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將要露出魚肚白,雪停了多久顧師言便走了多久。昨夜的痕跡已被風雪掩埋,不必擔心,如今最要緊的是把燙手山芋扔去別人手裏。


    如果沒有那不明的一針讓自己不敢提氣運功,以顧師言的腳程早就到了,何至於現在還在這光禿禿的山林裏挪。剛下過雪,像是剛擦完的銀屏,一切嶄新。


    “又是您!跟昨天一樣?”羊肉湯的老板認出了顧師言,招唿著她坐下。顧師言再買了一份,用勺子慢慢喝,勺柄處豁了個口子,摸上去像是磨刀石。這點顧師言做得最不好,可是這麵容總是不好隱藏的。


    還是昨天那個位置,被三層蒸屜擋住,人來人往中沒有那麽顯眼。遠遠地傳來馬蹄聲,是三匹馬。顧師言數著步子越來越近,路過時,旗幟被帶起來的風吹得獵獵作響。


    “跑什麽馬啊大白天的,我這才出爐的包子。”人走遠了老板才敢小聲抱怨。按理說這街道是有人管的,隻是管事的人是個欺軟怕硬的,這鎮遠鏢局黑白通吃的,哪裏有人敢說句不好呢。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顧師言很能理解,她又何嚐不是呢,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次老板也沒送上客,迴頭,桌上又是板正的七文錢。


    昨日密報要她去攔最後一趟紅貨,現在這紅貨就別在自己腰上。看見那三人腰間的半塊命牌,顧師言才反應過來自己把北方第一鏢局的東西搶了。


    常有人的路邊已經沒有什麽積雪,顧師言繞道顧國公府邊上的小巷,這裏的雪沒過腳踝,而牆邊的暗渠上卻是一片清楚,這兒的積雪已經先一步透過石板變成融水嘩嘩流走。


    顧師言踩著青石板走進巷子,快速將小拇指大小的竹筒瞄準石板的縫隙投入暗渠。這條水是活水,幸得昨夜落雪,顧師言的消息很快被送到了顧玨手中。


    從韋陀廟離開,杜衡也走了一夜,他也不想,卻也找不到可以停下的地方。


    “老板,這包子怎麽賣?”杜衡站在三層蒸屜前看著熱騰騰的攤子。“一個三文錢,都是實打實的肉包,客官要幾個?”


    “給我兩個饅頭吧,也是三文?”


    “是。”老板並沒有馬上給他取,反而把蒸屜蓋好,先將手攤開要錢。


    杜衡並不在意老板的戒備,從懷裏摸出個青花袋子,從袋子裏摸出三枚幹淨的銅錢,放到老板手裏。


    確認錢沒問題後,老板抬起蒸屜一邊,從縫裏取出來兩個饅頭,用紙包好遞了出去。


    “謝謝。”杜衡將饅頭與青花袋子一起裝進懷裏,繼續上路。


    杜衡活了二十三年,隻撒過一個謊,那就是騙自己的母親自己科舉考過了。確實是第一次,就連哄騙也不敢編個大的,隻是說自己過了鄉試,要去縣衙上工。


    還有三天便是“休沐”,今天進城,正好將抄寫的經文送去西明寺換六斤糧食。


    即使一個多月沒迴家,但母親的行程杜衡早就記在心裏。他走到城門口的時候,母親起床了,自己說了許多次,冬日寒,多睡會兒,但母親總是說睡不著躺著難受。他在橋邊買饅頭的時候,母親應該已經吃過早飯在晾醃菜,有次看他迴家吃得多,以為他愛吃,後來每次離家都要做好多帶著,其實當時他隻是好餓好餓。


    杜衡一點也不擔心今天被母親在街上的哪裏撞見,因為今天不是趕集的日子。但他也沒有鬆懈,七拐八拐,繞了好大一圈到了西明寺。


    在等待僧人校驗時,他便在寶殿一邊翻看著最新的佛經。也不是愛好佛學,隻是單純地愛書罷了,饅頭硬了,吃起來有點噎人,他毫無察覺,一心鑽進書裏。


    顧師言有地方去。從小巷子裏出來,顧師言迴到了自己小小的家裏,這是在東市不遠的一個小院子,跟邊上連在一起,沒有朱門高牆與不速之客,隻是一個普通女子的院子,迴家路上有熟悉的大娘招唿自己上家裏吃飯。


    許久未歸,家裏沒有水,趁著還沒坐熱,一口氣將水從街頭打了迴來,街頭那棵樹隻剩光禿禿的枝椏,盛著點雪。


    “姑娘,你迴來了?我做了好多醃菜,給你拿點。”鄰居大娘的聲音從竹籬笆那頭傳來。


    “我在這兒,謝謝大娘。”顧師言聽見聲音,連忙出來接。“我也沒什麽東西可以給您,這個送您過年。”從懷裏摸出一片金葉子,真的很薄。


    “不行不行,這太貴重了,你一個姑娘家不容易。”見大娘轉身就跑,顧師言將金葉子扔進她家院子,跑得比大娘還快。“不貴重,好看而已,大娘你就收下吧。”


    顧師言將頭也埋進熱水裏,肌肉放鬆下來,她很享受這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就像掉進琥珀的蜜蜂,有時候她也希望自己可以獲得這樣的寧靜。


    肩頭的紅痣下麵開始有血絲漸漸散開,變成一朵曼達,顧師言沒有見過這類毒藥,這算是毒藥嗎?自己並沒有什麽不適。


    鎮遠鏢局。


    “老爺,鄧七的屍體找到了,東西丟了。”


    “東西丟了找迴來便是,兄弟死了卻是我對不住他。”座上人一拳拍在虎頭椅上,“把金玉卡大人請來,助我尋仇。”


    金玉卡,鎮遠鏢局從南詔尋來的大師,擅長蠱毒。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銀色的首飾穿戴全身,一動一響。若你以為是個陰森森的老神婆,那便錯了,見過金玉卡大師的人都會驚住,眼前這少女最多不過十五,甚至有點嬰兒的圓臉,眸子清澈,倒像是被這鎮遠鏢局拐來的。


    “鄧總鏢頭。”叮當聲又響起。


    “金玉卡大師,我等想請大師幫忙尋個人,這人殺了我兄弟,搶了我的貨。”旁邊的人呈上來一個黑罐子,罐子上紅紙貼著個單字七。


    “你要那人的屍體?”


    “他不能死,我要他三日之內帶著東西自己來找我。”


    “我明白了。”少女接過黑罐子,將指尖刺破,放出一滴血,再將罐子封好,閉上眼,嘴唇翕動。


    顧師言的肩頭突然開始發燙,感覺被尖刀刺著,打著旋兒往裏鑽,點住左邊心脈,把痛感封鎖在左膀,大冬天的額上竟已出汗。不用想也知道搶人東西的報應來了。


    顧師言抱著手,迴到籬笆前喊大娘,聲音都在發抖。“大娘!大娘,我要出門幾天,要是有人找我,你讓他去鎮遠鏢局,要過年了,我去給鏢師做新衣服了。”


    “這才剛迴來怎麽又要走啊,賺錢不容易,這葉子我必須還給你。”


    “不用了,我真的要走了,這葉子你拿著,幫我送信很難的,也許要等很久。”


    “好好,你先去忙,我一定給你送到。”


    顧師言換了身黑色衣服,從後窗走了。肩膀上的痛隻增不減,在前後分別紮上兩根針,痛覺有所緩解,隻是整個左臂再也動彈不得。顧師言將手臂綁在身側,半邊披風蓋著,加快腳步,破罐子破摔,現在已經不用擔心提氣運功的問題,用最快的速度朝鎮遠鏢局趕去。


    鎮遠鏢局的門口一切如常,若不是因為自己就是那賊人,誰知道鎮遠鏢局丟了紅貨呢。顧師言沿著外牆慢慢走著,找尋院中守衛薄弱的地方。


    繞至西北邊,內外都人跡罕至,顧師言蹬著樹兩下上了牆頭,遠遠地還看見一個身影在牆頭閃過,雪落之時,顧師言也穩穩落地,沒有猶豫,翻進草叢中,這裏的雪還沒有打掃幹淨,並不好馬上動身。


    很快,就等來了自己的順風車,剛剛跟自己一起翻進來的那個人現在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顧師言踩著他的腳印不遠不近地跟著。隻見他將小院門推開一個小縫,閃進院子,等到沒有聲音,顧師言翻身進去。


    就坐在牆頭上,看著下麵有人在等自己,顧師言正要撤迴去,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談話聲,隻好硬著頭皮跳下去。落地一滾,點住男子聲穴,單手將他拖進樹後,單手掐住他的喉珠。


    隻隔了一道牆,聲音再次走遠。男子將雙手舉過頭示意自己不會亂來,顧師言從懷中快速摸出一粒棕色丸子,一掌橫劈在男子脖子上,男子嘴不由自主張開,顧師言將藥丸投進嗓子眼,解開了男子的啞穴。


    “劇毒,你自己看著辦吧。”男子撫著喉嚨,比起毒藥還是剛剛實打實的掌劈來得痛。


    “聽女俠吩咐。”


    “你好像對這裏很熟,可知這莊中何人驅使蠱毒?”


    “蠱毒?有的,鎮遠鏢局有位金玉卡,是南詔的聖女。”


    “南詔聖女會給鏢局做事?”


    “那我不知道了。”


    “帶我去。”


    “沿著外麵那條路,一直走到頭,有片竹林,竹林後麵就是她的府邸了,我就不去了,我勸你也別去了,撞上什麽半條命沒了”說到這兒,男子擺出鬼臉,舌頭掛在嘴邊,好像已經被下蠱了。


    “沒辦法,我的情郎撞上了。你能陪我去嗎?”


    “你的情郎,我去不妥吧。”顧師言不說話,靜靜看著那雙桃花眼。


    “我有得選嗎?”男子用手指著自己,弱弱地問,“看來沒有。”男子錯身就要往屋裏去,“我先去取我的東西。”


    “動作快點,我給你放風。”男子鬼鬼祟祟地走到門口,卻又光明正大地推門進去,顧師言這才仔細打量這座院子,樓上一個普通的牌匾,寫的“了趣”,在鏢局裏有些特別。


    顧師言不在意別人做了什麽,跟在男子後麵往金玉卡院子走去,這一路上倒是出奇的順利。


    “根本沒人敢去找金玉卡,別擔心。”


    是沒什麽人去找金玉卡,人都在金玉卡院子裏等呢。


    “你小子陷害我。”顧師言站在男子身前,小聲地說。


    “我不知道這裏這麽多人啊。”男子正要逃跑,院門口早就站了門神。


    護衛看著籠中困獸倒也不動,一陣銀鈴聲響起,顧師言臉色驟變,警惕地注視著院子中的異動。


    “似乎不是。”


    “那他們也來了不該來的地方。”鄧定侯一抬手,周圍的人一擁而上。


    顧師言一邊躲著眾人的圍攻,一邊還要照顧男子的安全。


    “這是哪門子的武功?”


    “不認識。”


    車輪戰就是這樣不講道理,不管你是何等高手,總有累的時候。


    “住手!”男子終於受不了,“我們是金玉卡的客人,這是信物,煩請一觀。”


    又是一陣銀鈴,一位少女從二樓上探出身子,在看清院中人時,臉上笑出梨渦,“東方!你怎麽來了!”少女的聲音動聽,雀躍著抱住視線中心的男子。


    “此話當真?”


    “沒錯,這是我的南詔故友。”女孩挽住東方玄的胳膊,要不是痛過,顧師言是不相信眼前的小姑娘是蠱毒聖手。


    “這位姑娘也是?”


    見說起自己,是了,現在他是有靠山了。顧師言拉住東方玄另一隻胳膊,聲音不大但金玉卡絕對聽得清清楚楚:“東郎,你別怕,我一定帶你出去。”聞言二人同時看向麵不改色的顧師言。


    好家夥,原來情郎是我。


    好家夥,玄哥哥居然做了別人的情郎。


    金玉卡挽著東方玄的手垂了下來,帶得身上銀釧又響,真就帶著靈氣的,大家仿佛都聽見了主人的難過。


    眼看著救命稻草遠了,東方想說什麽卻又算了。就算在場的人是木頭做的,也看出了這三人的一些情仇愛恨,我們殺人不見血的金玉卡大人原來也有這副少女模樣,這男的別看沒什麽武功,卻敢辜負金玉卡大人,想來是仗著這位冷麵女俠功夫高強。不過這男的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實在沒用啊,竟得二位美人如此傾心,世道不公啊。


    “既是誤會,說開了就好了。”這鄧總鏢頭到底是混江湖的,今日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打著哈哈就要迴去,飛身從二樓躍下,像一隻老鷹朝著顧師言飛來,一拳結實地落在顧師言的左肩披風上。


    “堂堂鎮遠鏢局,這般行事。”


    “這一拳我替金玉卡大人出的,姑娘好自為之。”


    顧師言穩住身形,雙手抱拳這就算是送別。其實那一拳打在左膀上已無感覺,隻是偏偏這一拳將自己封住的左側心脈再次打通,痛像是迎風火一般猛的竄起。此時,顧師言的掌心已因為忍痛被雙環刺得將要流血。


    “你為何不躲?”


    “我不請自來,鄧定侯介懷應該的。”


    “哈哈哈!”走遠的人傳來遠遠的笑聲。


    “東方玄,你還記得我在這兒!”金玉卡端詳著二人,一個含笑桃花眼,一個清冷狐狸眸,真是有點般配。


    “她受傷了,你給她看看。”


    “不看,我可不是什麽懸壺濟世的聖女。”真的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脾氣,大步往屋裏去。見她並未關門,東方玄追了上去。


    “她給我下了毒,玉兒救我。”東方玄將自己的手腕遞到少女麵前,擼起袖子,要她驗。金玉卡將信將疑地覆上脈,雙眸低沉專注。


    “看上去並無大礙。”一巴掌拍在手腕上,“你想救她也不必用自己性命誆我。”東方玄攔住少女去路,“是真的,也許是你摸不出來,剛吃沒有半個時辰。”


    “聖女。”大丈夫能屈能伸,顧師言跪在地上,將自己的披風卸下,露出左肩那朵紅得滴血的曼陀羅。


    “我與這位公子並不認識,隻是用普通補藥詐他帶我來找你,為的是活命。”


    顧師言跪坐,臉色被黑袍襯得愈發白了。


    “原來是你。”金玉卡認出了自己的手筆,恢複了那生人勿近殺伐果斷的樣子。“你憑什麽覺得我會救你。”


    “我有一物與聖女交換。”眼前人很是篤定。


    “我什麽都不缺。”


    “應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滄溟始自由。”


    “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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