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興前來向方母請安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了。


    “母親。”方興拜倒在地,用發自內心的恭敬而親近的聲音喊道。


    話一出口,方興似乎能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為他的改變而歡欣鼓舞,一身血脈為之興奮的奔騰,讓他不由打了一個舒服寒顫。


    兒拜母,從古就是昭昭天理。


    這一拜,方興心甘情願,拜得心悅誠服。


    膝蓋輕輕觸及地麵,方興卻仿佛聽到轟然一聲巨響響徹耳鳴,他身處的天地也在為他的一拜而震動不已。


    眼前似乎有日月飛華,天女散花。


    耳邊的頌讚之聲,仿佛無窮無盡。


    虛空中,百音相和,共聲一曲齊齊禮讚方興。


    以前方興有過不解,也有過困惑,他不解自己為何不曾記得那位蘇姑娘,他困惑自己為何對母親的記憶那麽的模糊。


    眼下,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心頭巨鎖已然打開,萬裏烏雲都不見,方興隻覺得一陣神清氣爽。他明白,至此刻起,他才真正接受了這具軀體的一切前塵因緣。也因此,他也在這一刻被這一方世界真正的接受了。


    從今往後,他就是過去、現在、未來的方興。


    他的魂魄和這具肉身再無隔膜,那一瞬間,方興能感覺到七色寶光在他體內活躍著,再無半點生疏之意。他心喜之下,一念引動,七色寶光為他所驅使,數丈外,烏鬼那塊藏在他臥室內的本命屍珠隨之跳動。血脈相連的感覺油然呈現。


    方興站起身來,一邊大口大口的唿吸著,靈魂徹底融合之後的他,不但沒有和這個世界中的一切產生了疏離感,反而更多了一層眷戀。


    每一次唿吸,他都能感覺到有一股微弱的天地靈氣隨著唿吸進入他的身體內部,然後在鳴雷之法的緩緩運轉下滲透在肺髒之中。他的每一條肌肉,每一塊骨骼都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與其中流溢著,渾身上下都在歡唿雀躍,沉浸在這種生機盎然的狀態之中。


    方興滿心歡喜溢於言表。


    “母親,孩兒給您請安了!”


    方子晴正點著一盞油燈,如豆大小的燈焰搖曳不定,火光黯淡,而她就在這昏暗的光芒下,仔細的看著一份書信。見到方興拜倒在地,不由展顏一笑,笑道:“我兒來了,快起來。”


    她所居的裏屋並不太大,但空間布局卻顯得很是空曠。桌子上僅點一盞油燈,隻能照著兩三步遠,這就顯得四周格外的昏暗。


    方子晴現年不過三十有五,可曾經的青春、曾經的昭華都已在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錢中被漸漸的風幹、褪色。身上的隱疾讓她容顏漸老,麵容有些蒼白。


    她聞言,慈愛的一笑:“我兒來了,過來坐吧。”


    在方母一雙慧目的注視下,方興總感覺有個東西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胸口,舊時對母親的嚴厲一麵的畏懼之情又湧上了心頭。他感覺到自己的所有的偽裝和所謂的堅強都在母親的微笑注視下被揭露、被融化。剛才在外屋中與竹兒的嬉笑無忌在這裏半點用處也沒有——在母親麵前,無論何時的他都永遠是一個孩子!


    “嗯。”方興乖巧的走近,坐好。


    方母揉了揉眼睛,笑著對方興說:“我兒一下子變得了不起了,都是真靈三天的煉氣士了。”


    方興有些害怕母親的溫柔,聞言不由垂首,低聲說:“母親都知道了啊?”


    方母瞧著他那副害羞的模樣,不禁好笑。“剛才看你舉止,我倒還以為我兒今天是轉性子了,現在看我兒還是這般……”


    她慈愛的笑著,又伸手輕撫方興的肩膀,語氣一轉,又篤定的說道:“別以為為娘什麽都不曉得,打你生下來,你知道的為娘都知道。你不知道的,為娘也都知道。你的事情,自然有人和我說,現在為娘想聽你說,快和為娘說說是怎麽迴事。”


    方興本來也不打算哄瞞,聞言便輕聲細語的向母親述說著最近幾天的遭遇。當然清水池邊的一切,作為他一生的秘密,便被他埋在了心底,沒有說出來。而那魂遊東平百裏山河的一夜,他不曾透露。他隻是將自己丟錢到‘小人’相激,再到藥王鼎中煉氣伐體的事情,毫無保留的告訴自己的母親。


    方興初時對隱瞞母親的行為,有些愧疚之心,然而他隨後就想通了,心道:“有些秘密說不如不說。守在心裏,對自己好,對他人也好。”


    方興細細碎碎的念叨的時候,方母就在一旁靜靜的聽。就這樣,一個傾述,一個傾聽。過來良久,方興才停下嘴,他已經將長久以來所積攢的怨念統統倒了出去。


    似乎隨著那些瑣碎的話語的說出,他整個人渾身都自在多了,在母親麵前也不覺得丟臉與難堪,隻有一種難用文字說明的親近之情流淌在他的心底。


    聽著自己的孩子,認真的分析他的舉止行徑,對犯錯處也敢言無所諱,方母無疑是驕傲的。


    當直到方興說完,她才斟酌言,道:“你大舅都將事情告訴你了?”


    方興怔了怔,點頭道:“是的。”


    方母深深的看進方興的眼裏,她緩慢而又溫柔的問:“我兒責怪為娘嗎?”


    “哪有啊,沒有的事!”方興立馬否認道。


    方子晴歎了一口氣才說:“為娘反對你走上煉氣大道也是有原因的。煉氣大道的兇險,你舅舅又對你細細講過嗎?”


    “大舅也曾告誡過孩兒一些,不過具體是什麽,孩兒就不知道了。”


    “那你舅舅有沒有告訴過你,踏入煉氣大道後所得惡果嗎?”


    “呃,也沒有。”方興老老實實的迴答,他的確不知道這些。


    看著方興不解的樣子,方子晴微微一笑,繼續說:“你大舅和二舅他們是當局者迷,自然講不清楚了,也不敢講清楚。”


    “可是你為娘卻是知道的一些的。且不說煉氣士彼此之間的兇殺惡鬥了,單說這煉氣士為天地所惡這一條,為娘就反對你走上煉氣的道路。”


    方興睜大了眼睛,好奇的問:“為天地所惡?”


    “究竟為何,為娘也不清楚。但是真靈三天的修士若是身死必然魂飛魄喪,這點為娘卻是清楚的。”


    “就是通神三天的修士身死之後,若無家族香火祭祀相助,那也肯定難逃魂飛魄喪的結果。沒有長生三天的修為,修士比起常人的結局又好到哪裏去?反而會更慘呢!為娘反對你走上煉氣大道,便是因此。哎,誰知道天不隨人意,竟然……哎!”


    方興訝然,這些秘聞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方母身體不佳,說了這麽多話後,她忽然感到雙膝生冷,揀了一塊羊毛毯蓋在膝頭上,方興看見了,急忙又塞了在椅背間,順勢為方母捏肩敲背。


    享受著方興的孝順的舉動,方母很是暖心。百善孝為先,雖然這個兒子的為人處事上有著千般不足取之處,但是他的一個‘孝’字,就足以在為人母的眼中抵擋一切是非了。


    對這個兒子,方子晴並不想他能有如何的壯舉,隻是期望方興能幸福康寧的生活。因此,打這個孩子啟蒙時,她便暗暗為他製定了一條生活的軌跡,隻要他能做到知足長樂的平常心態,那麽方家的供奉足夠他安安穩穩、富貴終老一輩子了。


    但是,很明顯,從小起方興並不甘於順從她所暗自選定的命運,這個孩子有著像他父親一樣的雄心壯誌,他們的體內都有一顆不甘於平凡的心。


    方母為之心酸,又為之驕傲。


    可從目前看,這個孩子比起他的父親卻要差的遠了。這種差的遠了,並非是指事業和功名,而是性格品德上的絕大差距。


    方子晴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年當她還是碧玉年華的時候,初遇了亦不過雙十的方父。第一次見麵,她就能感覺到那一縷迎麵而來的陽光與春風,雖然還有些稚嫩,但是其中卻不乏高貴和沉穩。那是一種細膩又周至的感觸,是她用一個女人的細膩心懷感觸到的那份從骨子中散發的人格魅力——完美的初遇,讓她難以忘懷。


    而方興呢?


    “哎!他是個好兒子,但卻不是一個好的世家子弟,他的心還不夠沉、不夠狠,方家的擔子,他挑不起,更何況是他父親的重擔了……”方子晴歎了一口氣,她並非一個縮在家中不聞世事的尋常女子,她對方興的各種行為舉止並不缺乏了解,甚至可以說都了如指掌。


    因此,她深知這個孩子為他的身世所敏感,所以他以自傲做掩飾;為他在十一歲那年的失敗而敏感,所以他不甘於埋首文案;他一麵嫉妒於家族中那些成功的上位者,一麵又不肯禮賢下士的同那些卑微的下位者同席,反而報以藐視的態度。


    自從經曆十一歲那年的巨大挫折後,這個孩子的道路是越走越偏了。現在的他,隻有著一身空洞的驕傲,在心性品德上毫無進步,讓她這個做娘的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但是這是她自己釀下苦酒,隻能一個人默默的吞咽承受,眼淚往心裏流。


    眼下,他又貿然闖進了煉氣修行的兇險之中,方子晴心中擔憂無比。


    “真不知道,我兒的煉氣之道,該如何走下去?難道興兒,也要踏上夫君的舊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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