的“張哥”的肩膀。


    “張哥”拂開那隻醉意濃厚的右手,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小心!”


    萬嶽峰是在睡夢中被人叫醒的。


    叫醒他的兩個人沒有開燈。這是一個足足睡有一百人的集體宿舍,上下鋪,萬嶽峰睡的是下鋪。黑暗中,他隻能感覺到叫醒他的兩個男人年輕而精壯。


    兩個年輕人低聲命令萬嶽峰跟他們走,萬嶽峰摸索著尋找自己的t恤衫、五分褲以及拖鞋。 其中一個年輕人貼近他的耳朵,沉聲說:“什麽也不用穿,就這樣走。”萬嶽峰的肩膀觸碰到年輕人的胸膛,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年輕人的腋下掛著槍套,露出的槍柄與皮革金屬的質感讓他渾身形同篩糠。


    兩名年輕人拖著小褲衩、光膀子、赤足的萬嶽峰,熟練地穿過高低床之間迷宮般曲折而狹窄的通道。


    三分鍾後,萬嶽峰被推進員工浴室。偌大的一次可供上百人淋浴的浴室此時由萬嶽峰一人獨享。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在自己沐浴時不眨眼地盯著自己的年輕人,臉上有一道瘮人的刀疤。


    他們給了萬嶽峰五分鍾的時間淋浴,隨後扔給他一件嶄新的白襯衣、一條灰色西褲、一雙黑襪和一雙黑色人造革皮鞋。


    陳曉涵是從工位上被叫走的,這天她上夜班。


    同樣,陳曉涵被素不相識的兩個年輕男人帶到大浴室。和男浴室一樣,女浴室沒有隔板,沒有浴簾,上百個淋浴噴頭沿牆麵鋪設,噴頭與噴頭之間,相隔不到一米。其中一個年輕男人跟隨陳曉涵進人浴室,沒有絲毫迴避的跡象,陳曉涵躊躇著不肯脫衣。年輕男人雙手抱在胸前,右手壓住掛在左腹下的手槍,麵無表情,吐出兩個字:“洗澡!”


    別說是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注視下赤身裸體, 就算這個男人命令自己跪下、趴下或者仰躺,陳曉涵唯一的選擇隻能是沉默地服從。更何況,女浴室和男浴室一樣,明目張膽地懸置數十個攝像頭,那些緩緩轉動的“槍式”攝像頭、蒼蠅複眼一般的“半球”攝像頭,時刻提醒著“員工”:哪怕是洗澡,你們的一舉一動盡在監控之中。陳曉涵和她的女同事,她們的裸體,對監視她們的保安或工頭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對陳曉涵來說,唯一的幸運是,被扔進這個以“科技”命名的園區,投人暗無天日的“車間”之後,她並未被強奸,甚至沒有被騷擾。


    他們給陳曉涵準備了嶄新的胸罩、內褲、白底碎花連衣裙,以及一雙白色細高跟涼鞋。


    萬奇麟的父母在一間類似於賓館標準間的客房裏相見。被誘拐到這個他們至今不知道何國何地的“科技園”以來,這是萬嶽峰和陳曉涵的第一次見麵。此前,他們分別被告知,萬奇麟涉嫌在賭博中作弊,因欠下約五十萬美元的賭債和違約金,他們必須在這裏“打工”,如果“業績”出眾,他們將分別獲得每月近萬美元的“高薪”--這些錢,萬嶽峰和陳曉涵當然是見不到的。告知他們此事的工頭承諾,薪金將存人他們的戶頭,隻要努力工作,夫妻倆不超過三年,就能積攢下足夠的美元,還清萬奇麟欠下的賭債,那時,他們將一家團聚,重獲自由。


    萬嶽峰和陳曉涵不會傻到相信這一通鬼話, 但是,除了相信,他們還能有什麽辦法呢?而且,很快,萬嶽峰和陳曉涵就明白,他們從事的正是被稱為“電詐”的產業。他們已經成了騙子,他們犯下詐騙罪,證據確鑿。他們詐騙的對象全都是中國人。就算他們能夠重獲自由, 能夠重返中國,誰來擔保他們不會受到中國法律的懲治?誰能擔保他們不被投進中國的深牢大獄?


    萬嶽峰和陳曉涵分別詢問過萬奇麟的下落, 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一萬奇麟正在接受培訓,準備參加新一輪賭博。工頭告訴他們:如果萬奇麟的記憶力足夠強大,運氣也足夠好,而且不再自作聰明地作弊,萬奇麟將在下一輪賭博大賽中贏得百萬美元大獎。屆時,萬奇麟不僅能還清賭債和違約金,而且能身攜巨款,驕傲地迎接他的父母、與父母一起榮歸故裏。工頭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一絲譏消的微笑,但這並不妨礙這對父母心存一絲買彩票中大獎般的虛幻夢想。


    無須克製,萬嶽峰與陳曉涵不會也不敢相擁而泣,他們驚慌失措,宛若根本不認識對方。


    正對雙人床的桌子上,三腳架支起一部手機。手機後麵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黑衣黑褲的精壯青年男子,另一個是長發淩亂麵色浮腫的中年男人。


    “你們即將與你們的兒子萬奇麟進行視頻通話。”杜義山開口說話,房間裏頓時彌漫開濃烈的酒餿氣息。


    “你們……可以靠近一些。對,並排坐到床上,來,對準攝像頭。”酒意盎然的杜義山如同進入癲狂工作狀態的導演,口齒含混,動作浮誇。


    萬嶽峰和陳曉涵立即並肩在床沿上坐下,這對相互怨恨的夫妻,情難自禁地握住對方的手, 刹那間,四隻眼睛泛起淚花。


    “很好,很好。不要哭,要笑,要…開心。”杜義山繞過桌子,走到兩人跟前,他伸出雙手,扯住萬嶽峰的兩個嘴角,用勁往上提, “對我說‘茄子’……”杜義山轉向陳曉涵, “你也一樣,說‘茄子’。”


    萬嶽峰和陳曉涵的“茄子”說得比哭還要難看。


    黑衣黑褲的年輕人將兩條粗壯的胳膊抱在胸前,冷眼旁觀,沒有說一個字。


    杜義山迴到桌子後麵,雙手壓住桌麵,隔著支起的手機,他的上身微微俯向並肩坐於床沿的萬嶽峰和陳曉涵,像是一個正對著麥克風發表重要講話的官員。


    “你們的兒子萬奇麟,嗯,我可以告訴你們, 他活得很好,比你們活得要好很多,住別墅,開小灶,有專門的女仆為他提供二十四小時的貼心服務。為了不讓你們的兒子感到寂寞,我們特意安排了一位小姐姐與他同吃同住,陪他玩耍。萬奇麟正在學習某些非常重要的知識,這將有助於他成為真正的世界頂級的天才。不過……”杜義山停下來,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


    “孩子終歸是孩子,偶爾會鬧點兒小脾氣。 今天,萬奇麟就很不聽話,堅決不肯完成作業, 所以,直到現在,他還不能睡覺。睡眠不足將m 重影響孩子的記憶力,對吧?所以,我想請你們跟孩子見個麵,勸勸他,讓他一定要聽話….…\" 杜義山的最後兩句話,透出一絲脈脈的溫情。


    “麟麟在哪裏?”陳曉涵忍不住站起身。


    隔著桌上豎起的手機,杜義山低下頭,翻起死魚般的眼珠,望向陳曉涵。


    “坐下!”杜義山的聲音不大,卻令陳曉涵無法抗拒。


    “孩子離你們,很遠……就算是坐直升飛機, 一時半會兒也見不到他;孩子離你們,也很近, 近到·隻要打開視頻,馬上就能見到他。”杜義山伸出右手食指,撫弄三腳架上的手機。他醉得厲害,差點兒把手機弄倒,於是及時收手,身後的黑衣青年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


    “好了,聽我說。”杜義山抓起堆放在桌子一角的一遝a4紙最上麵的一張,舉到自己胸前, “能看清嗎?\"


    a4紙上用紅色的彩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兩個大字:“微笑”。


    陳曉涵趕緊點頭:“能,能看清。”


    萬嶽峰趕緊咧嘴,努力微笑。


    “很好!”杜義山扔掉那張a4紙,將剩下的一遝a4紙抓到手中,衝著萬嶽峰和陳曉涵揮舞。 他再次打出一個響亮的酒嗝,“我會一張一張地給你們看,你們就照紙上寫的說,做動作,你們要告訴孩子,你們很好,在國外旅遊,很快就會迴來…·你們要告訴孩子要聽話,必須認真迴答問題……如果孩子不聽話,我們很快就會把孩子還給你們,你們得到的不是一個神童,而是一個白癡,明白?”


    杜義山停下來,等待萬嶽峰和陳曉涵作出反應。


    二人異口同聲:“明白,明白。”


    “我們…….”杜義山試圖伸手去拍黑衣青年的肩膀,後者立即警惕而厭惡地避開,“我們不說話,你倆,就當我們不存在·明白?”


    陳曉涵搶先迴答:“明白。我會讓孩子聽話的,隻要孩子好,大家都好。”


    杜義山露出恍惚的微笑:“怪不得他們說, 你是個聰明人。”他轉向黑衣青年,“那開始吧?”


    黑衣青年沉靜地點了點頭。


    十四號別墅,胡英子和萬奇麟在大床和小床上躺下,已是淩晨4點。


    黑暗中,二人都大睜雙眼,誰也無法人眠。


    同一輛大排量越野車,同一個司機,副駕駛座上同一個刀疤臉,與胡英子一左一右將萬奇麟夾在後排中間的同一個“張哥”,把胡英子和萬奇麟送迴十四號別墅。


    臨別時,“張哥”說:“晚安,哦,不對, 應該說早安了。”


    胡英子欠身迴答:“謝謝。”


    看得出來,一臉疲憊的“張哥”心情不錯。 萬奇麟應該是背誦出了他們需要的那些數字。


    躺到床上前,萬奇麟對胡英子說:“爸爸媽媽給我打了視頻電話。”


    胡英子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甚至沒有問:“你父母還好嗎?”因為她知道,萬奇麟的父母過得不好,很不好。她還知道,隻要洪德全還需要萬奇麟的記憶去背誦某些數字或圖形, 或者說,隻要萬奇麟還存活於十四號別墅,洪德全就會讓萬奇麟的父母暫時活著--她更知道, 一旦她推著萬奇麟登上董季平安排的那輛越野車,一旦她和這個孩子真的一覺醒來,出現在中國境內某個所謂的“安全屋”裏,萬奇麟的父母會立即變成兩具冰冷的屍體,而且全身內外, 所有可以在黑市上販賣的器官都已被摘去。


    “姐姐……”黑暗中,萬奇麟知道胡英子並沒有睡去。


    胡英子沒有吱聲。


    “你教我打槍。”萬奇麟的語氣一如輪盤賭桌前吩咐她“買籌碼”。


    胡英子依然沒有吱聲。


    “我要把他們統統都打死!”萬奇麟的聲音裏透出與他的年齡全然不符的冷酷。


    “誰?”胡英子忍不住發問。


    “那些……抓走爸爸媽媽的人,那些……把我們關在這裏的人!”萬奇麟噝噝地吸著涼氣, 仿佛牙疼,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出這兩句話。


    胡英子記起,這孩子從來不善言辭。


    黑暗中,她沉默良久。


    “我沒法教你打槍……我沒有子彈。從明天起,你跟我一起跑步。”胡英子側身,朝向小床的方向。


    “我不跑步,我要學打槍!”萬奇麟叫起來。


    胡英子不說話,她知道,對付這個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


    片刻之後,萬奇麟用一種略帶央求的聲音叫道:“姐姐……”


    胡英子帶理不理地“嗯”了一聲。


    “是不是我跟你跑步,你就教我打槍?”萬奇麟問。


    胡英子翻身,背對小床,她沉默了足足一分鍾,才緩緩開口:“打槍不重要,但是,一定要學會…跑!”


    男孩兒不知道的是,在那片被黑暗包裹的靜謐中,身旁的姐姐早已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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