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淡薄的日頭有氣無力地扒著馬家那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好不容易擠進來幾縷光,在外屋地晃悠出一片斑駁陸離。


    馬斌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打了個震天響的哈欠,拖拉著露趾棉鞋,迷迷糊糊地洗漱、收拾床鋪,滿心惦記著灶上那熱氣騰騰的大碴粥,就等著填飽肚子開啟新一天。


    哪曾想,剛邁進裏屋,一股子森冷的低氣壓“嗖”地就朝他撲來,馬斌一個激靈,酒意瞬間醒了大半。抬眼一瞧,老爹大馬金刀地坐在炕頭上,活脫脫一尊降世怒佛。平日裏雖說嚴肅,可好歹透著莊稼漢的憨厚和藹,今兒個這臉,卻像是被寒霜狠狠砸過,半點熱乎氣兒都沒了。眉峰跟擰麻花似的,死死絞成個大疙瘩,嘴角耷拉得都快掛到地上,腮幫子鼓鼓囊囊,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周遭那氣場,冷得能凍死人。


    馬斌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心裏明鏡似的,指定是自己昨天透了不想上交工資的風,把老爹給惹毛了。在這東北屯子裏,老一輩人心裏都有本“祖傳”的賬,晚輩掙了錢,就得規規矩矩交到家裏,由長輩拿捏著。老爹更是打小在苦日子裏泡大的,餓過肚子、扛過風雪,骨子裏那大家長做派,比村頭那百年老榆樹根還深。錢攥在自己手裏,日子才過得踏實,如今馬斌要壞這規矩,老爹哪能咽下這口氣,隻當是兒子翅膀硬了,要翻天。


    馬斌硬著頭皮,躡手躡腳湊過去,臉上堆起討好的笑,操著一口地道東北腔:“爹,您消消氣,大清早的,可別氣壞了身子骨,咱爺倆有啥事兒,平心靜氣嘮嘮。”


    老爹原本正生悶氣,兩眼直勾勾盯著炕沿,聽了這話,眼珠子“嗖”地就瞪圓了,脖子上青筋暴起,抬手狠狠剜了馬斌一眼,扯著嗓子就開罵:“嘮嘮?你還有臉說嘮嘮!你個沒心沒肺的玩意兒,眼裏啥時候還有我這個爹了?自古立下的規矩,說改就改,你這是要上天啊,當自個兒是能單飛的家雀兒咋的?”


    馬斌身形一僵,連忙擺手解釋:“爹,您可別這麽說,我哪能沒您呐。同事間人情往來也不少,今兒個這個生孩子,明兒個那個結婚的,隨禮就得花不少錢,我手頭要是緊巴巴的,也是沒招兒啊。”


    老爹一聽這話,更來氣了,“啪”的一聲,把手裏那杆旱煙袋重重砸在炕沿上,火星四濺,濺到舊棉被上,一股子焦糊味立馬飄散開來。老爹拔高了嗓門,聲嘶力竭吼道:“緊?誰不緊呐!想當年,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寒冬臘月還得下冰河撈魚,就為換倆錢兒,餓到眼冒金星,肚皮貼脊梁骨,掙來的錢甭管多少,都乖乖交到家裏,一分都不敢藏!咋到你這兒,就這麽多彎彎繞繞、花花借口!”


    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馬斌娘從外麵推門進來,手裏挎著個裝滿土豆的土籃子。一進屋瞧見這劍拔弩張的架勢,心裏“咯噔”一下,趕緊把土籃子往地上一放,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拉住老爹的胳膊,操著軟糯的東北腔勸道:“哎呀,當家的,大清早這是咋迴事兒啊?跟孩子置啥氣呢,有話慢慢說,別動手,動手傷了父子情分呐。”


    老爹冷哼一聲:“你問他!翅膀硬了,掙了錢不想往家交,還跟我掰扯一堆借口,這像話嗎?”


    馬斌見老娘來了,像是找到了撐腰的,委屈巴巴地訴苦:“娘,我不是不想交,工作難不說,人情往來也花錢,爹非讓我每月交 15 塊,萬一工資就發 15 塊,我咋活啊?再說了,爹平時愛喝酒、耍牌,錢到他手裏,我能放心?”


    老爹一聽這話,臉漲得通紅,又要發作:“你個小王八犢子,還編排起我來了!”


    老娘趕緊把老爹按迴炕沿上,扭頭數落馬斌:“你這孩子,咋跟你爹說話呢?你爹辛苦大半輩子,還能害你不成?喝酒、玩牌那也是偶爾消遣,哪會糟踐你的錢。”


    馬斌緊攥著衣角,小聲道:“娘,我往後每月交一部分,行不?可這錢得交給您,我才踏實。”


    老爹眉頭稍鬆了鬆,可臉上依舊板得跟鋼板似的,甕聲甕氣地說:“少在這兒跟我打馬虎眼,每月最少交 15 塊錢,少一分都不行!這都便宜你了,還跟我討價還價。”


    “爹呀,您也得講理不是,萬一工資就發 15 塊呢?到時候我喝西北風啊?”馬斌急得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抬手抹了一把。


    “別給我這兒裝蒜!我都打聽清楚了,你每月工資 18 塊,交 15 塊,還剩 3 塊,夠你平時抽煙、買個零碎啥的,趕上工友紅白事兒,隨個禮也夠了!”老爹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馬斌心裏一沉,腦海裏瞬間閃過前世類似的爭執場景,那時也是這般水火不容,吵得家裏雞飛狗跳。雖說現在兜裏不缺這點錢,可老爹好酒、愛耍牌的毛病,他心裏跟明鏡似的。錢要是給多了,指定一股腦兒進了供銷社買酒,或是揣進牌友兜裏,家裏正經事兒反倒耽誤了。他咬咬牙,壯著膽子說:“爹,要不這樣,我上交一半,您也知道,我平時得抽煙,偶爾饞點零嘴,糧庫的人情往來也不能斷,留一半方便行事。”


    “三塊錢還不夠你花?”老爹眉毛倒豎,聲音又拔高了幾分。


    馬斌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爹,我每月交 15 塊,但得給我娘。”


    老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嗷”一嗓子蹦起來,手指戳到馬斌鼻尖,臉紅脖子粗,破口大罵:“小兔崽子,你啥意思?老子養你這麽大,操持這個家,你倒好,編排起我來了!說我惦記你那點錢去買酒、打牌是吧?你個混賬東西,白眼狼!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馬斌也來了火氣,梗著脖子迴道:“爹,您平時就好這兩口,錢到您手裏哪能放心!咱得實事求是不是。”


    這話一出口,徹底捅了馬蜂窩,老爹怒發衝冠,抄起炕邊的笤帚疙瘩就朝馬斌掄過來:“反了你了!還跟我頂嘴,我今天非得教訓教訓你這沒大沒小的東西。”


    馬斌左躲右閃,嘴裏還嘟囔著:“爹,您冷靜點,打人不打臉呐!”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兇,情緒徹底失控,吵得麵紅耳赤、青筋暴突。老爹氣得胸脯劇烈起伏,額頭上青筋暴跳,眼眶都紅了,指著馬斌吼道:“你個不孝子,打小含辛茹苦把你養大,我圖個啥?為了點錢跟我吵翻天,還詆毀我,良心都讓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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