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那時候沒名兒的親生兒子小遭罪,展眼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鄉下人相親早,象種瓜點豆,指望糧穀滿倉,也是家族的體麵和興旺。


    沒名兒六零年得浮腫病死的,臨死好容易慮了正事。先是把大花牛生下的犢兒犢女,托付給飼養員徐恩長,他把恩長叫家來,攥著恩長的手,哽咽道:一輩子沒屈過誰,就這點兒心事,我死了,怕沒人心疼這些大花牛的犢子。恩長想多了,以為是什麽傷心捅肺的話,這些年嘴不說,心裏對沒名兒,老蒙著愧疚的疤痕,又無人訴說,和香久都心有數,都不點破。莫說這點事,倘忽沒名兒吐口,讓他登梯子摘星星摘月亮,他也準答應。恩長也動了感情,說,這點事包我身上,沒有糧食,多鍘兩刀穀草,也屈不著大花牛的孩兒。沒名兒露出了笑模樣兒,又瞅瞅香久,指著才離屋的滿倉說:就他不省心,你應許我,早晚幫他辦上媳婦,成個家,死也瞑目了。話一說,香久恩長好不傷感,心也都過了,知道沒名兒心有數,知道滿倉是他的種,怕跟了後爹受屈,就惦記著。香久連忙滿口答應,恩長沒吭聲,卻刻在心裏了。這世上情感,誰說的清?按說恩長香久都是好人,天緣地情,命定都沾到了情網上。好人都心重,兩人一輩子心裏都有,都雲霧纏繞著山林草木一樣,纏繞著欠下沒名兒的心債。


    沒名兒死後沒幾年,一分自留地,日子就見好過,乳名叫滿倉的老大艾鳳樓也見風就長,見雨就揚花吐穗兒,一晃就成了大小夥子。托人靠臉,也有人給滿倉提親,滿倉人兒是看不漏,一相院套,親事就黃了——哪有插腳的地方?那時候水沿莊、三步兩座橋,打土改以後誰家都住的老房,蓋得起新屋的人家兒,不是有外財就是村幹部、工農戶。守本分的老實莊稼人,靠工分活人的,都住老房窠拉。


    人前人後,香久都管人高馬大的滿倉叫大名——叫鳳樓。叫鳳樓卻擠在鳥巢裏,手底下挨幫一大群兄弟姊妹,就靠沒名兒撇下的四間老北房。莊稼院保媒拉纖兒,先得看家底,看院套,女方一到家相看,就打了退堂鼓。香久悠不住勁兒,話趕話就把愁事跟老徐說了,老徐沒吭聲,側過身正靠上牆根那棵柳葉桃。春天的柳葉桃,正是白若瀅雪,紅比絳唇的好時節,老徐有心事,信手揪一片柳葉桃葉子,就象平日揪柳葉吹柳笛,撅秫秸吹醬杆笛。那柳葉桃葉子真像柳葉,隻比柳葉堅硬肥厚。初春柳葉可以掐芽當野菜,柳葉桃葉兒不行,柳葉桃葉苦得恩長直皺眉頭。柳葉桃從根到葉兒都沁著苦味兒,花朵卻豔若梨花桃蕊。香久又施了肥,又會侍弄,弄得白桃似孝,紅桃似火,看一眼,冷性人也非心動了不可。徐恩長心一熱,隨手摘一朵柳葉桃插在香久頭上。香久拍恩長手背,嗔一聲,還鬧!四下瞄一眼,迴過頭朝恩長耳根暖聲軟語:還鬧!堵心不?孩兒大了,懂事了,得象個長輩的模樣。恩長不惱,耳根兒還熱著,虛聲說:我想好了,我得意碾道房,東院那三間土改房也白閑著,過給滿倉娶親,不都齊了?香久無語,冷丁嗆一句:那房還有用項,你一輩子就這麽過了?就不辦人了?恩長一聽,血撲了臉,狠說,我單等你!旁人,我不稀罕。話一出,香久心中一燙,恩長吐真心,香久如聞驚雷,兩人象栽成一棵樹,風搖著葉,葉疼著風。香久本來大恩長兩歲,日子越往後過,香久越象大姐姐,日子越稠密,香久越怕恩長抱屈,越心疼他。她總把恩長攏在自己的目光裏,望不見他,心裏就係疙瘩。恩長衣裳磨破了,比自己破了皮肉還疼惜。女人到這一步,不知是幸福還是煎熬。此時野蜂嚶嚶地飛,尋到柳葉桃花朵,聞到苦杏兒的味道,搖搖擺擺就失望地飛走了,隻遺下立著的恩長和香久。此刻香久心會了眼前這男人,知道他不辦人,隻想和她過,過一生,過一輩子。女人有男人這般心重,這樣疼她,也就知足了,幸福和愧疚一齊化成了眼淚,那眼淚三分甜蜜,卻有七分疼惜。自從兩人相好,沒成想走到這一步,情到深處,香久越疼男人,越為他著想。她一直藏著心事,想幫恩長成個家,尋個知疼知熱個女人,不然她心不安,心總象懸在樑上。


    她不是白想,在水沿莊,在三步兩座橋,她留心不少個姑娘,托人打聽,相中的姑娘都願意,細一究,家大人就吞吞吐吐,功夫一大,香久才迴過味來。細想想,這些年,她和恩長的風花雪月,看似水波不驚,卻被家鄉的秋風夏雨春山寒雪鑲成了四軸畫卷。古來冀東鄉間風習,曠男怨女紅杏出牆,風看見風不說,雲知道雲不語,也有底線,不能明火執仗,不能攤到桌麵上,總得給祖宗留臉麵。那一陣,香久一心給恩長說上媳婦,就故意疏遠恩長,生怕把從前的香籬花影坐實了,影響到恩長的親事。私底下,兩人也背人兒趣咕過給恩長成家的話,每一迴,恩長越沉默,香久越嘴硬,哪怕過後香久掐自個淌眼淚。香久托人沒少給恩長介紹親事,恩長不領情不配合,到後來人也不朝麵兒。香久每勸一迴,就哭一鼻子,求一迴,恩長說,我舍不得孩子,我要守孩子,孩子不能沒親爹!一聽這話,香久也沒了主意,一想鳳枝、鳳台、鳳池、鳳嬌,挨幫四個恩長親骨肉。香久也舍不得讓孩子骨肉分離,動情處,香久一邊搧自己嘴巴,一邊摟住恩長,嘴說都怨我,都怨我坑了你!恩長捂住香久嘴巴,又把頭頂在香久懷中,香久哪受得住這個,就姐姐一樣緊緊把恩長摟在懷中,臉上又笑了,嘴裏喃喃說句童謠:風停了雨嘩嘩,要說媳婦要成家,要幹嘛?燒火做飯拉風匣??????。


    房子過給鳳樓那天,香久不落忍,叫鳳樓去碾道房謝厚徐恩長。鳳樓不領情,還衝當娘的發脾氣,不知哪來的一股無名火,衝香久嚷:誰的房?往前數那是老艾家的房!按說連碾道房都是我大爹名下的,要謝你去謝,又不是謝一迴了,與我不相幹!鳳樓頭一迴衝媽耍恁大脾氣,也不知道這孩子像誰,打懂事就酸鼻子橫臉。這話說得重了,這是話裏有話,什麽叫謝不是一迴了?香久本想說那房是恩長應得的勝利果實,你還捯小腸鬧翻案哪!那話香久話到嘴邊沒敢說,隻尋思不是謝一迴那話。香久就知道孩兒大了,她和恩長那點兒事傷了兒女的臉。鳳樓到底沒去謝厚徐恩長,香久心裏不好過,又不敢跟恩長明說,香久憋屈,一連歪炕上不自在病幾天,從此和恩長續弦那想頭,就成了隻開謊花不敢結果的病秧子。


    三間亮堂大瓦房,那年月打燈籠難找,那年月漫說水沿莊,就是整個三步兩座橋,起屋蓋房也稀罕。靠工分吃飯,能混圓肚子就不錯,那年頭錢還值錢,拿不出三千塊甭想蓋三間大正房。平常戶哪家都住老院套,都是老輩子傳下的。鳳樓借了恩長的光,得了三間高聳亮堂大北房,橋那邊草糧屯,一戶外號小奸心的莊稼人,才把閨女聘給了艾鳳樓。


    結婚那天,喜事轟動了三步兩座橋,到沒別的稀罕,看點卻在劉香久、徐恩長。鄉裏鄉親,啥也瞞不住,都知道碾道房柳葉桃的風流佳話。別看平日忠孝節義,男人內心,都恨不得花紅柳綠,女人嘴不說,都心羨慕香久有恩長那樣男人當相好!不信隨手就能摘來當年流傳的民謠:


    老爺們兒,坐門梢,


    心裏癢癢看花轎。


    娶個誰,任你挑,


    掐花專掐柳葉桃。


    小媳婦,心氣兒高,


    梳頭洗臉畫眉梢兒。


    站織女,望郎橋,


    橋頭住個徐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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