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駕馬來到一處莊子,跟顧師言家在完全相反的方法。一位佝僂老漢出來將東方玄與金玉卡的馬牽走,顧師言坐著不動。


    “謝謝你。”金玉卡雙手貼在額上深深一拜,東方玄料到她不會留下,抱著睡著的金玉茹微微點頭。韁繩一緊,馬兒在雪地裏一轉,頭也不迴地走了。


    神奇的一天,顧師言也不著急,隻是每逢路口用腿肚分下左右便快要到家,在這裏騎馬還是太招眼,背再直點都能看到別人院子裏去了。


    顧師言將勒從馬身上取下,剛剛跑完的馬身上冒著熱氣,盛不住雪,拍了拍馬背放它自由。沒了轡頭的馬兒反而有些不自在,慢慢踱步打圈,顧師言不看它,迴家路上的腳步輕快。即使天氣不好,隻要想到目的地是家,路上的艱辛都可以略過。


    握著那枚碧玉鑰匙躺在床上,反複端視,跟東方玄那枚手感色澤並無不同,貼上雙環微微凝滯,估計也是有磁石在內。


    振遠鏢局既然可以通過蠱毒控製鏢師,那對紅貨去向也是了如指掌,倘若自己手裏這把是真的,那鄧定侯手上就一定有把假的。倘若自己手裏這把是假的……這根本不可能。


    “咚——咚。咚。咚。”雪窸窸窣窣下著,打更人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被蒙在鼓裏,“天!寒地!凍。”若是有人現在無眠,一定會笑這打更人是不是喝多了。


    不再煩惱,將鑰匙收好和衣躺在床上,雖然閉上了雙眼,黑暗中五感被放大,反倒聽見了遠處雪塊從枝椏落下。


    更遠的地方,一頂白色小轎被迎進了鎮遠鏢局,凜冽的風從四麵八方穿過,轎簾卻不動如山。偶爾露出居中坐著那白發白麵白衣人,一頂白孔雀毛做的綸帽彰顯來人地位。


    鄧定侯沒有出來迎接,因為誰守著這十三把碧玉鑰匙他都不放心。二人穩穩地將轎子停在門前,座上人徐徐睜開雙眼,睨著鄧定侯。門簾一動,一道白影來到客位,扇子一合,提醒門口的人迴身看他。


    這個路數,有些眼熟。


    鄧定侯將匣子一一打開,就在第七把的時候,一個飛扇過來,將匣子一起擊碎。手還停在半空,直到他指節輕叩下一個木盒,才將鄧定侯的神智拉迴來。少林拳王的手在此刻竟然有些顫抖。


    “東西呢?”


    “我去找,我知道是誰。”


    扇子輕搖,鬢邊白發微動。字裏話間不見慍氣,鄧定侯的後背已爬上汗珠。“那我等總鏢頭完璧歸趙。”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桌上,鄧定侯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將十二個匣子收進箱子,等人寬的箱子放在掌上:“明日午時,我在西明寺等你。”


    廊下一陣風吹得白發翁抬起袖子輕咳一聲,吹得鄧定侯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四碎的玉石,這抹綠色真是紮眼。


    “大人,有個當鋪老板送來一把碧玉鑰匙。”猛一迴頭,僵硬的臉上浮現出笑容,“天不亡我。快把他請上來。”


    “大人,有人門外求見,說咱鏢局丟的東西在他那。”笑容僵在臉上。


    “把他帶去偏廳。”如今的鄧定侯已經無法思考了,還是鄧二出聲把事安排下去。


    不出所料,碎了一把,收迴來了兩把,鄧定侯雙手在鑰匙上不斷摩梭,如今這玉石都這般不值錢了,到處都是行貨。


    “鄧二留下,其他弟兄迴去休息吧,辛苦了。”一夜之間鄧定侯的頭發好像也白了,坐在那虎頭椅上,像一隻老貓。


    “明天上午,你叫上龐總管,把咱賬上的銀錢攏攏,不算地契莊子應該是三萬六千餘兩,都給大家分了。”


    鄧二撲通一聲跪在膝下:“大哥,當初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鄧二,你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間不該這樣,你替我好好活著。”將鑰匙隨手放在那堆碎料裏,扶住他的肩膀,也扶住自己。“還有那些莊子,按照遠近也可以分,不要分多,給方兒留一些。”


    鄧二埋著頭一言不發,腮幫子咬得硬邦邦的。


    “你今天也看見他了吧,不管怎麽說,我是他老子。”少林拳王如鷹隼般的眼神已經失焦。“去休息吧,明天會很忙。”


    也不管他,說罷,自己起身走了,兩把鑰匙還躺在碎石裏。


    話迴碧玉鑰匙,如今是十二枚在威風凜凜的神策軍,一枚在長安不知名的小民房裏。


    “大人,明日真能將那寶物取迴嗎?奴才擔心……”


    “一把破鑰匙,無需掛心。”


    冬天,天也亮得晚些,此時仍是青色。顧師言拉開門,一張花報從門縫裏掉下來,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打開是一張輿圖,隻有四個圓圈,中間一首小詩,可惜這上麵既未提及名稱,也未有方向。


    “三泰虎踞於此,畢生家財,碧玉可解。”想來這鑰匙就是用在這上邊,可是這信為何說得如此含糊。


    “姑娘。”剛剛隻注意這信,竟有人已經站在門前,將信收好,打開門。


    “是你。”也對,要是搞些偷偷摸摸的這院中飛鈴早就響了。顧師言一眼便認出站在院子裏的,正是那山神廟中遇見的奇怪書生。不是因為樣貌,這身形實在突出。


    “姑娘,杜某此番前來受家母所托,物歸原主。”男子打開手裏的帕子,將那片金葉子遞給她。


    “原來那是你娘親,堂堂七尺男兒,寧願在破廟裏虛擲光陰,也不願侍奉膝下。這葉子當是我孝敬大娘的了。”


    就要關門,男子著急地向前一步,又覺不妥,將頭深深埋著,背脊卻是挺拔。


    “姑娘所言極是,是我杜衡不孝,女子不易,我娘是,姑娘亦是,這份厚禮還請姑娘收迴。謝姑娘直言不諱,還請姑娘莫與我娘親提及韋陀廟一事,我娘不知為好。”


    說不通,顧師言將門關上,“不要便扔了吧。”收好鑰匙,又將那幅輿圖再次記下,看著它在火盆裏化為灰燼,翻窗出門。


    顧師言在街上晃悠,買過醬肉包子,翻了翻新棋本,都是自己玩過的舊樣式。今天這日頭不錯,終於沒再下雪了。


    “吉兇禍福皆是命,白駒過隙不由人呐。”這市集雖是吵鬧,這句話卻像是那人伏在顧師言耳邊說的,轉頭,是神算子柳春來的招牌。這算命有假有真,這柳春來招牌敢說以己命窺得天機,哪是一個準字了得。今日居然在這兒碰見。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雖是推諉之語,顧師言卻來到攤前坐下。“柳先生的客問居然也有不排隊的時候。”


    “我今日隻起一卦,專等你來。”柳春來將椅子又向後挪了挪躲太陽,一手放在膝頭,一手輕挲龜殼。


    “那先生連我要算什麽也知道了?”顧師言可不常來這裏。


    “這自然是不知的。”


    “先生名聲在外,這卦錢我怕是承受不起,還是讓我做個糊塗人囫圇過吧。”


    “這卦我不收錢,你我有緣,憑姑娘名號可以掛賬。”


    “這未來之事先生了如指掌,不會是要拿我命這種東西還吧。”自己的性命硬要取那是真有點難,但是這種承諾也無法輕許。


    “不會,姑娘的命我看不上。”顧師言倒是對他的心直口快有些服氣。


    “如今我確實有個疑問,不知先生可否幫忙解答?”


    “那這算是我送的,請講。”


    “亭下水連空,渺渺沒孤鴻,風起即經過,因投雨打開。不知所言何處?”


    對座人笑著搖了搖頭,“這有萬年蓮與青煙樹的地方很多,在長安,卻隻有那西明寺。”


    萬年蓮開綿延十裏,青煙樹下飛鳥迷蹤。隻是這後麵兩句不知何解。


    “我實在無知,多謝先生指點。”顧師言起身要走,不知為何卻碰掉了桌上的簽筒,正好落出來兩支,皆為上簽。


    “難得啊,我這簽筒中合計不過兩隻,姑娘一下子就都喚出來了。”


    “我還沒說算什麽呢?”


    “如此算命反而準。”轉眼間,柳春來已經將家夥什收好,起身與顧師言麵對麵站著。


    “一葉舟輕,影湛波平,君臣一夢,今古空名。”


    “先生妙語,在下又愚鈍不解。”


    “水落石空,自曉其義。”顧師言向來不信這一套,當下之急乃是西明寺與那碧玉鑰匙。


    “謝先生指點。”走得比神算子還要堅決,到時晌午已過。


    冬月以來,每日都有善人布施,即使這西明寺遠在城郊,來排隊的人也不少。女子身份在寺院行事有諸多不便,今日出門時已經想到會有進展,已經將武裝著上,卻還是被柳春來一眼認出身份。做男子也是一副君子麵容,臉麵上實在不像是吃過苦的。


    顧師言混在香客中來到後山,萬年蓮蓮池如今空著,連著池邊有些碎冰,水是極清的,冬日的蓮花根混在泥裏,不好找見。蓮池西角是一棵大樹,樹幹最粗的地方要四名成年男子方能將將抱住。


    寶貝不是對普通香客開放的,這也是它長得如此好的原因之一,顧師言來到這裏,花了二十枚金葉子買的香火盞。一個院子裏,東西兩座石塔,普通的樣式,普通的名字,四樣東西在這裏達到神奇的和諧。


    風起即經過,因投雨打開。風雨在這裏便有些晦澀了,不過院中不過雙塔,全都掃遍也不過一炷線香的時間。


    原本想趁著小沙彌送客的時候進塔,沒想到這參拜的人絡繹不絕。


    “終於開了,想來好久每次都說被圓下來做法事。”顧師言聽見不遠處錦衣的婦人說話,原來這裏已經很久不開。


    糟了,來晚了。西明寺坐落在半山腰上,背靠一座陡峰,山體渾圓直立,像是哪位仙君的吊馬柱。顧師言來到山頂,在此正好俯瞰全局。西明寺的信徒都變成了螞蟻大小。


    吊馬柱少有人煙,一方麵山路難走,另一方麵,吊馬柱以形出名,非遠觀不能欣賞。


    正所謂登高望遠,顧師言在官道上發現了神策軍東廂大人西門端的小轎。即使沒有名牌,那頂純白單人轎子卻配了兩名黑武士,這實在招搖。


    在吊馬柱最高的那棵樹上,顧師言一掌下去,樹幹被砸出掌寬的洞,大概一臂之深,將輿圖與鑰匙放在其中後,取出黑巾蒙在麵上,向著那羊腸小道上的黑白三子去了。


    無相步是天元教她的第一樣功夫,亦是最難參悟的,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顧師言的無相步全都是自己的韻味。


    輕飄飄落在轎頂的夜明珠之上,抬轎人被壓得單膝跪下,轎子卻還是穩的。兩股內力相衝將卷簾激蕩開來,幾乎橫飛。


    兩根轎撐幾乎都要陷進肉裏,幸得鐵網罩麵,不至於麵露猙獰。一掌向上,趁著明珠眥裂的功夫,換得喘息。一道白影向東邊鬆林掠去,顧師言飛步跟上。見其毫無停意,揮劍斬去,白影驟地閃開,片刻過後,一棵鬆樹緩然墜地,揚起一陣草灰舊雪。


    “無相步,無量劍,狗的徒弟也得當狗。”


    “找死。”顧師言單手提劍,立在斷木之上,一腳將混沌中出擊的西門端找出,七步之後,空氣中多了些血氣。


    “殺了我也沒用。”西門端大笑起來,“用我一命作汝夢魘,快哉快哉。”


    鬆林中兩名死士終於趕到,將地上的老頭帶到一邊護在身後。雖是兩人,但拳掌合一的境界,正是三年前消失在青城之戰中的牛頭馬麵。青城之戰全然是武林之事,緣何與神策軍相關?


    來不及多想,二人已到身前,顧師言旱地拔蔥,腳下的斷木裂開,人騰空而起。衣袂紛飛,和著長劍,向著西門端去了。


    “這般想若能讓你死得瞑目,當我敬老。”如今白袍上粘著殘枝混著泣血,綸帽歪斜著,嘴卻是硬得很。


    眨眼工夫,顧師言近身將白袍片碎,劍停時刻,血絲從單衣上涓涓滲出。“哈哈哈哈年輕人執念太重不好。”紛飛的毛絮裏,一枚信煙上天,盡管眼疾手快已經將火信子踩下,但黃煙還是升騰在了這片鬆針林。留給顧師言的時間不多。牛頭馬麵卻仍纏鬥不休。


    想起那日鎮遠鏢局的一掌,顧師言描著樣子施在西門端胸前。


    轉身接下二人四掌,被推著後退,直至腳跟終於抵上樹根,借力翻起,像是鬥牛一般卸力。一寸長一寸強,拉開距離後,二人的攻擊被無量劍順勢化解。


    是君子,當收劍以拳腳相接,可惜顧師言不是君子。無量劍術三招之內,已取了二人性命。再看那劍身卻是嶄新,未曾沾染半分血汙,隻是劍氣便足以破刃。


    這兩頭蠻牛,已將林子衝撞得看不出路子。事緩則圓,顧師言迴到吊馬柱,一切看來還得從這石塔尋起。


    傍晚,已有神策軍東廂統領慘死道中的傳聞,有膽大者,竟稱是仙君顯靈。


    冬天,天黑得早啊。待到山下鍾鳴聲起,香客們早已歸家,西明寺被一盞盞香燈照亮。此刻,大部分僧人都被招唿去收拾白日收到的粥攤,小院安靜下來。


    顧師言落在塔尖,像一隻瞄準獵物的鷹,力道卻很好,在石塔脊上發出悶聲,拉開最頂上一層的木門,來到東塔內。


    塔內中空,一圈一圈的樓梯蜿蜒而上,每層樓隻有一盞燈,插在石階中間,從蠟燭長度來看,應是三天一換,今日是最後一天。借著光仔細看,石頭是白灰色的,火光跳動,映得麵上一閃一閃的,夾雜著碎片,金銀交錯,覆上好似磨刀石。


    沿著樓梯向下走去,影子時而細長時而短小,從上到下除了七盞燈,再無一物。


    來到塔底,自然而然抬頭,石階參差,像是故意為之,再到中心,整個石塔都向上疊起。


    二樓的石階些白,自西向東升騰,錯落間作祥雲;三到五層作身,燭火透過燈盞有如腳踩南洋金珠,再往上數,顧師言竟然是從那龍眼進入的塔內。神策軍竟還有奪權之心,隻是這宋仝海即便是上位了又能如何?


    龍紋顧師言可不敢拓在紙上,好在記個圖騰對過目難忘的顧師言而已小事一樁。整座塔都是石頭做的,這鑰匙又有何用呢?


    控製著力道在塔裏胡亂踩著,指望誤打誤撞觸到些機關,可惜一圈下來無事發生。難道這就是個普通石塔?可這亂臣賊心昭然若揭,總不能是宋仝海無事來此閑坐。


    “金吾衛按旨協助司法參軍偵辦東廂將軍遇害一事,此刻起靜園由金吾衛接管。”


    有人靠近,顧師言閃進祥雲間,貼牆而立,影子短短的映在身後。


    “此間可有異動?”


    “迴稟將軍,自查封起並無人出入靜園。”


    “參軍請。”


    “請。”是張雲的聲音,張雲算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反宋派,也正因此做了五年的七品參軍。顧師言心裏一沉,如今東窗事發在即,必須要馬上離開這裏。既然已經請了張雲、金吾衛,為何還要我來?


    隻要張雲在,定能發現這東西塔的秘密。取下左手上的指環,握於右手掌心,將琉璃瓦重新蓋好,繞著塔頂躲避院內四名巡邏兵。


    趁衛兵交會之際,將北邊院牆上的石瓦擊碎,左環順著右環中的蠶筋線嗖地收迴,四名士兵就要拔腿去看。


    “各司其職,不可妄動。”張雲寬袖隨著聲音揚起。既然如此,你們肯定追不上我。顧師言踏出去的腳卻不打算收迴來,臨走還將六層飛簷一角打了下來。


    “讓戊隊去追,其餘人隨我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燈下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吃漢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吃漢堡並收藏燈下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