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黑色越野車的後排車門,胡英子看到被洪德全稱為“十四號”的白衣女仆,她並未像昔日那樣,聽聞汽車的引擎轟鳴,靜立於別墅門前,雙手交叉於小腹,微微欠身,麵帶一絲恬靜的微笑,恭候胡英子踏上碎石小徑。眼前的女仆朝著胡英子小步碎地跑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口中發出焦急的“啊啊”聲,拉著她匆匆朝屋子裏走去,仿佛是某種完全不能控製的變故正在發生。


    胡英子判斷,在洪德全與她交談之時,或者之前,他已經命人把那個小鬼頭送進十四號別墅裏。她對洪德全安排的即將與她朝夕相處的“天才兒童”充滿了厭惡,情不自禁地在心底稱他為“小鬼頭”。胡英子輕拍白衣女仆的手背,示意她少安毋躁。孩子是無辜的,胡英子很清楚厭惡孩子毫無理由,但她就是心煩意亂,仿佛漫漫長旅中強行塞給她一個絕不允許拋棄的沉重包袱, 在抵達終點之前,她必須背著,盡管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終點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有足夠的力量抵達彼岸。


    胡英子可以猜出洪德全派人把萬奇麟送進十四號別墅,但她絕對猜不到他們居然把萬奇麟塞進她的臥室裏。


    胡英子蹬掉高跟鞋,白衣女仆徑直將光腳的胡英子拉扯上樓,直奔臥室。


    臥室的房門虛掩著,室內傳來一聲接一聲淒厲的貓叫聲。胡英子一把推開房門,那個曾經遠遠一瞥的男孩兒跪在地上,左手拎住狸花貓的後頸,讓貓如同被絞索套住脖子般懸掛在空中,而右手不停地抽打貓臉。狸花貓奮力掙紮,四隻貓爪絕望地在空中舞動,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萬奇麟!”胡英子一聲斷喝。


    男孩兒吃了一驚,手鬆,狸花貓趁機落荒而逃。


    胡英子知道男孩兒的名字,是因為她離開洪德全的辦公室後,一個身穿白襯衣、戴黑框眼鏡的青年男子將她領入位於“醒獅集團”總部大樓另一樓層的一間辦公室內。青年男子打開筆記本電腦,向她展示萬奇麟的基本資料。在禮貌地送胡英子出門之前,青年男子微鞠一躬,輕聲說:“洪總吩咐,工作中有什麽問題,您可以去找杜老師,通過杜老師向洪總匯報。”


    胡英子也微微鞠躬:“謝謝您。”


    所以,她不僅知道萬奇麟的名字,還知道男孩兒的那些“輝煌戰績”。


    而且,她還知道了,並不像杜老師自己聲稱的那樣,他沒有手機,沒有電話,沒有任何人可供使喚,杜老師應該有特定的渠道直通洪德全。


    那麽,杜老師為什麽把她叫去他的書房,跟她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


    “為什麽打貓?”胡英子疾步衝到萬奇麟跟前,揮起右手,像是要把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到孩子的臉上。


    “它咬我!”萬奇麟毫無畏懼地喊道。


    胡英子的右手在空中懸停,她想,孩子虐貓固然不對,但不能因為孩子虐貓,自己就虐待孩子。


    “貓為什麽咬你?”胡英子終於還是沒忍住, 一指頭戳到男孩兒的腦門上。


    萬奇麟的腦袋被胡英子戳得往後一仰,他梗著脖子,大聲迴答:“因為我想抱它。”


    胡英子一時語塞,她可以想象,萬奇麟住進她的臥室,理花貓好奇地潛人窺探。這是一個耐心十足的男孩兒,他一直等到狸花貓接近到觸手可及的距離,才突然出手。受驚的貓毫不遲疑地亮出爪子,抓傷了孩子的胳膊。孩子並未因此鬆手,而是死死抓住貓,繼而狂扇狸花貓的耳光。


    見胡英子不說話,萬奇麟立即大聲質問:“你是誰?”


    胡英子再次語塞,她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迴答男孩兒的問題。告訴他,我是胡英子,這毫無意義;告訴他,他們讓我來管教你,讓我做你的姐姐,這樣的話,胡英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告訴他,我是你的保鏢,二十四小時確保你的安全,簡直就是扯淡………


    “我是這個房間的主人!”胡英子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尖銳,就像那些她最討厭的潑婦。


    “你胡說八道!”萬奇麟像一個被猛擊一巴掌的皮球,蹦起來衝著胡英子大喊,“他們說, 我才是這裏的主人!”


    胡英子禁不住後退一步,荒誕、滑稽、淒涼、無助…種種情緒刹那間蜂擁而至,讓她哭笑不得。我,一個囚徒竟然與另一個囚徒爭執, 究竟誰才是這牢獄的主人?胡英子一邊在心裏對自己說,一邊緩緩搖頭。她發現有人將她的大床挪到更靠窗的位置,在大床與衣帽間之間,塞進一張單人床,令人莫名地聯想到杜老師書房裏的那張床。環顧四周,地麵上散落著亂扔的被拆散的魔方部件,花花綠綠;幾本皺巴巴髒兮兮的讀物被隨意地扔在她原本整潔的大床上。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萬奇麟手臂上的幾道血痕,顯然是貓在奮力抵抗時留下的爪印。


    胡英子不再開口,萬奇麟認定自己在剛才的爭執中占到上風。很快,男孩兒警覺地提出下一個問題:“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胡英子不知道的是,自從萬奇麟一覺醒來, 爸爸媽媽不知去向,他被陌生人塞進一輛巨大的越野車裏,送到“醒獅莊園”十三號別墅--這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胡英子沒給他一點兒好聲氣。


    “我媽媽在哪裏?還有我爸爸。”在萬奇麟看來,這個姐姐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就一定知道他父母的下落。


    “我不知道。”胡英子聽到自己的聲音竟然帶上了哭腔。


    她當然知道他們在哪裏。不久前,洪德全親口告訴她:男孩兒的父母都在給他“打工”, 這意味著,他們就在山腳下凍庫般的某個“車間”裏,每天敲打十二個小時的鍵盤--當然, 萬奇麟的父母必須分處不同的“車間”,彼此不知對方的下落。雖然那些“車間”與這幢別墅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千米,但是就算孩子長出翅膀,他也無法飛向父母的懷抱,更可怕的是,今生今世,他或將永久地失去與父母相見的可能。就如自己,或許也將終其一生,無法再與父母重聚。


    胡英子悲從中來,她像是跟自己賭氣一般, 一伸手準確地抓住萬奇麟的胳膊。萬奇麟大聲叫罵,又踢又打,試圖掙脫胡英子的掌控。然而,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抓住他的,不是一個纖弱的小姐姐,而是一名接受過嚴格訓練的運動員。


    刹那間,胡英子覺得這個男孩兒像極了幾分鍾前被他抓在手裏的狸花貓,唯一的區別是,沒有人對準男孩兒的臉狂扇耳光。


    胡英子拖著萬奇麟走到臥室門前,將他一把扔給垂手立於門外的白衣女仆


    “酒精!酒精,有嗎?給他的胳膊仔細消毒, 避免感染發炎,明白我的意思嗎?”胡英子朝白衣女仆大聲嗬斥。


    女仆將萬奇麟摟人懷中,衝她連連點頭。


    驀地,胡英子後悔了,她不該對“十四號姐姐”這麽兇。然而,她並未道歉,砰的一聲關上了臥室的門。


    胡英子試圖反鎖房門,卻突然想起人住這幢別墅的第一個夜晚,她已經仔細檢查過所有的門鎖,包括大門,反鎖裝置都已被拆除。也就是說,門在這裏形同虛設,任何人在這幢別墅裏都可以暢行無阻。


    還好,那個小鬼頭並沒有轉身一頭撞進來。 聽動靜,他像是順從地跟隨“十四號姐姐”下樓去了。


    胡英子一仰身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一本書硌痛她的後背,她伸手把那本書扯出來,發現是一本“數獨”習題集,揚手扔到男孩兒的小床上。


    先是杜老師,再是與董季平的不期而遇,然後是洪德全,接著是這個名叫萬奇麟的小鬼頭……如此漫長的上午,她總算能夠安靜地憩息片刻,一個隻有她一個人的空間。


    胡英子很想洗個澡,泡在溫水裏,仔細梳理這天上午發生的諸多事情。但是,一想到所有的房門都沒有反鎖裝置,包括浴室和衛生間; 一想到自己閉眼泡在浴缸裏,一睜眼,那個小鬼頭撲閃著兩隻賊亮賊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麵前,無知而驚奇地凝視自己的裸體,那些突如其來的畫麵令她感到難以名狀的焦慮。她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心底湧起,就像是一塊巨大的冰塊被硬生生塞進了胸膛,那股涼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這冷冽中顫抖,然而那塊冰自始至終都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


    晚餐後,胡英子竟然放棄每天堅持的夜跑, 她靜坐在陽台上,麵對星空,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臨睡前,胡英子讓“十四號姐姐”把萬奇麟帶到樓下的浴室給他洗澡,自己瞅空匆忙沐浴換上睡衣。男孩兒迴到臥室,躺到小床上。這稍許緩解了胡英子的焦慮,她原本擔心萬奇麟會不管不顧地跳上大床,結果男孩兒斜靠在床頭,拿一支鉛筆做“數獨”習題,不一會兒就困了, 腦袋滑到枕頭上,捏著鉛筆沉沉睡去。胡英子歎了口氣,小心地拿走孩子手中的鉛筆和習題集, 為他蓋上毛巾被。


    胡英子睡不著。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她總覺得相鄰的小床上蜷縮著一條不知什麽時候會跳起來咬她一口的小狗。有一會兒,她想到董教官那種神奇的飲料,如果現在能來上一口,一頭沉人無夢的酣眠那該多好。好在她擁有多次參加重大比賽的經驗,起初,比賽前夜她總是睡不好, 隊醫教給她一套“冥想睡眠法”,能夠有效緩解因焦慮帶來的睡眠問題。


    她仰躺在床上,四肢盡可能地放鬆,想象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麵上,宛如一片羽毛,微風吹拂,羽毛無規則地飛翔,飛過綠草、紅花、 山巒、河流…當她感到自己的後背約略有些酸痛時,她換成側臥之姿,蜷起雙腿,兩條胳膊抱在胸前,想象自己浸泡在一腔暖流之中,來曆不明的力量推擁著她,將她推向更為幽昧、更為柔軟、更為繁複的迷宮之中,無數沒有五官的麵孔、沒有形狀的花草、沒有意義的呢喃緩緩將她包圍,隨後,她在現實世界的知覺被阻斷,逐漸沉人夢鄉。


    胡英子在《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旋律中醒來,她發現自已在睡眠中側臉對著男孩兒的方向。男孩兒跪在床上,衝她舉著一張a4紙, 大聲將印在紙上的內容念出來:\"8時40分,乘車前往訓練場,體能及格鬥訓練。你打架--打拳很厲害嗎?”


    胡英子探身,出其不意地一把搶過那張


    44紙。


    如同往常那樣,在胡英子和孩子陷人酣眠的時分,有人進人臥室,在床頭櫃上悄無聲息地擱下這張“通告單”後,躡足悄然離去。


    胡英子下床,朝洗漱間走去,她衝著男孩兒豎起右手食指:“萬奇麟,我警告你,不許偷看。”


    男孩兒嘴角下撇,露出全然不屑的表情。


    胡英子警省,孩子也許是把“不許偷看” 理解為“不許作弊”的意思--在萬奇麟參加過的那麽多“秀場”節目中,孩子最痛恨的, 應該是別人對他“作弊”的指責。


    這天清晨,男孩兒顯得特別溫順,也許是因為胡英子能夠叫出他的名字,也許是頭天夜裏胡英子沒有強行將他扔出臥室,讓他去睡客房,也許是a4紙上的“體能及格鬥”字樣對他產生了某種震懾。男孩兒自行穿上衣褲和鞋,隨後在“十四號姐姐”的引領下,到樓下的衛生間裏洗漱。他安靜地與胡英子共進早餐, 他吃著和胡英子同樣的東西,顯然沒有人命令“十四號姐姐”給孩子準備特別的早餐。他吃得不多也不少,直到大排量越野車的引擎聲在門外響起,男孩兒怯生生地問:“姐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胡英子的鼻頭沒來由地一酸,“姐姐”兩個字,就這樣自然地從孩子的口中叫出,應該沒有任何人命令或暗示他。


    “不行!”胡英子斷然迴答,繼而微微感到一絲躊躇,她記得,洪德全說過,她需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保護這個孩子的安全。她試圖說服自己,也許洪德全的意思是指別墅之外, 或者……“醒獅莊園”之外?


    胡英子原以為男孩兒會失望,甚至會惱怒, 沒有想到他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看來, 這樣的請求被拒絕,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


    “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九個魔方都拆開嗎?”


    胡英子出門前,坐在沙發上,麵對一堆亂七八糟的魔方部件,萬奇麟扭過頭來問她。


    “我不知道,等我訓練迴來,告訴我好嗎?”


    上午9時,被黑色越野車送至訓練場的胡英子注意到董季平一臉委頓,仔細觀察,他似乎忘了刮胡子,兩腮和下頜冒出黑色的胡茬;董季平同樣注意到胡英子略顯浮腫的眼瞼。兩人禁不住相視莞爾,貌似心有靈犀。


    董季平相信洪德全已經猜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是的,隻是猜測而非確認。短暫的恐懼之後,董季平並未驚慌失措,被識破後的應變措施早在預案之中,他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把任務繼續執行下去,而當務之急,就是把自己身份很可能已經暴露的消息報告上級。


    更重要的是,洪德全企圖利用四國聯合行動打擊千塔國北部犯罪的機會,給他的老對手金世瓏背後捅刀子,從而一舉剿滅及收服大木田地區其他三大家族。這個計劃被洪德全命名為“黃雀”--毫無創意,來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的典故。


    “黃雀計劃”的“指導性意見”,被董季平安插到醒獅集團核心技術部門的情報員剛剛弄到手。這份情報,必須第一時間送到上級手中。


    問題是,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洪德全一定會安排“雄獅小隊”對自己進行密不透風的監控;在這個以“高科技”為名的電詐園區內, 最不可靠的傳輸方式就是“高科技”。董季平可以想象,從自己的手機乃至任何一個網絡終端上發出的信息,會被立即攔截。洪德全手下的“專家”完全能夠阻斷董季平發送的信息,如果他們更聰明一些,在他發送的信息中插人語焉不詳的混亂代碼,或在破譯他的密碼之後,發送假情報。如此一來,接收到這些情報的上級很可能會-頭霧水,甚至被嚴重誤導,作出錯誤的決策, 這樣後果將不堪設想。董季平深深懷疑,上次他向上級提供的“醒獅莊園”部分員工名單被替換成“大龍總匯.”的部分員工名單,很可能就是洪德全手下的“專家”通過他的密碼係統動了手腳。


    於是,董季平決定啟用第二套密碼係統。這種最古老也是最安全的密碼係統被稱為“私鑰密碼”。其中一種方法是:密碼情報編寫者和破譯者擁有兩本一模一樣的書,比如2004年由群眾出版社出版,一部名不見經傳的長篇小說《乘夜色飛翔》。編寫者隻要寫下“


    0”這3串字符,情報送達後,解密者查找《乘夜色飛翔》這本書的271頁第6行第12 個字,得到“我”字,查找149頁第8行第3個字,得到“有”字,查找77頁第17行第16個字,得到“錢”字,這三串字符就轉換為“我有錢”這條明確的信息。


    更大的問題是,董季平需要有人把這封由數字串構而成的報告送達上級手中--他不能依托網絡發送這些字符串,隻能通過最原始的方式, 由真人傳送。上級安排了多個聯絡點和多名聯絡員供董季平使用。打字複印店緊急撤離後,大木田地區至少還有三個秘密聯絡點。既然洪德全很可能已經識破了他的真實身份,那麽他試圖接觸的任何一個聯絡點都會立即落人“雄獅小隊” 的羅網,後果是--不僅情報無法順利送出,聯絡點還將遭到摧毀,等待聯絡員的,是“土洞”,是人體器官販子,是無需認領骨灰的焚屍爐。


    一夜無眠,董季平在編寫密碼報告的同時, 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一個雖然略顯模糊,卻看起來頗具可行性的方案。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與他並肩沿暗紅色的塑膠跑道慢跑。他想,即便是洪德全引以為傲的“高科技”,恐怕也難以精妙到監聽兩個移動中的人的對話內容吧。


    胡英子似乎完全理解董季平的意圖。


    “孩子讓你心煩意亂……”


    胡英子不明白董季平是發問還是作出結論, 她木然地點頭。她不會問董季平如何知道那個名叫萬奇麟的孩子被帶到十四號別墅,並且直接送進她的臥室,她也不想問董季平是否知道洪德全安排她二十四小時保護孩子的安全。


    “我長話短說。”董季平在慢跑中向胡英子略微傾身,“那個孩子記憶力驚人,你測試過嗎?”


    胡英子搖頭。


    “我相信那不是傳說,否則羅潔不會親自出馬,把他弄到這裏來。”


    “董教官,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胡英子伴著均勻的唿吸聲,從容地說道。在遠方的觀察者看來,她沒有說話,隻是依照慢跑的節奏翕動嘴唇和鼻翼。


    “聽我說..”董季平加快腳步,胡英子跟上。


    “你不用問我是誰,我也不會問你是誰。這不是語言遊戲,現在我們需要合作,我可以救你,能夠把你和那個孩子送迴中國,讓你們獲得自由。但是,必須帶上那個孩子,我需要他幫我記住一些數字….”董季平說得很慢,像是教給胡英子跑步的要領。


    “你不是要救我,而是需要一個信使。”胡英子一反往常木訥的表象,迅捷地迴應。


    哈,胡英子在心底一聲輕笑,她對自己說: “昨天是洪德全,今天是董教官,他們都需要給孩子找個保鏢。問題是,為什麽是我?\"


    董季平對胡英子瞬間說出的“信使”兩個字並不驚奇,他愈發相信,這個女孩兒並不像她的外表,或者她的履曆顯示的那樣簡單。


    “不錯…·…你需要把孩子帶到訓練場,我會安排自己與孩子交談的機會……剩下的事情, 你隻需要通過服務員或者杜老師,向那個人提出進城的請求,比如孩子需要某些特定的玩具或書籍……進城之後,你隻需要閉上眼睛,就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當你再次睜開眼時, 就會發現自己已在中國境內,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當然,你可以帶上你的七萬美元現鈔……”


    這些話,是董季平引領胡英子,以忽快忽慢的步伐,繞著訓練場跑上整整五圈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向她說出的。


    胡英子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像是什麽話都沒有聽見。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停止慢跑。一名身著迷彩軍裝的保安快步跑來,兩隻手分別遞給旅季平和胡英子每人一瓶礦泉水。


    待保安離去後,董季平擰開自己的水瓶、猛飲-口,再將剛剛喝過的礦泉永瓶朝麵前的女孩兒遞去。


    胡英子明白董季平此舉的含義:那瓶水不是催眠劑,更不是毒品。


    胡英子嫣然一笑,她沒有接過董季平遞來的水瓶,而是擰開自己的水瓶,在喝水之前,她說:“對不起,董教官,我從來不喝別人喝過的水,我有潔癖。”


    胡英子小口地飲水,同時環顧訓練場四周的青山。


    “董教官,要不我們試試越野跑?”


    胡英子的提議顯然在董季平的計劃之外,他略加思索後才開口:“我以為,那場比賽會給你留下永久的記憶恐懼,恐怕你再也不願在山巒和叢林間疲於奔命。”


    胡英子傲然仰頭,凝視著他。


    “董教官,我父親,對,也就是我的第一個教練告訴我,抓住一切機會熟悉賽場。我是打飛碟的,每一場比賽的賽場都可能不一樣。我父親告訴我,所有的山都是同樣的山,所有的樹都是同樣的樹--我想,洪總不會隻讓我打一場比賽的。”


    董季平的胸口刹時仿佛被一記出乎意料的重拳擊中,他忍不住後退半步。


    他望著胡英子美麗的眼睛,看到女孩兒眼中淚光閃動。


    “所有的山都是同樣的山,所有的樹都是同樣的樹。”


    這是那位在賭命中死去的中國特種兵要求熟悉地形時對他說過的話。


    現在,同樣的話,一字不差地從胡英子的口中說出。


    羅潔將與一位國有銀行的高管共進晚餐。


    說不好誰請誰。


    晚餐安排在“納百川”酒店頂層旋轉餐廳最豪華的包間,羅潔自然會簽單。


    地打電話通知高管赴宴,高售立即連稱榮幸--這頓飯,原本是銀行高售主動約的,但她借口出國處理業務,推辭了兩次。


    如今經濟形勢不同以往,銀行高管需要主動出擊,不是尋找有閑錢的大儲戶,而是尋找願意大額貸款的客戶。銀行最大的產品就是放貸,無人貸款,銀行就沒有業績。匯富四海集團名下擁有“納百川”大酒店,妥妥的不動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羅潔對銀行來說絕對是優質客戶。更何況,她是那種所謂中年男人一見傾心的“尤物”。


    銀行高管盼望放貸給羅潔,羅潔的心思卻是搞定銀行高管,讓他為匯富四海集團違規開設能夠直接向境外轉款的國際賬戶,最好不止一個。 最近,中國方麵打擊電詐的動作緊鑼密鼓,如果不能迅速把“醒獅莊園”以及洪德全手下其他電詐園區員工每天十二個小時敲打鍵盤騙到手的、囤積在中國境內的巨額資金轉移到境外,一旦中國政府確認這些資金屬於非法所得,便會立即凍結。


    成功實施電信詐騙,有兩個至關重要的渠道必須打通。


    首先是移動、電信、聯通,所謂三大運營商。簡單地說,就是搞到客戶的手機號碼及機主信息。這一渠道相對簡單,不用涉及高管層麵, 甚至連中層都無需買通,隻需花很少的錢,收買三大運營商的“碼農”即可。“碼農”們會以數據包的形式,向羅潔,當然也包括大木田其他三大家族,與大木田毗鄰的千塔國北部諾瓦底邦, 以及其他與中國接壤的東南亞地區的電詐機構, 出賣數以千萬計的手機號碼和機主個人信息-這隻是小小的一單“生意”,而這樣的生意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交易,一個人的手機號碼及個人信息被重複買給不計其數的電詐團夥。盡管中國通訊監管機構不遺餘力地推行手機號碼實名製,三大運營商為了搶“業績”,紛紛推出“主卡綁副卡”、“一人多卡”等營銷手段,但電詐集團依然擁有足夠的操作空間-從某種意義上講,越是“實名”,電詐集團越能針對不同的對象選擇精準的劇本。更不用說,以洪德全網羅的“專家”為例,各大電詐集團紛紛開發“虛擬號碼”、“虛擬基站”、“虛擬網站”等一係列高科技電詐手段,令受騙者防不勝防。


    其次,需要打通的渠道就是銀行。中國的銀行監管遠比通訊嚴格,特別是對跨境資金流動的監管。為了把國內資金轉移到國外,電詐集團費盡移山之力--不止是電詐集團,某些聲名顯赫的民營企業家,為了把錢“搬”到境外,采用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包括境外投資、高薪聘請所謂的外國專家、天價購買三流足球運動員·…… 不一而足。相對來說,虛擬拍攝影視作品,簡直就是小兒科。


    酒是銀行高管帶來的,十五年前出廠的飛天茅台,整整一箱,六瓶。


    銀行高管挺個小油肚,哼哧哼哧把一箱茅台扛進包房,大大咧咧地說:“老妹,就這些了, 喝不完,存下。”


    羅潔的臉上浮現出被洪德全稱為“總這麽笑,你不累啊”的標誌性微笑。


    “劉副總是東北人吧?”


    高管假意揮袖擦拭額頭上的汗:“小時候在東北待過,其實是地道的此地人。”


    羅潔掩口而笑:“那就是山西人了。我去過唿和浩特,那裏的山西人,總是自稱‘此地人''。”


    高管大笑:“羅總見多識廣,在下佩服、佩服。”說罷連連拱手。


    “劉總這是說電視劇的台詞嘍。”


    此前,在電話裏,銀行高管說:“我這邊呢, 就我一個。我打車來,哈,打車。”


    羅潔在電話裏說:“太好了,喝盡興。我安排司機送您。”


    羅潔這邊兩個人,其一是“四海一心”影視公司的光頭老總。而另一位,羅潔向銀行高管介紹:“閨蜜,做行政工作。”


    這位女性三十來歲,黑框眼鏡,白襯衣,胸前的扣子鬆鬆地解開兩粒,握住銀行高管的手糯軟無力:“劉總好。”


    羅潔恭請銀行高管上座,自己與眼鏡閨蜜陪待兩廂。


    \"四海一心”的光頭老總與銀行高管對坐, 很低調,擺出一副被迫買單的謙卑與委屈。


    酒過三巡,羅潔伸手扶了銀行高管的肩,款款道來:“我們這位拍電影的老總呢,有部名為《孤心南洋》的電影……”


    羅潔的手宛如撫過一朵嬌豔的玫瑰,不勝憐惜地從銀行高管的肩頭滑落。


    她望向光頭老總:“王總,我們那部電影, 是叫這個名字吧?”


    光頭連聲稱是。


    “資金遇到一些困難,王總的建議呢,是采用眾籌的方式拍這部電影,我當然同意,我是什麽都不懂的嘛。可沒有想到,參與眾籌的人雖然很多……”羅潔側臉望向銀行高管,眼波如同兩朵桃花浮在水麵上,隨波微漾。


    光頭老總趕緊接上:“都是些屌絲,對不起劉總,我是說那些人都沒什麽錢。五十、一百…·投人上萬的很少.…….”


    銀行高管大手一揮,豪氣幹雲:“影視項目申請貸款,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仿佛一直在打瞌睡的眼鏡女立即端起酒杯: “劉總,走一個嘛。”


    銀行高管一飲而盡,擱下酒杯之後,順勢摟上眼鏡女的肩膀。


    “不要這樣子,”羅潔將銀行高管的手從眼鏡女的肩頭拿開,“我會吃醋的喲!\"


    舉座歡笑。


    第二瓶茅台打開,羅潔借口要接一個重要的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離開了包間。


    剩下的事情,交給“四海一心”的光頭老總,以及被羅潔塞上五千元紅包,從“納百川” 的服務員中精心挑選出的眼鏡女去完成。


    光頭老總順利地與銀行高管達成兩億人民幣的貸款意向,用於《孤影南洋》的拍攝製作。 以“納百川”大酒店作為抵押--等到銀行高管發現“納百川”不過是匯富四海集團租用的房產,根本不擁有產權時,悔之晚矣。


    這筆貸款進人《孤影南洋》劇組的賬戶之後,很快就會以海外拍攝製作成本的名目,流進洪德全的錢包。


    縱使銀行高管千杯不醉,耐不住眼鏡女偷偷給他的酒杯裏下藥。眼鏡女當然會把醉到不省人事的銀行高管送進羅潔早已安排好的酒店套房中。


    套房內,隱蔽的攝像頭會無聲地記錄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劉副總與眼鏡女之間,一場意亂情迷、言語交織的顛鸞倒鳳,將成為不可逆轉的證據。


    所以,銀行高管酒醒之後,一定會在《孤影南洋》劇組的貸款申請書上用派克金筆簽下“同意”二字。


    然後,那位“從事行政工作”的眼鏡女, 將會長期保持與劉副總的親密關係,適當的時候,她會請求劉副總開設若幹可以直接用於跨境轉賬的賬戶。


    至於貸給《孤影南洋》劇組的兩億人民幣, 注定成為銀行的諸多“壞賬”之一,束之高閣, 直至永遠無人問津。


    23時29分,羅潔收到光頭老總發來的微信:“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羅潔迴了一個“咖啡”的表情。


    光頭老總的意思是:眼鏡女和銀行高管的“洞房花燭”一經硬盤錄像機記錄,電影貸款將會很快提上銀行的議事日程。


    這個夜晚羅潔有些“小開心”,銀行高管“捐精”之後還得賠上貸款--其dna 將打上編號,在某個冰櫃裏長期封存,如有需要,將作為銀行高管接受“性賄賂”的鐵證。劇本就是這樣寫的,整個拍攝過程一鏡到底般的絲滑。十五年茅台屬於劇本之外的小道具,恰到好處。


    然而,真正讓羅潔“小開心”的是,她讓“背調小組”去查胡英子父親的下落,今夜,不僅得到了明確的迴饋,而且結果令她很是滿意。


    就在羅潔悠然完成沐浴,換上絲質睡衣,輕敷冰涼麵膜,享受著這份寧靜與愜意的五秒鍾後,那款專為“人事背調”定製的紫羅蘭色iphone 14悄然振動起來。


    手機提示她收到一封新的“hotmail”電子郵件。


    郵件顯示,胡英子的父親胡海川在千塔國北部大木田的某個賭場做保安。調查表明,胡海川並非到大木田淘金,而是躲債。沒有人知道胡海川曾經是一名優秀射擊運動員,在賭場,他隻是一個級別最低的保安。這個兩鬢斑白的糟老頭子,是賭場停車場的流動保安之一。


    “背調小組”盡職盡責,他們給羅潔發來了胡海川最近的照片。


    “老頭兒…”羅潔在心裏忍不住這樣稱唿照片中這位略顯滄桑的男人,事實上胡海川尚不足五十歲。照片裏,他身著一件標誌性的美軍m65風衣,這款風衣因史泰龍在電影《第一滴血》中的經典演繹而風靡全球,曆經四十年不衰,成為了時尚與堅韌的代名詞。然而,如今胡海川身上那件m65風衣領口與胸前的斑駁汙垢,隱約夾雜著劣質白酒的辛辣、廉價香煙的煙霧,以及老男人因長期不洗澡而散發的體臭,仿佛透過冰冷的屏幕迎麵撲來,讓羅潔不禁皺起眉頭。她看著這個勾著腰,蜷縮在停車場人口處折疊椅上抽煙的老頭兒,心中竟然泛起一絲憐憫。


    胡海川當保安的那家賭場,隸屬於大木田四大家族之一的黃家,眾所周知,黃家的掌門人黃秉和不過是金家大少金世瓏的傀儡。


    此前,黃秉和與洪德全玩了四場“賭命” 比賽,三連勝後,被“哥哥”和胡英子等人組成的戰隊打得一敗塗地。


    在金世瓏的授命之下,黃秉和正積極尋求與洪德全磋商,試圖敲定下一輪“賭命”比賽的日程。新一輪的比賽,雙方投入的賭注將超過前四輪的總和。


    “讓胡海川和他女兒真槍實彈打上一仗,那真是太有趣了。”


    羅潔掩口而笑,仿佛臥室的天花板上,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盯著她。


    她拿開掩住自己嘴巴的手,望向巨大落地窗外浩如群星的城市華燈,滿心喜悅地叫了一聲---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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