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樓


    弈者二人,玉楸枰上,黑子已經被驅逐出中心位置,邊角苟活。白子予取予求,可謂氣貫長虹。座上二人麵不改色,一時不能分辨何方咄咄逼人,何方行將就木。數九寒冬,門外樹木隻剩黑漆漆的枝幹,啞然無聲,時間被寒氣定格,一切都在等這場對弈結束。


    “啟稟侯爺,許大人到了。”門外傳來青衛聲音,不大卻像小石子投入冬日了無生趣的魚缸,足夠打破寧靜。纖長的手指在棋盒中摸出一枚渾圓的黑子,右座之人果斷出手,沒有停頓地落下,正好落在棋局中最亮的一處,陽光下的黑子原來也晃人奪目。


    “原來如此。”白手看著敗局,好似聾者目睹危樓傾倒,“幾日不見,言兒的棋藝更漂亮了。”


    “侯爺謬讚。”右座之人隨之起身,從丫鬟手中接過顧玨的外袍。凜冬,長安顯貴多著貂衫狐襖,起碼抱個暖手爐子才舍得出門。顧玨看不慣殺生作物,多虧青山院的婆婆仗著自己脾氣與那點可以嘮叨的麵子,念叨了好幾天好歹是給領口容易躥風的地方打上了禦風的雪狐毛,與顧玨清秀的臉取的一個相得益彰。


    “言兒方才是在等天光還是在等我呢?”顧玨轉過身,自然地找那被人提在手裏的袖子,語氣顯然對剛才結束得突然的棋局有些在意。身後人抬頭為他仔細捋平肩膀處的衣袍。


    “注定會到來的事,誰走都無所謂,誰來也沒辦法。”順著肩膀將外袍沿著顧玨挺拔的背脊輕輕撫去,“侯爺今日大意輸我,明日便不會在他處重蹈覆轍。”


    “說得好。”顧玨掖了掖領子,動作很快,不喜歡的觸感。顧師言目送著他頭也不迴地走出望川樓,一並送走明處暗處所有的客人,這才迴到棋桌前,看著已經泄氣的白棋。冬天讓人驟覺時間靜止,然,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剛才還讓人矚目的陽光現在渙散在牆角,不似方才耀眼。


    但不重要,桌上已是終局。


    “公子,廚房已備好飯菜,等著公子。”穿著鵝黃小背心的女孩不敢看座上半隱在暮色中的人,低垂著頭,雙手緊緊貼著身前。


    “夢蝶,別記了,先吃飯。”顧師言走出書房,傳話的丫鬟疾步跟上去。“對了,你叫什麽名字?”顧師言剛跨出房門,倏地想起剛剛那傳個話都緊張不已的丫鬟,自己好像從未見過。


    忽然的停駐顯然在她意料之外,本就走得急,這下好了,一腳踢在門檻上,雙手在空中胡亂畫了幾筆,總算是穩住了身形。“奴婢虹兒,問公子好。”


    二人之間就隔了道門檻,虹兒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態,這迴把頭埋得更低了。好在天色已晚,院子裏燈還未全部點上,不然自己麵紅耳赤的窘態更讓公子見笑。“虹兒莽撞,還請公子責罰。”距離很近,公子哂笑的唿吸都變得清晰。


    “無妨。”公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是種解脫。“夢蝶,你今天就跟虹兒一起吃飯吧。”顧師言對已經黑完的書房裏還舍不得出不來的人招唿了一句,轉身離開。帶起的寒風吹在虹兒臉上,帶著公子衣服的沉香味,是種慰藉。


    “好的公子!”夢蝶將書房裏的爐子滅掉,將一卷紙收進袖囊,帶上門。“別看啦,走,吃飯去。”夢蝶歡快地跳下門口的石階,伸手招唿呆站著的虹兒。虹兒握住夢蝶的手,沒有自己的暖和,馬上用兩隻手握住。夢蝶隻以為身旁這個小丫頭膽子小被嚇著了,這可不行啊。


    顧玨從望川樓出來,看見門口紅梅開得太好,便將最突出別致的那枝摘下,交給剛剛傳話的雲逐。“給青山院添點生氣。”雲逐將佩劍別在腰間,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不比拿劍輕鬆。


    “許大人已在正廳等候一個時辰,期間未有異動,飲茶三杯,撫腿五次,查看珊瑚擺件五次,奉承廳中書畫各一次,東望……”


    “打住。”聽著自己的東陵骨瓷茶具變成茶杯,珊瑚為枝碧玉為葉的烽火樹變成擺件,顧玨踩雪的步子都重了些。本想好好教育一番,一迴頭看見被打斷一臉不解的捧梅人,不,舉梅人,算了。


    青山院


    “許大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許業成趕忙起身,去門口迎,怎麽自己才像家主。“實在有事走不開,這些下人可有怠慢?”許業成看著舉著梅花的雲逐,一絲尷尬閃過馬上又換上商海浮沉的圓滑笑容。


    “多謝侯爺款待,光這地方的寶貝夠小人研究上一天。”還想要賣弄些什麽,顧玨實在擔心再聽到雲逐那樣的評價,連忙招唿許業成說正事。“不知今日許大人來所為何事?”顧玨飲下熱茶順了順胸口的寒氣,雖然是在問話,可眼光卻從未離開盞底的兩粒細碎茶籽。


    “侯爺,小人表侄女的夫婿的堂弟近日遇上貴人,用他家的運河船隊作航頭,在江南與長安之間運輸物件直至河口成冰,三十支散隊,來迴四次。”許業成不急不躁,甚至有點得意地說出顧玨聽到現在都覺得是廢話的句子,這不像是個商會主家大冬天的等一個多時辰要說的事,許業成胸有成竹的樣子是在等待顧玨追問。


    “確實是筆大買賣,怎麽,許大人要帶著顧某一起發財?”雲逐正在找放梅的瓶子,顧玨指了指右門後邊架子上那刑窯盈白瓷罐,這紅梅還是與北瓷更相配。青山院早已起燈,光耀下與那烽火樹襯絕。


    “是侯爺看不上的買賣,但委托的貨主相信侯爺一定感興趣。”顧玨已經不想再跟眼前這個穿得像隻狗熊的中年男人彎彎繞繞,定定地看著不再接話。許業成清楚他的脾氣,將個中緣由和盤托出。


    自從神策軍統領被封給大監起,曆三任,如今勢力深入至征馬、采造、宴設、監鐵冶等使職,直接掌握相關財權,關係盤根錯節。原以為一群無根之人不必擔心再現世家大族尾大不掉的局麵,實則世家大族並非靠血緣起勢。依著皇帝的恩典,靠著權力,無根之人聚在一起也成了無法隨意揉捏的存在。說迴來每年都有上千名太監入宮,倒是幫著壯大了聲勢,比生子育人還要方便。


    在朝廷馳騁四十餘年的護軍中尉宋仝海,神策軍中尉,正在將自己半輩子散在天邊的金銀收迴至身邊。江南府的催勘使、榷稅使、兩池巡鹽禦史在十年前河中失控之際被宋仝海係統納入麾下,天寶年間節度使叛亂後國庫稅收一半源於江南,但這江南往外送的稅卻是與國庫冊上記的對不上。藏了這麽多年,如今這般,已經顯眼到許業成這樣的沒落商戶都注意到。


    顧家與宋仝海的冤仇世間無人不知。隻是曆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在民間流傳的版本都是顧家叛亂,護軍中尉如何英明神武,迅雷之勢將亂臣賊子收服。知道真相的西南百姓奈何天高地遠,說的是另一個話本卻說不來長安。


    顧盼山死的前一年春天,剛與長安才女大理寺少卿之女林致成婚,秋天聖上敕令鎮西南大將軍出征平定邊疆侵犯,一年多的戰爭,雙方僵持不下。次年冬天,宋仝海引薦南詔使臣,兩國修好。這個消息卻是在前線的顧盼山最晚知道。此時,兩國之間的鬥爭變成了顧家與南詔亂兵的勾結,還搜出了顧家與南詔亂臣的書信往來,南詔與大唐均被蒙蔽,現兩國冰釋前嫌,重歸於好。


    林致沒有等到自己丈夫顧盼山大勝歸來,長安城中口耳相傳她的夫君是逆臣,說著在邊境亂箭攢心、就地正法的消息。全城張燈結彩,南詔商人將鮮美的蕈子、精美的陶器、能歌善舞的舞娘帶來長安,而顧國公府甚至不能為戰死沙場的顧家兒郎掛白幡。一年前,顧國公為平定西南,將兒子送上戰場,一年後,大唐歌舞升平,一團和樂,而當初神武的鎮西南大將軍成了這場戰爭中唯一的失敗者。


    “侯爺,西南三十六處鹽坊,許家……”許業成自然不是來國公府做大善人來了,許氏商會到他這一代因為優柔寡斷沒能搭上宦官的轎子飛黃騰達,不僅全國鹽坊沒一處落著,祖上留下來的航棧也被各族遠的近的分完,逐漸失了地位,終於承受不住族人壓力前來押寶。條件還沒說完,顧玨已經打斷。


    “天色不早,許大人舟車勞頓,不如移步客房休息,顧某府上剛來了個江南廚子,揚州菜燒得一絕,許大人幫我檢驗檢驗。”顧玨還在說話,雲逐已經要去請許業成。


    許業成多年商經不是白混的,在衙門之外的地方,手段往往更殘忍。今天自然也不是拍腦袋來的,一看是要被扣下的架勢,起身告辭。“侯爺美意業成心領,天色已晚,今日小雪,妻兒皆在家中等候,久候不至,恐生事端。”雲逐見他要走,“侯爺。”顧玨示意雲逐退下,“許大人慢走,天冷路黑,顧某不送。”


    “侯爺怎麽不攔著,擔心他家裏人報官一並擄來便是。”顧玨頓覺眼暈,“我們姓顧,不姓匪。”這世上能取他性命的人多了,又何必髒自己的手呢。


    顧家祠堂


    夜漸長,白雪飄飄蕩蕩,不大但很密,顧玨來到祠堂,沒有撐傘,長安落的幹雪,在融化前抖掉便不會浸濕衣裳。祠堂長明燈百盞不滅,顧玨知道那人每晚都在此或剪燭修燈或閉息靜坐,一日未曾落下。顧玨徑直走進來,還未等身後門完全合上就已跪好,身上的雪在燈火中閃耀。


    那人沒有停下手的動作,遇到高處的香燭,握著剪子的手用力時有些發抖。顧家從一個地方軍營統領一直到現在坐落長安的顧國公府,都在這兒了。顧盼山的名字前麵什麽都沒有,簡單的牌位放在一角,旁邊是妻顧林致,還有兩個空位,是他給自己與夫人留的。


    是他親手將兒子送上政治斷頭台,向來不屑長袖善舞的顧家被上了一課,用的子孫的性命,再無顏麵對祖先亦無後世可表。將剪子收好,站在燈火麵前,二人無言。顧盼山成婚不到半年便出征,二人縱是兩情相悅,可好事多磨,身後並無子嗣,夫人林致在為丈夫守靈的一個冬夜,支開所有人,第二天被發現的時候,人緊緊靠在夫君的棺槨邊上,手中緊緊攥著二人的定情信物。


    顧玨的發髻很快濕了,亮亮的。“國公身體可好,冬三月風重……”顧國公點著拐杖就要離開,“不勞大人費心。”


    “爺爺,宋仝海死期將至。”顧玨看著白發蒼蒼的老人,垂著的袖子遮住緊握的雙拳。


    “顧家人從不賣弄未定之事。”門口的仆人扶著顧國公走了,寒風吹在顧玨半濕不幹的衣裳。雲逐在院外遇見離開的顧國公,作揖後連忙進去尋顧玨,原本還燈火可親的祠堂被寒意躥了個遍,看上去都不似剛才暖和。


    雲逐將自己的披風脫下,在廊下用力抖了抖雪,連忙拿去罩堂下跪著的人,把祠堂門關上,陪他一起跪著。


    來的路上顧玨想了很多,倒不是朝野之事。他想等下見到爺爺應該從何說起,要記得叮囑他保重身體,今年是個深冬,要記得跟他說顧師言破了他的局明天就會來找他玩,要記得跟他說今年顧軍遺孀的補餉他都安排好了,今天小雪,他們不會覺得冷,還有件好事,宋仝海要死了。


    顧玨後悔沒有仔細想好這些事情的順序。下一次,我要先說宋仝海死的消息,不,下一次,我要先說顧將軍沉冤得雪。不聽我說也沒關係,長安每個人都會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顧玨開門,屋內香火隨風搖曳,風雪載途,蓋住了所有人的痕跡。顧玨沒有猶豫,紮進風中,在白茫茫一片上留下自己的腳印,哪怕很快又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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