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姑娘對我們的園區、車間,以及生產運營模式,觀感如何啊?\"洪德全仰靠在真皮轉椅裏,半眯著眼睛,懶洋洋地發問。


    現在,雙手下垂,身體微曲,站在洪德全身邊的是杜老師。


    十五年前,洪德全的父親洪大成秘密投靠千塔國政府,裏應外合,將盤踞千塔國北部大木田地區二十年的金鼎鳴家族一舉擊潰,金鼎鳴連夜化裝出逃。然而,洪大成作為金鼎鳴多年的副手,盡管有千塔國政府的支持,盡管擺出一副順應時勢起兵禁毒的姿態,卻依然無法洗清公然背主的罵名,一時成為千塔國北部大小軍事割據武裝的眾矢之的。洪大成召迴遠在美國求學的洪德全,將洪家的武裝和產業交給兒子,公開宣布歸隱山林。


    十九歲的洪德全初執牛耳,三十八歲的杜老師毛遂自薦。


    “鄙人姓杜,名義山。”初次見麵,杜老師如此自我介紹。


    洪德全“噗”的一聲輕笑:“-聽就是個假名。欺負我沒讀過唐詩宋詞?杜牧、李商隱?李商隱字義山,你這是小李杜合體。it doesn''t mat-ter(沒關係).既然你喜歡,叫杜義山又何妨?”


    第-輪對話下來,杜義山在肚子裏對新主子作出評價:自作聰明,喜歡賣弄,生性自卑又自視極高。


    “佩服佩服。洪總少年英武,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現在這個時代,洪總您這樣的年紀,別說小李杜,就是大李杜,知道的人也屬鳳毛麟角啊!”


    這話算是說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這麽多年下來,杜義山總有辦法把話說到洪德全心坎上,比如當下,杜義山並未正麵迴答洪德全的問題,而是說:“洪總這一步棋真是妙不可言啊。要摸清她的底細,就要讓她接觸秘密, 而且是真正的秘密,如果她不可靠,就讓她把秘密帶進骨灰盒裏;如果她可靠,這些秘密,遲早是要讓她知道的。”


    洪德全微微點頭:“知我心者,老杜也。”


    “她似乎感冒了。”杜義山冒出一句有些不著邊際的話。


    “嗯?”洪德全坐直身體。


    “渾身發抖,還一個勁兒地打噴嚏。”


    “那你說,她是嚇著了,還是著涼了?”洪德全顯出一絲興趣。


    杜義山微笑不語。


    “哦,我明白了。”洪德全展顏一笑,“杜老師您這是為我登門探病埋下伏筆嘛,正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裏,嗯?”


    “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還是需要親自嚐→ 嚐的。”杜義山笑得很是舒展。他對自己很滿意,幾手太極功夫,愉快地避免了對胡英子作出評判--如果他懷疑胡英子,而將來洪總親自排除了胡英子的疑點,他杜老師就是挑撥離間;反之,如果他信任胡英子,日後洪總親自坐實胡英子是奸細(無論她是來自中國警方還是金家,或者第三方勢力),他杜老師就是同謀共犯。


    “昨天有個大新聞,不知道你是否留意?”


    洪德全問得藏頭掖尾,杜義山隻得裝聾作啞。


    “7月25日,中國駐千塔國大使與千塔國外長舉行會談,雙方對合力打擊千塔國境內電詐網賭等犯罪活動進行專題協調。千塔國外長表示電詐活動影響國家形象,千塔國方麵將同中方等相關鄰國協調開展打擊行動。”


    洪德全把打開的筆記本電腦朝杜義山推過去:“對這條新聞,你怎麽看?”


    “千塔國嘛……”杜義山沉吟著,他知道這個問題自己無法玩太極,於是字斟句酌,“雷聲大雨點小,中國方麵嘛…尊重鄰國主權,恐怕也是鞭長莫及。”


    洪德全凝視著杜義山的臉,直到杜義山感覺到冷汗浸出腦門。


    “我得到的情報是,這次會晤不同往常。中國駐千塔國大使提交了一份數百人的名單,其中大部分是在大木田地區務工,準確地說,是在四大家族的工業園區務工的中國公民,他們已經被列人本國失蹤人員名單。中國駐千塔國大使稱, 有證據表明,這些中國公民遭受了綁架、勒索乃至強迫犯罪,中國大使要求千塔國對此作出說明,並盡快安全遣返這些中國公民。”


    “誰給中國提供了這份名單?”杜義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貿然發問。


    “當然是潛伏在我們身邊,為中國提供情報的人員,且這個人的級別不低,能夠接觸到員工名單這樣的核心機密。”奇怪的是,洪德全說這話的時候,臉色並不嚴峻,而是帶有一絲自得其樂的表情。


    “內鬼?臥底?他是誰?”杜義山情不自禁地向前邁進半步。


    “他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給他安排一個什麽樣的身份,那是編劇老師的事情。”洪德全繼續用略帶調侃的語氣說道,“我得到的另外一個情報是,這份名單上的人員,絕大多數是金世瓏‘大龍總匯''的員工,而我們‘醒獅莊園’ 的員工幾乎一個都沒有。”


    杜義山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畢竟,他在“醒獅莊園”的“級別”不算低,如果他施展手段, 想要接觸員工名單也不是不可能。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沒有我們洪家的人員信息呢?”洪德全翻起眼皮,看著杜義山。


    “那是因為我們洪家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在洪總您的親自部署下………\"


    洪德全豎起右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


    “不是這樣的。杜老師,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的身邊,就有中國警方的臥底….”


    杜義山禁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


    洪德全低垂下頭,像是猝然陷人沉思:“我知道你又要給我建議了,為免夜長夢多,不如一殺了之。嗯?\"


    杜義山感到自己的兩條小腿開始無法控製地抽搐--兩年前,洪德全“破獲”一起“間諜” 案,“醒獅山莊”別墅區的九名女服務員,被證實為金家派出的潛伏人員,主要任務是刺探洪家的各種情報,並機策反洪家貴賓,為金家所用。案發後,杜義山第一時間建議把這些女服務員悉數處死。沒想到,洪德全當場翻了他一個大白眼:“隻要封住嘴巴,秘密就能永遠爛在肚子裏。”洪德全邊說邊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比他年長十九歲的杜義山的肩頭。


    杜義山有一種雙膝一軟,瞬間就要跪下的衝動。他咬住牙關,堪堪忍住。


    “不就是臍下三寸那點兒破事嗎?”洪德全伸出左手,雙手壓在他的肩上。


    杜義山刹時心如死灰,他知道洪德全早已洞悉自己的秘密:他與九名女“間諜”中多人有染。那些女人,有的投懷送抱,有的半推半就, 還有的是被他霸王硬上弓。他無法確認自己每每酒後失態,究竟向那些女人透露過什麽樣的秘密,說過洪總什麽樣的壞話--當杜義山建議對那些女人殺之而後快時,洪德全完全明白他的心思--殺人滅口。


    於是,兩年前,杜義山“撲通”一聲,跪倒在洪德全膝下。


    洪德全下令,對金家派來的九個女“間諜”,一個一個審,不得有絲毫遺漏。審完之後, 割去她們的舌頭,發還別墅區,依然做服務員。


    事後,洪德全一既往對杜義山以禮相待, 拍著他的肩膀,一臉壞笑:“親愛的杜老師,沒


    有了舌頭,就像汽車沒有音響,並不影響駕駛嘛!”


    親愛的杜老師被這句話嚇得魂飛魄散,他強作鎮定,一臉愧色:“我這個人,貪杯好色,罪不容赦。”


    洪德全撇嘴,作不屑狀:“食色性也,算不了什麽大毛病。”


    一念至此,杜義山趕緊說:“一殺了之倒是痛快,不過是庸人文士的小格局。洪總雄才大略,使的是豢養毒蛇取其毒液的大手筆。”


    這話又說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這就對了嘛。你是編劇,編劇的智商總得比觀眾高明一些吧,不然呢?”


    某種猜測倏地滑過杜義山心頭:莫非那份泄露給中國的名單正是出自洪德全之手?他是否意圖利用中國方麵的壓力,削弱甚至摧毀其他三大家族,尤其是金家的勢力?而他提及的身邊潛藏的警方臥底,此人在他的布局中,又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杜義山盼望著洪德全自己說出這個秘密,他需要做的,隻是用最華麗的詞藻讚美他的主子。


    遺憾的是,杜義山失去了又一次諂媚的機會。


    桌上的內部電話響起,洪德全接聽電話,片刻之後下達命令:“讓他過兩分鍾再進來。”隨後,揮動右手,示意杜義山離開,像是趕走一頭被主人玩膩了的小狗。


    董季平求見,呈上審訊孟剛的記錄以及簡短的綜合研判報告。


    “這個孟,正如洪總所知,是射擊隊的自費訓練隊員。他與胡英子接觸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過正麵接觸。關於胡英子的情況,他基本上是道聽途說。”董季平的腰板挺得筆直。


    坐在皮轉椅上的洪德全,虛眯著眼睛,側臉仰頭,不置可否。


    \"糧據我們掌握的背景資料,一年前,員子小姐被射擊隊開除,原因是對自己被取消比賽資格不滿、盆然毆打領隊,孟的說法,也是這樣嗎?”洪德全悠然發同。


    “是!準確地說,是胡英子先動手,包括孟在內的一此男隊員隨後將她打到吐血。”董季平迴答。


    “可憐的姑娘,他們為什麽突然取消了英子小姐參加全國錦標賽的資格呢?”洪德全微微坐直身體。


    “按照慣例,想要獲取參加全國錦標賽的資格,隊員或者隊員家長需要給包括領隊在內的相關領導送錢,也就是行賄。”董季平說,這來自於孟剛的供述。


    “這麽黑暗啊!”洪德全亦真亦假地感歎道, “如此說來,我們的英子小姐沒有給領隊送錢, 於是被取消了資格?\"


    “沒有送錢是一個原因,根據孟的說法,主要原因是胡英子的父親欺騙了領隊…”董季平解釋。


    洪德全舉手打斷了他,仿佛一隻不速而至的小鳥降落到窗外的枝頭,輕盈地梳理它漂亮的羽毛,任何一絲響動都足以驚飛那隻小鳥,洪德全把這樣的時刻稱為“靈光乍現”。


    胡英子的父親胡海川是一名優秀的射擊運動員,屢次在國內外大賽中獲過獎牌,退役後擔任省射擊隊教練;母親韓英,與胡海川結婚時,是省歌舞團的舞蹈演員。


    2006年,胡英子六歲,胡海川與韓英離異, 韓英隨即遠走北京,混跡於影視圈,泡過幾個三流劇組,2010年之後銷聲匿跡,下落不明。


    胡英子五歲時,其父胡海川開始對她進行射擊訓練;七歲上小學,同時進人青少年業餘體校;初中畢業,進人專業體育學校;十五歲,人選省隊,獲全省女子多向飛碟射擊第一名;十七歲,獲全國射擊錦標賽女子多向飛碟項目銀牌, 從此開始在省隊領工資;十八歲,體專畢業後留在省隊,繼續訓練……直至二十三歲,被省隊除名。


    早在運動員時期.胡海川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擔任省隊教練員後,依然惡習不改。據說, 妻子與他離婚的主要原因,就是胡海川輸掉了夫婦倆準備買房的全部積蓄。為籌集賭資,胡海川屢次向同事和運動員借錢不還,東窗事發。在研究是否開除其公職時,射擊隊的主要領導大都是胡海川昔日的隊友,看在他一個老男人獨自領個女兒不容易的分兒上,不忍心砸他的飯碗,決定取消其教練員資格,給了他一個“助理教練\" 的虛職,無非是讓他繼續在省隊領一份工資。


    就在胡英子被省隊除名前一個月,胡海川失蹤了。


    依據孟剛一鱗半爪獲得的消息:之所以取消胡英子參加全國射擊錦標賽的資格,是因為胡英子的父親胡海川向領隊承諾,哪怕砸鍋賣鐵,也要送給領隊二十萬元人民幣,以確保胡英子的參賽資格。二十萬元一是給領隊的好處,二是讓領隊務必多多費心,比賽時該“打點”的盡管“打點”,以確保裁判公平公正,按孟剛的說法, 就是別讓胡英子被裁判給“黑”了。如果胡英子取得金牌,將順理成章地入選國家隊,參加世界大賽,獲得獎牌後,各級都有獎勵;如果獲得奧運金牌,累計獎金將達到數百萬元人民幣,甚至可能超過千萬。也就是說,胡海川把所有的“寶”都押到女兒身上,領隊對此深信不疑。胡海川突然失蹤,承諾送給領隊的二十萬元“活動費”自然是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胡海川力勸領隊投資一個融資項目,月息兩分,胡海川是擔保人。領隊一咬牙投人四十萬元,起初三個月, 每個月領隊都能按時收到八千元的利息,胡海川這一失蹤,上家和領隊的本金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父債子償,找不到胡海川,領隊隻能拿胡英子撒氣。孟剛說,領隊想一旦胡海川知道女兒被取消比賽資格的事兒,會立馬現形,跪下來求他恢複胡英子的比賽資格。孟剛還說,當然,“正式”的理由是,由於胡海川失蹤且涉嫌詐騙,胡英子的“政審”沒有過關,取消她的比賽資格是全國錦標賽組委會作出的決定,而不是省隊。


    洪德全把這些信息在腦海裏迅速地梳理一遍,慢吞吞地對董季平說:“這隻是故事的一種講法,也許,故事還有另外一種講法。”


    董季平放鬆挺直的腰板,作洗耳恭聽狀。


    “英子小姐被省隊除名後,應聘過售樓小姐, 送過外賣……董經理,你是否注意到,這一年, 英子小姐至少有半年的‘空窗’期,我們並不知道她在幹什麽。”


    “是的,”董季平迴答,“我們不知道,孟也不知道。”


    “那麽,我們的英子小姐會不會在某個絕對保密的地方,接受某些必要的訓練?”洪德全起身,繞過辦公桌,盯著漆黑一團的液晶顯示牆, 仿佛牆上正在播放隻有他一個人能夠看見的畫麵。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董季平小心翼翼地說。他不願揣摩洪德全的心思,他知道,洪德全需要的隻是一個隨聲附和的忠實聽眾。


    “我想,你也接受過這樣的訓練?”洪德全輕描淡寫地話題一轉,不看董季平的臉,似乎這是一個並不重要的問題。


    董季平的心髒仿佛被一隻來曆不明的鐵手猝然抓緊。


    “我接受訓練的地方,不需要保密。”董季平遲疑了五秒後迴答。他的意思是,自己在美國內華達大學學習計算機工程時,接受過mma (綜合格鬥)訓練。這是已明確寫在檔案上的。


    洪德全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接著說: “會不會有某種力量,我是說,某種能夠操控省射擊隊的力量,刻意營造了胡英子被開除的假象?一個女孩子,得知自己被取消比賽資格,當即毆打領隊,不太符合邏輯。”


    “是。”董季平應和,心裏想的卻是:換了我,一樣會揍那個領隊。


    “甚至她父親的失蹤,也可能是這種力量製造的假象。畢竟能讓省射擊隊俯首聽命,要讓一個人從世間蒸發,豈非易如反掌?總之,這種力量試圖給英子小姐營造出某種山窮水盡的困境, 一旦有人向她伸出橄欖枝,英子小姐投懷送抱, 一切自然順理成章。”洪德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董季平沒有吱聲,他知道,此刻絕不可以驚飛洪德全“靈光”的小鳥。當然,他很清楚胡英子絕非“投懷送抱”,而是羅潔的團隊花大力氣從中國給“綁”來的。


    洪德全為了在“賭命”大賽中獲勝,下令不惜代價尋找槍手。“招募”胡英子的建議,最初由羅潔提出,與董季平無關。


    “那麽,董經理,你認為這樣的力量來自何方?”洪德全轉身盯著他的臉。


    “按照洪總給我的提示,”董季平毫不遲疑地迴答,“這樣的力量要麽來自中國警方,要麽來自金家。根據洪總的判斷,更可能來自金家。”


    這是洪德全下令讓他搶奪孟剛、查清胡英子底細時,自己對他說過的話。也許是忘了,也許是因為杜老師的試探以及孟剛的供述,洪德全不僅沒有解開心中的謎團,反而讓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為了把胡英子送到他的身邊,無論是中國警方,還是金家,他的對手顯然費盡心思,做足了功夫。


    “你可以帶英子小姐到莊園外麵轉轉嗎?\" 洪德全話鋒一轉,“年輕人,不讓她出門,會憋壞的。就算是狗,也是需要遛一遛的,更何況她是個人。”


    “我這就去安排。”董季平認為自己應該領會了老板的意圖。


    “給她點兒零花錢,女孩子嘛,總是喜歡亂七八糟地買些東西。”洪德全吩咐。


    “屬下明白。”董季平躬身而退。


    董季平永遠不會忘記,胡英子看到自己時那種豹困籠中的眼神。


    上午8時59分,董季平叩響十四號別墅的柚木大門。他身穿白底橫條紋的“polo”衫, 銀灰色西褲,腳蹬皮鞋,這是當地具有一定身份的華人男性最常見的打扮。為了遮住掖在後腰上的手槍,他不得不在“polo”衫外麵套上一件西裝,這讓他約略有些心煩意亂。


    門沒有鎖,董季平推門而人。


    胡英子身著一襲白裙,腳踏白色高跟涼鞋, 以白色口罩遮臉、靜靜地端坐在沙發上,口罩上方、望向董養平的正是那種困獸猶鬥而又萬般無奈的眼神。


    這天清晨,胡英子的床頭櫃上,4紙打印出新的\"通告\":上午9時,由董經理剛同逛街、 購物、著便裝,全程佩戴口罩。


    壓住a4紙的、是一遝嶄新的百元人民幣。 洗漱之後,胡英子百無聊賴,一張一張地數,五幹元整,她從衣帽間裏我到了一個沒有任何品牌標識的淺黃色坤包,把錢裝進去。


    董季平邀請胡英子出門登車,今天是一輛毫不起眼的白色豐田“凱美瑞”,這車並不屬於董季平的保安部;穿著嘻哈套頭衫,搭配大褲衩和人字拖的司機,也是從未謀麵的新麵孔。副駕駛座上扔著一把西格紹爾p226手槍,這款他曾在突襲黃家“醫院”的行動中親眼所見的武器, 當時正掛在“雄獅”隊員的大腿上。


    董季平待胡英子後排落座後,從另一側的後門上車,與她並肩而坐。


    “雙鳳塔。”董季平伸手拍拍司機的肩,溫和地說出此行的目的地。


    胡英子認出,下山的路正是她來時上山的路,上山時是黃昏,下山時是清晨。


    轎車駛出莊園,通過三道關卡,包括莊園內部的兩道鐵門,以及連接莊園與外部世界的厚達十厘米以上的金屬門。每到一處關卡,司機先是把車停下,隨後下車,抬頭仰視鐵門上方。數秒之後,鐵門緩緩洞開。胡英子記得杜老師說過, 那叫人臉識別,她約略有些好奇,下車的為什麽不是董教官?還是他不屑於下車?


    胡英子猜錯了。董季平並不完全擁有自由出人“醒獅莊園”的權限,那三道關卡中,至少有兩道,不認董季平的臉。


    離開花團錦簇的“貴賓區”,穿過十餘幢車間組成的“科技園”,駛出“醒獅莊園”的重金屬大門,白色“凱美瑞”行駛於丘陵地帶的沙石路麵上。路麵坑窪不平,胡英子不得不伸手抓住車窗上方的拉手。董季平似乎對這樣的路況習以為常,他窩在座椅深處,微閉雙眼,嘴角浮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黃塵蔽日,盡管車窗緊閉,即使胡英子截著口罩,鼻孔和嗓子眼依然被塵土的氣息刺激得發癢,她努力忍住,不要咳嗽。透過車輪卷起的黃塵,可以看到道路兩側的原野之中生長著半人高的甘蔗苗。相對於胡英子認知中密不透風的甘蔗林,稀疏的甘蔗苗讓原野愈發荒涼。


    數日之後,杜老師向胡英子介紹:二十年前,這片土地上盛開著妖豔的罌粟花,罌粟果成熟的季節,無數婦女兒童在罌粟地裏勞作。罌粟果被三片利刃構成的爪狀特製小刀劃開,流淌出醉人的白色漿汁。一夜之間,果汁凝固成黑色的斑塊。當地人用竹刀刮下這些斑塊,稱之為生膏,也就是生鴉片。生鴉片經熬煮、發酵,逐漸轉化為熟膏,成為可供吸食的熟鴉片………熟鴉片經過特殊工藝加工,最終得到被稱為“四號” 的毒品海洛因。


    2003年,金世瓏的父親,盤踞大木田地區長達三十年的軍閥金鼎鳴迫於各方壓力,向全世界高調宣布:在大木田地區全麵禁種罌粟。在中國政府的援助下,這片曾經開滿罌粟花的土地隨即被遼闊的甘蔗林替代。那時候,洪德全的父親洪大成,正是金鼎鳴最親密的副手、最信任的兄弟。


    白色“凱美瑞”在甘蔗地中穿行約半小時, 駛上破敗的柏油馬路,五分鍾後進人大木田城區。


    透過車窗,映人胡英子眼簾的是一排排高不過五層的磚混結構建築,其間夾雜著鋼架結構泡沫牆體和塑鋼瓦鋪頂的臨時建築。大都是商鋪, 掛著漢字與千塔國文字雙語對照的招牌:打字複印店、小型超市、餐館、小旅館、洗頭屋、麻將館和彩票銷售點·……很多招牌幹脆隻寫漢字。如果不是胡英子明知自己身處異國他鄉,她很可能誤以為自己置身的是一個普通的中國邊地小縣城。


    穿過路邊胡亂停放著轎車、越野車、皮卡車、摩托車等各色車輛的狹窄街道,白色“凱美瑞”向大木田市中心駛去。行人稀少,偶有婦女拎著裝有肉食蔬菜的塑料袋子走過,幾乎沒有孩子在街頭玩耍,也沒有老人在屋前閑坐。陽光並的過中密發不熾烈,卻顯出幾分清冷,陽光下的建築、街道和行人,看起來像是一張張泛黃的舊照片。


    董季平懶散地解釋,這是一個屬於夜晚的小城。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還在睡覺。不過,就算是夜晚,更多的人也隻在室內活動--幾次戰事之後,大木田實行宵禁製度,晚上10點以後, 禁止平民戶外活動。


    很快,十層以上的建築開始出現在胡英子的視野之中,那些紛紛冠以“某某大酒店”名稱的大樓有著熠熠閃光的玻璃外牆,披滿霓虹燈帶,可以想象,人夜之後,大樓外牆華燈綻放, 流光溢彩;大樓內部金碧輝煌,燈紅酒綠;身著空姐製服的美女荷官夾道相迎,百家樂、德州撲克、老虎機…大廳裏煙霧氤氳,迷宮般的走廊通往笑語盈盈的vip包房,空氣裏全是鈔票與荷爾蒙的氣息。


    董季平淡淡地告訴胡英子,禁種罌粟之後, 大木田的支柱產業搖身變為博彩業。通俗地說, 就是遍地賭場。無數懷揣暴富夢想的人來到大木田,一夜之間傾家蕩產。董季平沒有講述那些傾家蕩產之人接下來的命運,胡英子注意到司機沒有播放音樂,而是豎起耳朵,警覺地聆聽董季平說出的每一個字。


    不久之後,杜老師乘著酒意告訴胡英子:幾乎所有的大賭場,都由金洪朱黃四大家族控製, 輸光了的人急於翻本,借下賭場的高利貸,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輸得精光,再借再輸……借款達到一定程度後,通常是二十萬元人民幣,賭場的保安,也就是四大家族的“衛隊”會把賭客扔進土牢--一米見方的土坑,土坑中淤積半米左右的積水。被扔進土牢的賭客無法站立,隻能蹲坐於汙水與糞便之中,坑口被鐵柵欄蓋子鎖死,很少有人能在土牢裏活過七天。“衛隊”會以斷指、砍腳威脅,要求賭客打電話向國內的親友籌款還債--有的是真砍。隻有極少數的賭客,經家人東拚西湊,把“欠款”匯人賭場指定的賬戶後,“衛隊”從土牢裏放出賭客,屁股上踢一腳,讓他滾蛋。事實上,絕大多數賭客的家人是湊不夠欠款的,甚至更多的賭客家人完全置之不理。這些人中,稍有文化的會被送進四大家族的“科技園”從事電詐活動,用“工資”抵扣欠款;沒有文化或者被折磨致殘的,則賣給人體器官販子……近年來,由於中國政府加強出入境管控,賭場客流量銳減,各大賭場紛紛拓展所謂“真實玩家在線博彩”的網賭項目,讓網上賭客略嚐甜頭,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繼而加大賭注後,-舉清空賭客的戶頭。


    四大家族想盡一切辦法吸引中國人到大木田打工。流布於網絡空間的各種資訊顯示:大木田遍地黃金,女性去賭場做荷官,男性去賭場當保安,到“科技園”從事高科技產業·… 報酬極為豐厚;大木田歌舞升平,擁有合法的紅燈區,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青春佳麗……傳說中,大木田能夠讓你勤勞致富,滿足你夜夜新郎的夢想--隻要你不沉湎於賭博。


    各大園區還有一項特別的規定,鼓勵員工為公司“招人”,無論以何種方式將新人“邀請” 到大木田,不僅獎勵至少一個月的工資,而且他們的每一份收人都將為你帶來一份可觀的提成。 當這些“一級班組”成員成功“邀請”更多的新人加人時,這些新成員不僅會成為他們個人的“一級班組”成員,同時也自動晉升為你的“二級班組”成員。以此類推,無論哪一級班組成員的收人,你都將獲得提成。這是各大“科技園” 最重要的員工來源。


    與此同時,各大園區均實行“連坐製”,班組成員“出事”,從他的一級班頭到二級班頭乃至更高級的班頭,共同承擔責任--誰招來的人誰負責。在那些攝像頭無法監控的死角,在那些保安的眼睛難以企及的暗處,在濁氣熏天的集體宿舍,在秘密散布各種消息的廁所和澡堂子,自有各級班頭盯死自己的班組成員,將陰謀與逃亡扼殺於幽昧之中。


    一幢赭紅色外牆,上下七層,四角飛簷的塔形建築出現在胡英子的視線之中,這就是大木田城區的傳統地標--雙風塔。


    董季平吩咐司機靠邊停車。


    “這個地方比較熱鬧,你可以隨便逛逛,逛累了就迴來,車在這裏等你。”董季平側臉對胡英子說。


    胡英子茫然地抓住車門拉手。


    “等等·….”董季平拿出手機,“按照慣例, 員工放假時,可以打電話給家人報平安。你是貴賓,理應享受這樣的待遇。”董季平說著將手機朝胡英子遞過去,“你可以說……”他掃了一眼司機的背影,“你在泰國的清邁。”


    胡英子遲疑著,沒有伸手接手機。良久,她說:“不用了,謝謝。我沒有家人。”


    董季平淡淡一笑:“朋友也可以。”


    “我也…·沒有朋友。”


    隔著白色的口罩,董季平可以感覺到胡英子的嘴角下撇,像是馬上就要哭出聲來。


    他的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抗拒的衝動,渴望伸出手,輕輕拍打這個女孩兒的肩膀,給予她無聲的安慰;更想貼近她的耳畔,輕聲告訴她:“別怕。”然而,最終他隻是默默地將手機收迴口袋, 擺擺腦袋,示意女孩兒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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