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左側褲兜外翻,說明嫌疑人逃走前翻過她的錢財。現場也沒發現佟老師買的橘子,幾個橘子都不放手的人,怎麽會舍下一輛自行車呢?


    說明嫌疑人自己騎著一輛車,不方便將它帶走。


    作案後,最要緊的是什麽?逃走。小路最寬處不過一米,如果騎一車,扶一車,且不說這麽窄的小路允不允許他如此操作,這個浮財勢必成為背累。另外,無疑會增大目標。這輛車遺留在現場,恰恰說明嫌疑人以強奸為主要目的,掠財隻是捎帶手-方便的拿,不方便的不要。


    現場勘查發現了兩種車胎痕,一寬一窄,一重一輕。寬的、重的是二八車的車胎痕,窄的、 輕的是佟老師的車留下的車胎痕。


    車胎痕為什麽一輕一重呢?


    現場偵查實驗已經驗證,二八車是重載。就是說,當時這輛車是騎著的,車身自重加上騎車人體重,正好留下那麽深的一段車胎痕。佟老師的這輛車,車胎痕輕淺。說明她當時是推著走的,僅僅是車的自重,而且二六車自重本身就輕。


    由此判斷:出現在現場的兩個人,一個人騎著車,一個人推著車。假設他們之間相熟,應該是一起騎著車,或一起推著車同行。還有,兩種車胎痕並非平行,而是時有交叉,時有重疊。這更加說明,他們當時的位置關係不是並行,而是一前一後。


    幾乎沒有疑問了--他們之間並不認識。佟老師走到這裏,出於偶然,遭遇不測。


    這一路,郭叔且行且思。已經摔過三次,還剩三十裏地呢,無法預計半路上還埋伏著幾個跟頭。媽呀一聲,車輪一跐溜,又給他扔下車去。 乖乖,總算到了泃河橋,縣城在望,他在橋上摔了去世的最後一個跟頭。這個跟頭好懸,他連車帶人衝破破損的水泥橋欄,險些跌下河去。


    子夜時分,郭叔滿頭油泥,拄著他那輛殘破自行車狼狽地出現在了縣局門口。他褪下手套, 搌了搌眼角被風吹出來的眼淚,渾身汗濕,尾巴尖兒都冒著汗,聞到了順領口向外唿唿排著的一股一股汗酸氣。撒眼一看,除了眼前這幢四層辦公樓,小城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黑沉沉的。看到樓上孔孔燈光,郭叔如同見到娘的孩子,心頭猛地一熱,這才覺得精疲力竭,渾身酸痛。


    打著借來的一把手電筒,在縣局大院車棚找到了那輛車。他高舉手電,從車頭掃到車尾。果不其然,車子簇新。又擰小光圈,聚起光線,靠近車身仔細觀察。包著大杠的塑料泡沫沒有磨損痕跡。剝開泡沫,反著光的大杠黑漆幽幽,甭說蹬踏痕、摩擦痕,連發絲般細的劃痕都沒找到。 佟老師是個精細人,但車況保持如此良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郭叔腦中出現這樣一幅畫麵:12月31日中午,佟老師推著自行車出了學校後小門,上了田間小路,一路西行……畫麵連續不斷……她一直走到了案發地,嫌疑人騎車從後麵追了上來……. 難道,這一路她就沒騎車?為啥不騎呢?是車壞了嗎?


    他檢查了這輛車。機件傳動靈活,摁摁前軲轆,不虧氣,又摁摁後軲轆,也不虧氣。咦?手搭這輛幾乎全新的自行車,他心頭忽有所觸,眼睛一亮:不僅這一路沒騎,這輛車她根本就沒騎過?


    為什麽呢?


    莫不成,她不會騎車!


    他緊緊掐著這個冒出來的念頭,懵懵懂懂往迴折返。


    上路之前,他迴身又望了一眼辦公樓。來時見到的那一孔一孔燈光依然閃亮,看那架勢似乎會一亮到天明。


    來時的一路給他摔慘了,也摔怕了。迴去時推著車一步一挨,這倒給了他充足的思考時間。 這道乍現的光亮猶如來自桃花源的洞口。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一個自行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一個孩子都能駕輕就熟,而她,一個成年女性,一個音樂教師卻不會騎車,多麽不可思議!這是一隻美麗的白鴿,遺憾的是,這隻鴿子卻是個笨伯。想想吧,一群鴿子在天空盤桓,她獨自在地徘徊, 該是多麽孤寂和落寞。她呢,又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與其說虛榮心,毋寧說自尊心,令她將身上的瑕疵遮掩起來。


    怕人笑話,她買了輛自行車,每天推著車上下班。為了掩人耳目,她就得獨來獨往;就得放棄近的、好走的大路,選擇遠的、不好走的小路--她的主要社會關係就是學校師生, 上學放學他們都走前門、走大路。走這條小路能盡快避開人的耳目,進入田野。


    還有,現場為啥沒發現她應該戴著的手套? 冬天騎車當然離不開手套,要是在一天當中氣溫最高的中午推著一輛車,就不一定需要手套了。


    撈到了線頭,就抖開了線球。應該就是這麽迴事!


    路邊楊樹樹枝左搖右擺,樹梢掛著唿唿風聲。路麵流風迴雪,飄若晨霧。寒意深重,一路上,滿天星辰都化作眼睛注視著這個孤獨的夜行者。濃黑的夜在他佝僂腳步聲中一點點褪了色, 走著走著,夜色越來越寡淡,越來越輕薄,挨近路邊的村子此一聲彼一聲響起了雞的喔喔啼… 東邊天色已經發青,不覺曉色朦朧。最初的一抹晨光乍露,將鄉政府白底黑字的標牌塗得一片金黃。看到那塊亮閃閃的標牌,他才意識到已經走完了迴程。


    他大腦高速運轉,興奮緊張,覺得自己正在燃燒,通體灼熱。他沒有進鄉政府大門,而是調轉身子,腳步鏗鏘直奔小學校而去。老陽兒上來了些,專案辦公室尚不見人。進屋,摘下手套, 用手探探煙囪,有點兒溫乎氣。雙手抱定鐵皮煙囪溫了會兒,才拿火筷子挑開爐蓋,又鉤掉壓火蓋。爐子封了一宿,蜂窩煤的火焰灰白發暗,眼看要落。忙蹚開爐底風門,夾了一塊新煤壓上, 煤渣在爐膛內劈裏啪啦歡快地炸響。手捏著煤夾子左右挪移,終於對齊了煤眼。又尋一根鐵通條,逐個煤眼一通到底,騰起的青白色煤煙刺激得郭叔覷起眼,他向後閃著身子,被嗆得連連咳嗽起來。弄好爐火,這才扯過一把椅子,掩緊衣襟,攏著手,著爐子坐下。他將雙腿舒展開來,仰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聽見屋門響, 身子卻像上了船,小船搖呀搖,眼皮滯重,怎麽也挑不開。耳畔嗡嗡嗡,像有人在說話,聲音時遠時近,聽不清在說啥。“小郭子!小郭子!”縹緲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隨即,他聽有人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進屋的人終於將他搖醒。醒來的郭叔頭昏腦漲,他眼睛半睜, 乜斜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處何處。動動胳膊, 軟得抬不起來。晃了晃腦袋,腦瓜仁生疼,裏麵像灌了鉛。


    折騰一夜,此時他已經成了一塊乏煤。可是看到專案組組長,乏煤遇風,由內向外又燃燒起來。他迫不及待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組長邊聽邊嗯嗯點頭。話音未落,郭叔腦袋一耷拉,屁股底下椅子一翻,咕咚一聲栽在地上。倒地的郭叔白眼球向上一翻一翻,翻了兩下就將專案組組長翻亂了心,連忙拽開門喊人。大家趕來,七手八腳將他抬到屋外。往地上一停,小涼風一吹, 人就蘇醒過來。大夥兒嚇得不輕,都說八成是中了煤熏!醒來的郭叔挑開沉重的眼皮,看眾人失色,咂摸兩下嘴,裝作沒事人一般笑了一下,說自己死不了呢:案子沒破,連閻王老爺都不待見廢物蛋。


    再訪師生。誰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認真加以迴憶,再現的場景各不相同,卻有著電影默片鏡頭般的同一幀畫麵:佟老師推著車來,推著車去。


    人們恍然大悟:也許她真的不會騎車!


    根本沒有什麽秘密落腳點,也沒有什麽秘密情人,鬼祟生於內心,一切緣於人性的弱點。她愛惜自己的羽毛愛惜到了什麽程度呀!將這個秘密悶在心裏,誰都不說,她的心就一直緊緊繃繃,沒有片刻輕鬆。每天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要付出怎樣的犧牲和努力才能掩蓋得如此嚴嚴實實?


    所以--外出時她不敢與人結伴而行;所以--她一直是這個學校最早到和最後一個離開的老師。


    她的虛榮心贏了!她成功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幾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說是“幾乎”, 因為那時尚不確定她的丈夫是否知情。


    案件偵查至此,專案組積累的各類調查走訪材料已經將近一尺厚,郭叔帶著疑問,複查了對佟老師丈夫的問話材料。這些問話材料於不同時間、由不同的偵查員問話並記錄形成,其中還有郭叔親自問過的兩份詢問筆錄。第一次筆錄,涉及了那輛自行車的購買使用時間,已經一年有餘;第二次筆錄,涉及三年級語文老師反映的那個問題:佟老師丈夫每周一次夜班,夜班後補休一天。代購點心的事佟老師提前就跟丈夫交代好了,頭天夜班,她知道那天丈夫肯定能捎帶迴來,所以才那麽跟同事說。佟老師又是個熱心腸,凡事都替別人著想,怕語文老師著急,就讓丈夫下夜班後直接將東西送到學校。隻不過,他們交接時沒人看見罷了。


    偵查員們還問過他很多相關或不相關的問題,破案需要,不可避免還涉及了部分個人隱私。可是,壓根沒有一個問題問到佟老師會不會騎車。


    這是案件的死點和盲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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