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和料想的一樣。恩長頂著星星走進碾道房,先在牆角掐了一把扁豆角,又順手掐了把幹柴走進碾道坊,卻見裏屋灶膛燒的通紅火亮。他沒有多想,順手把油燈點燃,燈碗兒就嵌在裏外通透的坯牆望孔台兒上,這樣屋裏外間都借光。借著燈亮,恩長這才看清外屋灶台上滾著撲臉的蒸汽,暖暖的蒸霧裏漾出誘人的的飯香。掀開鍋蓋果然竹屜上醒著幾隻他順口的菜餑餑,他以為是香久的體惜,他趁熱咬了幾口,沒容下肚,就聽裏屋傳出幾聲貓叫,象貓叫春,又不象,像是女人聲氣,至到這兒,他雖然心裏疑惑,肚裏還裝著香久。才在外屋又聽裏屋撓牆,沒等想透,裏屋傳出女人嬌嗓:沒嚇著你吧?你有福的!吃飽了緊溜進屋,美得你??????。恩長聽聲氣不對,慌慌的抄起燒火棍挑簾進屋,借著燈影和水霧,頭眼看見炕上閃著一團白肉,再細看,隻見炕上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一邊白胖臉兒含著醉眼,一邊扭著腰肢,也不言聲,隻朝他軟軟地擺手。那女人的模樣說不出漂亮,也才恍惚三十多歲年紀,大臉盤,嵌入眼簾的是頦下那兩隻搖頭晃腦的白兔,不知哪邊還鑲了一粒紅痣。她雙手護在襠中,欲遮似無,白若根蔥,墨在指舞。恩長一時眼離,眼前如潑下紅雲酥雨,竟一時呆若木雞,頓時嗓噎舌燥。炕上牛滿枝早已把持不住,似含噎在喉,口中綿軟浪語:小親親,算嫂子求你一迴??????。言未罷,又轉身晃晃兩隻肥臀,哧溜鑽進了被筒。


    該發生的什麽也沒發生,時間好像瞬間凝固。屋地上的恩長是有些扛不住,他隻要身前一步,故事興許重新改寫。可是自從香久在自家牆壕,擺上那盆猩紅豔麗的柳葉桃,柳葉桃和碾道房,就結成了一朵並蒂的蓮花。從此十五個大門一條街悠悠的笛愁,就傳唱出綿長幽怨的民謠。炕上滾燙的女人,輕搖擺柳讓他想起了柳葉桃花,那桃花在心枝上開放,就傳來了悠遠的笛聲。箭杆笛聲讓他想起怦然心動的女人,那女人喂他的米酒足令他一生一世沉醉不醒。此刻恍惚香久就站在他頭上,站成了一棵房前的睡柳,站成了滿天的星鬥,站成了懸在天上的明月??????。牛滿枝看恩長懵瞪一樣站在屋地上,就故作驚詫:喲~~~,沒看出還是個立巴,不對呀,和叫柳葉桃的怕不是一迴啦,還麵矮,要不嫂子教你?滿枝應聲就下地扯恩長,恩長嚇得轉身就跑,跑到大門兒迴頭,見牛滿枝倚在碾道房門框,還精光著身子,象扯住了樹梢的月亮。恩長怕旁人聽去笑話,有話也不敢吱聲,又不敢迴碾道房,就捧著心跳滿腹心事地漫走,無意間走到三步兩座橋,看走了秋雲遮月,驚散了一灘的水鳥。


    恩長原以為風吹雲散,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連個月牙兒也沒掰給香久。也才消停了兩天,肚裏有了饞蟲的牛滿枝還不死心,她不信喂到嘴兒的肥肉,恩長能不動心,就像春天戀山的抱雲,風才吹散,雲夢又蒸若綿稠。恩長躲閃著牛滿枝,牛滿枝卻象沾蛾的蛛網,兩人心照不宣,瞞住了三步兩座橋,卻瞞不住碾道房的聽水簷草,牛滿枝還是把恩長逼到了牆角。那一天,當風把枯枝上的蟬蛻吹得噝噝作響,十五個大門一條街,種在冬天的夕陽裏,牛滿枝把徐恩長用身體,逼進了碾道房房後河梢的陳年柴垛後頭。恩長驚慌四望,望天望地,望三步兩座橋,望河對岸的草糧屯,恨不得飛成一隻雀鳥。牛滿枝笑道:看把你嚇的,能把你吃了?一邊說,一邊往下褪褲子。鄉下女人,雖是冬寒穿一身棉絮,腰間不過一根布絲兒係著,一禿嚕,褲腰就鬆成了開放的花朵。恩長知道女人要什麽,就躲閃撕擄,把女人手掰得生疼。牛滿枝沒了顏麵,麵色一灰,一頭朝恩長撞去,嘴裏早不是人聲:送到嘴兒的不甜,我沒臉活了,不如死給你看!恩長迴過魂兒,知那女人招不得,嘴就軟了,就好言相勸:你把衣服穿上,我好歹叫聲嫂子。枝頭合上褲腰,扭臉朝天上瞅,翻翻白眼臉就酸了,冷丁啐了一口,恨到:給臉不要!迷上騷狐狸,跟財主穿了連襠褲,對抗土改,當我不知道?一言說到短處,恩長就燥了,好似捅了他心窩子,一時不知氣血怎就湧上來,摔臉就走開了,把牛滿枝氣成了枯枝敗柳。


    撕了牛滿枝的臉,恩長哪裏知道,他鑄成了終生大錯。女人記仇,女人把心掏給相中的男人,迎頭潑給她一瓢冷水,會記恨一輩子。


    十?


    那是一個多雪的冬天,那個冬天注定天氣寒冷。才過了立冬,留鎮以北的平原和山地,就窸窸窣窣飄起了銅錢兒大的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大雪緊一陣慢一陣,把三步兩座橋包成了雪饅頭。漸漸地,雪絨花又飛成了雪粒,雪粒隨風飛舞,象漫天潑灑的銀沙。銀沙唿天搶地,打在人臉上麻麻地生疼,囫圇一把,倒抓下滿臉的雪水。灤河以東到渝水那片北方冀東燕塞,那一年北風唿嘯,等到漫天的白雪把遠處的青山襯出了清晰地骨脈,水沿莊忽然冒出的殷紅,卻是新添的大紅燈籠和秧歌隊揮舞的彩綢。


    抹不去的豔紅,是懸在牛滿枝家新修葺的門樓上,寫著光榮軍屬的大紅燈籠。從前方傳來牛滿枝丈夫的立功喜報,讓負責水沿莊土改的韓隊長著意渲染,秧歌隊的鑼鼓使牛滿枝在水沿莊脫穎而出,一夜之間掛彩披紅,被推舉成貧農團的一麵旗幟。立功心切的牛滿枝果然石破天驚,揭發出艾老大巧施美人計,勾引長工改畝瞞地,破壞土改的罪行。故事曲折而又生動,血紅雪白的階級鬥爭,又平添了風流彩話,一時風生水起,引人矚目,點燃了水沿莊土改鬥爭的熊熊烈火。


    轉瞬間土改運動勢如破竹,一段風花雪月的故事,揭開了水沿莊階級鬥爭的蓋子。起初韓隊長聞之心痛,與恩長兄長的戰友深情令他舉棋不定,私下裏他來到碾道房一問究竟,心實坦誠的徐恩長,合盤托出他與柳葉桃的曖昧私情,韓隊長怒其不爭,狠狠批評了徐恩長。理智終於讓立場戰勝了情感,韓隊長出手懟了恩長一掌,怒其不爭摔門而去離開了碾道房。


    牛滿枝和丈夫薛景這一對貧賤夫妻的往事,十五個大門一條街了如指掌。都知道自小苦大仇深的牛滿枝,自從和丈夫薛景草灶成家,就沒一天好日子過。兩人因薛景耍錢鬧鬼兒沒少鬧口舌。村裏傳言年少的牛滿枝,曾失身於走村串鄉的胡銀匠。先前胡銀匠施小恩小惠搞大了枝頭的肚子,便始亂終棄。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窮得四壁凝霜的薛景,架不住家人和親友的苦心奉勸,未花分文便迎娶了有孕在身的牛滿枝。拖油瓶的牛滿枝等生下來薛小滿,血氣方剛的薛景就很少腳踩家門,聽不得閑言碎語的薛景,從此不大戀家,終日混跡江湖,在村街留鎮周邊四處遊蕩。因酗酒耍錢被賭帳追得四處躲藏的薛景,有一天被債主攆到村西的墳場,正躲貓貓,捉迷藏,忽聽留鎮那邊傳來啪啪脆響的槍聲。那時的三步兩座橋,北邊不遠的山地,就是敵我拉鋸區,駐守留鎮和渝水的日偽討伐隊,常常與我軍小股偷襲部隊遭遇。這一次卻不同尋常,隨著自南向北的追擊槍聲愈緊愈密,趴在墳頭荒塚不知所措的薛景,恍惚間與逃奔的漢子撞個滿懷,兩人隨手驚出一身冷汗。薛景眼毒,一眼認出身前這位被追攆的漢子,正是留鎮熟人熟麵的劉掌櫃,劉掌櫃在鎮上做大布生意,一邊從關外走私大布,一邊設壇一貫道,在留鎮周邊廣招信徒。薛景稀裏糊塗也應名做了信徒。耍錢手短時,也沒少向本村的姑爺劉掌櫃摘借過碎銀賭資,至今也沒個交代。薛景腦子反應快,此時急中生智,一把扯下劉掌櫃頭上揮汗如雨的氈帽頭,順勢栽在墳頭上,貓腰抻上劉掌櫃,三拐兩拐,就反方向鑽了青紗帳,又掉頭輕車熟路,投奔了老孤石山溝裏的懸陽洞。原來老城山上放羊人歇腳的懸陽洞,是薛景曾經聚賭的窩點。


    兩人喘息稍定,聽身後墳場槍聲漸漸熄滅,薛景還心疼墳頭上那頂氈帽。脫險的劉掌櫃笑了笑,誇他機警,還笑著答應送他一匹大布。北山八路缺鹽少布,劉掌櫃八麵亨通,薛景早有耳聞兩人一路相伴連夜步攆兒到北山八路老營。那時的一貫道,在冀東地方十分興盛,一時魚目混雜,北山八路,為便於掩人耳目,派出的八路探子,有的就在集鎮設壇聚眾,以一貫道壇主身份做為掩護。置身八路老營,薛景才開始疑惑劉掌櫃的真實身份,劉掌櫃並未拆破謎麵,不光應允日後送他大布,還親手替他穿上一身嶄新的八路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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