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時分,萬裏晴空,陽光燦爛。安靜的街道上車輛很少,行人也不多,我又按約定時間在約定的地點等著你。忽然,我看見吳競遠騎車來到了我跟前,故意問我在等誰?我說誰也不等,他當然不信,還非要用車帶我去圖書館。我婉轉地拒絕了,然後斜過馬路,鑽進了一條小胡同。直到吳競走遠了,我才又鑽出來。


    好一會兒工夫,你才騎著自行車姍姍而來。


    原來,你推著自行車剛一走出胡同口,就看見在一棵大槐樹的陰影下,吳競遠跨著自行車,腳踩著馬路牙子,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怡靜裏的胡同口。他一看見你,就蹬著自行車過來了。你裝作沒有瞧見他,騎上車子就走。他很快就追上了你,一個勁地跟你沒話找話。你騎著自行車猛地向另一個路口拐去,吳競遠想跟著一塊拐,卻已經來不及了,隻得沒趣地硬往前騎。你騎出去沒有多遠,又從原路踅了迴來。


    你一見麵就問我:“看見吳競遠了嗎?”我照實說了,你便忍不住地直笑,還誇我學機靈了。我便得意地說:“那是!你鮑魚哥哥隻認得美人菩薩的車子,誰也誆不走我!”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落音兒,就瞧見吳競遠騎著車子又跟來了。你的動作實在夠麻利,蹬上自行車就跑。我怕你把我弄丟了,三步兩步就蹦坐在後倚架上。你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專往人多的地方騎。我用手臂緊緊摟住你的細腰,一個勁地喊,“當心!當心!別撞著人!”你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我轉眼間就駛進了鬧市區。街道上車多人也多,你三拐兩拐,就穩不住車把了。


    ----警察!警察!


    我的喊叫聲大概讓你慌了神兒,前車軲轆砰地一下撞在了馬路牙子上。自行車順勢一倒,咱們兩個人摔成了一堆兒。我顧不得疼痛,趕緊爬起來去攙扶你。偏巧你這天身著淺色碎花襯衫,下身是一條藍色裙褲,也沒穿玻璃絲高筒襪。兩條雪白漂亮的腿,明顯地蹭上了灰塵。當我看見你的膝蓋磕破了一塊皮,滲出了一點紅殷殷的血水,便趕緊俯下身去,用嘴去啄髒血,還用舌頭把傷口上的髒土舔了去。你本來覺得傷口還有點疼,叫我這麽一舔,傷口居然不疼了。你叫著:“快把髒東西吐了!”我卻懵懂地問:“美人菩薩,你的血怎麽好甜好甜?”你瞅著我直笑:“血明明都是鹹的,怎麽偏我是甜的?”我說:“好像人血都是鹹的,可為什麽你的血是甜的呢?”你繃著臉說:“那我就不是人唄?”我趕忙說:“婭婭小姐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你說:“甭嘴跟抹了蜜似的!吳競遠又不是老虎,咱們怕他什麽呀!”我拍拍腦袋說:“對呀,咱們怕他什麽呢?”你瞪了我一眼:“還不都是你!你不喊著叫著,吳競遠追上來了,我會撒歡地蹬嗎?”我打趣地說:“還真是的啊!我要不是喊著叫著,你怎麽會摔破了腿,我又怎麽能嚐到你的血呢?”


    這時候,一位年輕的交警走了過來,板著臉說:“兩人互相檢討呐!”你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張嘴就管人家叫警察叔叔。交警忙說:“打住!打住!我比你大不了兩歲,叫叔叔我腦袋暈。”你又改口叫警察哥哥。交警又說:“還是叫同誌的好!”你裝出了一副可憐相:“警察同誌,我哥哥病了,急著帶他上醫院,所以就忽略了交通法規。”


    我為了配合你的謊話,便捂著肚子哎喲起來。


    交警說:“行啦行啦!一個大老爺兒們,又不是臨產生孩子,捂著肚子叫喚嘛?你們迴頭瞅瞅,那是什麽?”咱倆迴頭一瞧,身後頭是一家婦產醫院。你的謊話不攻自破了,羞得滿臉緋紅。交警說,“錯了就是錯了,幹嘛還撒謊騙人?”我忙嘿嘿地笑著替你承認錯誤:“是是,我們錯了!我們錯了!”交警說:“瞧你們倆也不是笨人,迴去好好學學交通法規,別在大馬路上丟醜。下次再叫我逮著,沒好果子吃,走吧!”甭聽警察說得跟真的似的,那是嚇唬人。他整天在馬路上值勤,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不知道跟多少人打交道,恐怕日後我們認得他,他卻早把我們給忘了。但是客氣話還是要說的----警察哥哥,謝啦!


    於是,咱們兩人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鬧市區,直奔海河而去。


    這是一條古老的河流,也是天津的母親河。由於它的地勢不高,所以隨著海水的潮汐,或順流或倒流,因此取名海河。1939年河水泛濫,曾淹沒了天津城,低窪地帶水深達到兩米,街道行船將近兩個月。1963年太行山麓連降七天暴雨,衡水一片汪洋。為保護天津的工業,上遊被迫炸堤放水。毛主席審時度勢,做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指示。於是,上遊修建水庫,下遊開挖入海減河。從此海河流域不再發生水災,卻又開始了幹旱。如今,海河畔建起了公園,有遊椅、有花壇、還有涼亭和長廊,已經變成了人們休閑的地方。


    咱們倆坐在假山石旁,各自在溫習功課。我故意反複地背誦著一句俄語,牙,結巴留不留!牙,歐親結巴留不留!你故意問我:“念什麽呢?那麽帶勁兒!”我嘿嘿地笑著,一語雙關地說:“俄語!俄語!翻譯過來就是——我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當然,也可以翻譯成——我愛你;我非常愛你!”你又故意問我:“除了這兩句,還會別的嗎?”我裝出一副挺認真的樣子:“多睡打你牙!就是再見的意思。”你有些譏諷地說:“鮑魚哥哥,好像我學的不是俄語,還要你來教!”我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很開心。那個時候,全市中學校的外語分兩類,一部分學英語,一部分學俄語。我跟你同在一個學校,當然學的都是同一門外語。我不過是借這個機會,向你說說一直就羞於出口的話。其實,我的用意你心裏也明白,隻是裝糊塗罷了。


    傍晚的時候,我正在自己的小屋裏看書,那是個亭子間。忽然,我聽見有人敲門,便覺得好生奇怪。在自己的家裏,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推門就進,哪有這麽客氣的?我當時還以為是你呐!可是一想,你從來就不到我的房間啊?我開門一看,你猜怎麽著,竟然是吳競遠!你說這個吳競遠臉皮有多厚!咱們倆甩開他,那是因為討厭他,他又不是智商有障礙,怎麽就鬧不明白呢?我沒好臉地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屋?”他狡黠地笑著說:“貴人多忘事!上小學那會兒,我來過好幾迴。我還知道你的窗口對著歐筱婭家的院門。鮑建銘,你這小屋蠻不錯的嘛,幹嗎還去圖書館複習功課?噢,你不說我也明白,你是為了跟白雪公主做個伴兒。其實,叫白雪公主來這兒,不比在圖書館更方便?哈哈,怕招惹閑話,對不對?”


    吳競遠忽然發現書架上有架望遠鏡,便拿過來朝你家的門口望去。然後又挨個窗口搜索著,終於發現了你的身影兒,頓時變得激動起來。我一把奪過吳競遠手裏的望遠鏡說:“看什麽看!”吳競遠壞模壞樣地問:“你經常偷看她吧?”我瞪起了眼睛:“甭胡扯!”吳競遠嘻嘻地笑著說:“胡扯?那你的望遠鏡是用來幹嘛的?瞧你挺正人君子,說不定連人家洗澡都偷看過了!”我氣得恨不得給他一拳,惱火地叫著:“你才是流氓呐!”吳競遠嬉皮笑臉地說:“我可沒說偷看女孩子洗澡就是流氓!把望遠鏡給我,我再o一眼,說不定就真的碰上歐筱婭在洗澡。甭瞪眼睛,漂亮女孩兒就是給人欣賞的,你吃醋也沒用!”


    我一把拖起吳競遠就往屋外推:“走吧走吧,你討厭死啦!”吳競遠死力地掙紮著,卻哪裏抵得過我的力氣?他硬是被我拖出了小屋,拖下了樓梯,拖到了小院門口。要不是看在小學同學的情分上,我真想給他來個“大背跨”!


    還記得嗎?我把這件事如實地吿訴給了你,你給我立下了約法三章:第一,把望遠鏡藏起來;第二,不許吳競遠再踏進小屋;第三,再看見吳競遠就繞著走。


    我琢磨著,我生生把吳競遠轟出了家門,那個家夥斷然不好意思再來了。誰料那天晚上,我在屋裏又“牙,結巴留不留;牙,歐親結巴留不留”的時候,吳競遠抱著小提琴盒子,竟探頭探腦地溜進來,猛地叫了一聲:“八格牙路!”我一看是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毫不客氣地說:“吳競遠,你臉皮是不是太厚了,怎麽記吃不記打呀?”吳競遠憨皮賴臉地說:“嘛!嘛!嘛叫記吃不記打?哥兒們瞧你不錯,成心交你這個朋友,別不識抬舉!咱們好賴也是老同學了,幹嘛跟個仇人似的?”他順手將琴盒往小床上一放,取出了小提琴。我沒好氣地說:“你拿小提琴到我家顯擺嘛!”吳競遠嬉皮笑臉地說:“嘻嘻,還真叫你蒙對了,就是跟你顯擺顯擺!小提琴又叫梵婀鈴,起源於烏龜殼琴。鋼琴是樂器之王,小提琴就是樂器王後,兩種樂器天生就是一對兒。歐筱婭起小練的是鋼琴,我起小練的是小提琴。別你媽又撇嘴,隻要一提歐筱婭的名字,你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值當得嗎?哥哥,消消氣兒,我給你來段曲子聽聽?”


    厚臉皮的吳競遠也不管我愛聽不愛聽,就湊近窗口賣力地拉起了膾炙人口的小提琴曲《梁祝》。很顯然,他是拉給你聽的。別看吳競遠挺討人嫌的,小提琴的演技還挺到位。一曲優美浪漫的《梁祝》樂曲,竟然把我給聽迷了。盡管吳競遠使足了吃奶的力氣,但是你的窗口始終黑著燈。我猛然想起了約法三章,再一次扯住了吳競遠的胳膊,毫不客氣地把他拖出了家門。


    第二天下午,咱倆又來到海河公園複習功課。還沒坐下來,你就板起了麵孔,問我是不是忘了你的約法三章?你是誰?你是我的美人菩薩,你的話我怎麽敢忘?於是我木訥地複述著:“第一,要把望遠鏡藏起來;第二,不許吳競遠再踏進小屋;第三,再看見吳競遠我就繞著走。”你冷冷地問我:“做到了嗎?”我暗忖,吳競遠在我小屋裏拉《梁祝》,肯定被你聽見了。我隻得照實說:“吳競遠那孫子,簡直叫人防不勝防。他連個招唿也沒打,就一頭拱進了我的小屋。我本來要轟他走,卻轟晚了。那家夥拉起了《梁祝》,一時竟把我給聽迷了。”


    你挖苦地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情種呀,一首《梁祝》就把什麽都忘了?”我嘿嘿地笑著說:“梁山伯跟祝英台是校友,咱們倆也是校友。我一聽那支曲子,就由不得想起了你。”你用圓珠筆杆敲了一下我的腦門兒說:“想入非非了是不是?我說鮑驢子,還用不用把約法三章再重複一遍?”我忽地站起來,擺出一副立正的姿勢機械地複述著:“第一,把望遠鏡藏起來;第二,不許吳競遠再……”


    你一把拽著我坐下來,壓低了聲音說:“丟不丟人!沒瞅見周圍都是眼睛呀?”我瞧了瞧周圍,果然有人在朝咱們這邊張望,便由不得衝你嘿嘿地笑著說:“複習功課!複習功課!牙,結巴留不留;牙,歐親結巴留不留!”你也笑了起來:“笨死啦!就這麽幾個單句,你要背到什麽時候才記得住呀?”我深情地說:“哦,我要背它一輩子!”


    記得那時,你脈脈含情地看著我,你肯定相信我說得是真心話。據說,假如月下老人若是在一男一女的腳上栓了紅繩子,他們是誰也逃脫不掉的。我情知這是一個美麗的神話傳說,卻寧願相信它是真的。我認定月下老人已經用紅繩子把咱倆栓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後來,我還真的在夢裏見到了月下老人,他對我說,他確實把紅繩子的這頭栓上了我,那頭栓住了你。就算你想尥蹶子,也蹦躂不開那條鮮亮的紅繩兒。


    暮色降臨,一輪皎潔的月亮懸掛在夜空,你坐在鋼琴前,為我彈奏起了《梁祝》。那優美動聽的鋼琴樂曲飛出你的房間,在溫柔的月色下飄向我的窗口。你在用你的心,盡情地演譯著純樸而美麗的愛情主題。那優美的旋律,仿佛清醇的泉水流進了我幹涸的心田。我仿佛置身於一種輕盈飄渺、神秘朦朧、崇高而美妙的夢幻世界。幾乎與故事中的主人公同命運、共唿吸。時而歡喜、時而憂傷、時而悲憤、時而憧憬。那哀傷婉轉、催人淚下的旋律,傾訴著對愛情的渴望與向往。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在世態炎涼的冷暖人間,最可貴的就是堅貞不渝的愛情。


    我趴在自家的小窗口,默默地聽著你的琴聲。你的窗口,垂著淡藍色的窗簾,窗簾上晃動著你的身影。或許,你不想讓我看見你,那樣更會富有詩意。月光如水的夜色裏,美妙悅耳的鋼琴曲在飄蕩著。此時此刻,我已經完全沉浸在音樂藝術的氛圍之中,不知不覺,一顆碩大而清澈的淚珠,從我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我在問自己,你是不是被仙樂般的《梁祝》迷住了?你是不是被美人菩薩的倩影迷住了?是的,我確實被迷住了,迷得一蹋糊塗。這時,我仿佛聽見上蒼傳來一個凝重的聲音說:“這就對了!你既然愛上一個人,就要迷戀她一生一世。”


    可是,我們誰也不會想到,路燈幽幽的胡同裏,有一個四十開外的男人,胳膊上套著寫有“治安”字樣的紅袖章,正一瘸一拐地走來。他就是咱們怡靜裏居委會的治保主任丁裕忠,大家背後都叫他“瘸丁”。從他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尋找《梁祝》樂曲的來源。瘸丁終於在你家的門前站住了,仰臉望著你的窗口。


    這時候,你的房門被猛地推開了,你媽媽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十分不安地說:“筱婭,眼下正在搞‘四清’,你怎麽還彈這種纏綿悱惻的曲子?你知不知道,你的琴聲把治保主任都引來啦!”


    樂曲聲戛然而止。你木然地注視著母親,心靈上受到了極大的震驚。你鬧不明白,彈一曲《梁祝》,跟四清運動有什麽關係?你怪母親過於謹慎,甚至有些大驚小怪。我倒覺得,你母親出身望族,是津門著名的女畫家。優越的生活環境,使她養成了傲慢的性格。而在當今的政治形勢下,又變得謹小慎微。她的不安情緒,其實完全可以理解。


    在昏黃的路燈下,瘸丁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你家的門口。那條長長的影子,在幽暗的地麵上搖曳著,漸漸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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