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年 4 月的東北,春寒尚未散盡,淩晨四點多,夜色濃稠如墨,冷風如刀般割著人的臉。小鎮的寂靜被急促的“嘎吱嘎吱”聲驟然打破,隻見一人弓著腰,雙手死死攥住手推車的把手,腳步踉蹌卻又迅速地往前奔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砸在滿是塵土的地麵上。


    推車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麵龐因焦急與用力漲得通紅,他叫馬軍,車上坐著的正是他懷有身孕的妹妹馬娟。馬娟身形單薄,此刻臉色慘白如紙,雙手緊緊揪住衣角,咬著嘴唇,冷汗浸濕了鬢角,時不時悶哼出聲,顯然是被產前的劇痛折磨得不輕。


    “妹,再忍忍,醫院馬上就到!”馬軍喘著粗氣,邊跑邊安撫,聲音帶著幾分顫抖。狹窄的小路坑窪不平,手推車劇烈顛簸,每晃一下,馬娟的眉頭就皺得更緊。馬軍心急如焚,手上青筋暴起,使出渾身解數穩住車子,生怕給妹妹造成更大痛苦。


    終於,海倫縣婦產醫院的輪廓出現在眼前。馬軍顧不上喘口氣,一路高喊著“大夫,救命”,風風火火衝進醫院大門。值班護士聞聲趕來,迅速推來擔架車。


    “大夫,我妹妹要生了,求你們救救她!”馬軍聲音沙啞,眼眶泛紅,近乎哀求。醫護人員立刻圍攏,有條不紊地將馬娟送進產房,隨即遞來一遝手續單。雙手哆嗦著接過,識字不多的他,此刻強裝鎮定,逐字逐句辨認,遇到不懂的就焦急詢問旁人,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不斷滾落,洇濕了單據。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產房外的長椅上,馬軍坐立不安,雙手反複揉搓,眼睛緊盯著產房的門,耳朵豎起來捕捉裏麵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哇——”一聲高亢嘹亮的啼哭穿透門縫,馬軍猛地站起身,懸著的心瞬間落了地,眼眶也隨之濕潤,嘴角不自覺上揚,喃喃道:“生了,生了……”一個嶄新的小生命,就此呱呱墜地,帶著無限期許,闖入這人世間。


    而孩子的父親還在一百裏外的慶安工作,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傳出來時,馬軍滿心滿眼都是歡喜與欣慰,可刹那間,他像是猛地被拽迴現實,神色一黯,記起妹夫還遠在幾百裏外的慶安。他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淚花,掏出皺巴巴的錢包,翻找公用電話的硬幣,手哆哆嗦嗦,硬幣幾次差點滾落。


    馬軍撥通電話,扯著沙啞的嗓子衝那頭喊:“妹夫,生了!母子平安!”電話那頭先是幾秒的沉默,緊接著爆發出狂喜,妹夫聲音帶著哭腔又滿是急切:“真的?太好了!我這就請假往迴趕,辛苦哥了,醫院那邊就全靠你照應。”馬軍連聲應下,掛斷電話,長舒一口氣。


    產房裏,虛弱的馬娟惦記著丈夫,小聲問護士:“能幫我給孩子他爸打個電話嗎?”護士笑著安慰:“家屬打過了,他正往迴趕呢。”馬娟這才放下心,目光溫柔看向繈褓中的孩子,伸手輕輕觸碰小臉蛋。


    馬軍守在病房外,一趟趟跑醫護室諮詢產後注意事項,護士講一遍他記不全,又紅著臉追著再問。他買來小米粥、雞蛋,吹涼後端到馬娟床前,輕聲哄著:“妹,吃點,吃飽才有奶水喂孩子。”馬娟眼眶一紅,接過粥慢慢喝著。


    兩天後,妹夫風塵仆仆趕到醫院,手裏大包小包拎著營養品。一進病房,他直奔馬娟床邊,緊緊攥住她的手,滿眼心疼與愧疚:“娟兒,辛苦你了,我來晚了。”又抱起孩子,親了親孩子額頭,眼眶泛紅。


    馬軍在一旁看著,默默收拾好雜物,拍拍妹夫肩膀:“人到了就行,往後你倆好好過日子,把娃養大。這幾天我守著也累了,就先迴去,有啥事隨時吱聲。”說罷,他拖著疲憊身軀走出醫院,融入春日暖陽裏,身影雖疲憊卻透著欣慰,這場艱難的護送與守護,終迎來圓滿結局。


    妹夫留了下來,守著馬娟和孩子,那稀罕勁兒,就跟揣著個稀世寶貝似的,眼睛一刻都舍不得挪開。馬娟瞅著他,樂嗬地打趣:“瞅你那出息樣,跟沒見過孩子似的,往後日子長著呢,有的是你稀罕的時候。”妹夫撓撓頭,嘿嘿一笑:“這可是咱的心頭肉,能不稀罕嘛。”


    眼瞅著到了出院的日子,馬軍一大早就蹬著他那輛哐當作響的二八自行車趕來了。進了病房,把手裏熱乎乎的肉包子往桌上一撂,扯著大嗓門說:“娟兒,妹夫,吃口熱乎的,墊墊肚子,咱好收拾收拾出院。”一家人忙活一陣,大包小包收拾妥當,馬軍在前邊開路,一路護著馬娟和孩子上了車。


    迴了家,鄰裏街坊都聞著信兒了,唿啦一下圍過來不少人。“哎呀媽呀,馬娟呐,聽說生啦,大胖小子還是俊閨女啊?”“瞅瞅這孩子,眉眼隨你,指定好看!”七嘴八舌的,把屋子都要掀翻了。馬娟臉上掛著笑,應接不暇,心裏卻暖烘烘的。


    孩子滿月的時候,家裏擺了幾桌席,七大姑八大姨全來了。馬軍忙得腳不沾地,又是幫著搬桌椅,又是下廚打下手,抽空還得逗逗孩子,嘴上嘟囔著:“咱老馬家的種,打小就得虎頭虎腦的,往後準有出息。”酒過三巡,親戚們嘮起嗑來,這個塞紅包,說給孩子買糖吃;那個送小衣裳,念叨著穿著保準合身。


    可養孩子哪是件容易事兒啊,夜裏孩子哇哇大哭,妹夫困得眼皮直打架,還得麻溜爬起來哄。馬娟產後身子虛,心疼丈夫,掙紮著想起來幫忙,妹夫一把按下她,操著東北腔說:“你歇著,別折騰自個兒,這點事兒我還擺弄不明白?”馬軍偶爾也來搭把手,日子就在這熱熱乎乎、吵吵嚷嚷裏一天天過下去了,雖說瑣碎,可老馬家滿是煙火氣,一家人守著這新生的小娃,盼著往後的日子越過越敞亮。


    孩子一天天長大,眉眼愈發像馬娟,透著股機靈勁兒,小嘴叭叭的,開口說話也比別家孩子早,一口一個“爹”“娘”“大舅”,叫得脆生生的,聽得人心都化了。馬軍稀罕得不行,一有空就把孩子架在脖子上,滿院子溜達,逢人就顯擺:“瞅見沒,咱老馬家這小崽兒,腦瓜靈著呢,指定是念書的好苗子!”


    等孩子到了上學的年紀,馬軍比誰都上心,天還沒亮,就蹬著自行車馱著孩子往學校趕。路上還不忘嘮嘮叨叨:“乖寶兒,到學校可得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別跟同學打鬧,要是有人欺負你,大舅給你撐腰!”孩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背著小書包蹦躂進學校。


    哪曾想,上學沒幾天,孩子就耷拉著腦袋迴來了,眼眶泛紅,小嘴一撇,委屈巴巴地說:“大舅,同學笑話我名字土氣。”馬軍一聽,眼睛瞪得溜圓,把孩子摟進懷裏,粗聲粗氣安慰道:“咱這名字咋土氣了?老祖宗傳下來的,寓意好著呢!別聽他們瞎咧咧,等你下迴考個滿分,看誰還敢笑話!”


    馬娟兩口子也跟著發愁,夜裏翻來覆去琢磨,最後一拍即合,給孩子改了大名,洋氣又響亮。打那以後,孩子像是換了個人,學習更帶勁了,每迴考試都名列前茅,獎狀貼滿了半麵牆。


    孩子爭氣,馬軍幹勁兒也足,平日裏農忙完,就進城找點零工,掙的錢一股腦塞給馬娟:“給孩子買點好吃的,添幾件新衣裳,別虧著咱家的學霸!”馬娟推脫不過,眼眶濕潤收下。


    後來,孩子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住校離家遠了。馬軍隔三差五就騎車去看孩子,車後座馱著一網兜自家醃的鹹菜、煮的雞蛋,風風火火闖進學校。門衛大爺都認識他了,打趣道:“喲,又給你大外甥送‘補給’啦?”馬軍咧嘴一笑:“可不嘛,孩子念書費腦子,我得把後勤保障好咯。”


    高考放榜那天,孩子一路飛奔迴家,揮舞著錄取通知書,大喊:“大舅、爹娘,我考上大學啦!”全家人激動得抱作一團,又哭又笑。馬軍抹了把眼淚,拍著孩子肩膀,操著沙啞的東北腔說:“好樣的,外甥!大舅就知道你行,去了大城市可得好好闖蕩,給咱老馬家爭光,往後要是碰上難事,別忘了老家還有大舅撐著呢!”


    天有不測風雲,因為生病,常寧迴到了家常寧這一病,可把一家人的心都攪碎了。原本活蹦亂跳、滿腦子機靈主意的孩子,一下子就蔫巴了,臉色蠟黃地躺在病床上,大把大把地吃藥、輸液。馬軍瞧著心疼得直掉淚,眼眶泛紅,扯著嗓子罵老天爺不長眼:“咱老常家的好孩子,咋就遭這罪了呢?”馬娟更是整日以淚洗麵,守在床邊寸步不離,手緊攥著常寧的,嘴裏嘟囔:“兒啊,你可得快點好起來,娘瞅著揪心呐。”


    兩個學期就這麽耽擱過去,學業落下一大截,常寧心裏急得火燒火燎,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偷偷抹眼淚。病情剛穩住,他就鬧著要迴學校,可書本一翻開,那些新知識跟天書似的,根本跟不上趟。老師也跟著歎氣,委婉地說,想補迴來難度不小,家裏人聽了,愁得頭發一把把地掉。


    眼見複學無望,常寧把牙一咬,跟爹娘和大舅說:“我不能就這麽幹耗著,咱家祖祖輩輩都是硬骨頭,我去當兵!接了你們的班,保準不給咱老常家丟臉。”起初,馬娟一百個不樂意,拉著常寧的胳膊哭得嗚嗚咽咽:“兒啊,當兵苦啊,你這身子骨才剛剛好,娘哪舍得。”


    馬軍沉默半晌,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拍了拍常寧的肩膀,甕聲甕氣地說:“外甥,大舅懂你,好男兒誌在四方,部隊是個磨煉人的好地方,你想去就去吧,家裏有大舅照應,甭操心。”


    常寧體檢、政審一路順風順水,真到了入伍那天,全家人都起了個大早。馬娟紅著眼,把連夜縫好的鞋墊一股腦塞給常寧,絮叨著:“兒啊,到部隊累了就墊上,想娘了也瞅瞅,千萬別磕著碰著。”常寧眼眶濕潤,用力點頭,敬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轉身踏上綠皮軍列。


    初入軍營,常寧水土不服,訓練強度又大,累得雙腿打顫、腳底磨出一串血泡,夜裏躲在被窩偷偷抹淚。


    可常寧骨子裏就有股倔強勁兒,哪會輕易被這點困難打倒。沒幾天,他就抖擻起精神,跟班裏戰友混熟了,趣事也一樁接著一樁。


    班裏有個南方兵,說話輕聲細語,帶著軟糯的調調,常寧聽著新鮮,沒事兒就模仿人家口音逗樂,學得那叫一個四不像,把大夥笑得前仰後合。南方兵佯裝生氣,追著常寧滿宿舍跑,邊跑邊喊:“你這東北老鐵,可別糟蹋俺的家鄉話咯!”常寧靈活一閃,笑嘻嘻地拱手:“對不住嘞,兄弟,我這就好好練,爭取出師。”


    訓練間隙,常寧的機靈勁兒也藏不住。班長組織拔河比賽,兩邊隊伍勢均力敵,僵持不下。常寧眼珠子一轉,扯著嗓子喊起東北號子:“一二嘿喲,一二嘿喲!”戰友們被這豪邁勁兒帶得熱血上頭,勁兒往一處使,“嘩啦”一下,就把對手拽過了線。贏了的大夥興奮地疊羅漢,把常寧壓在最底下,他扯著嗓子直唿“求饒”,宿舍裏全是歡聲笑語。


    炊事班偶爾改善夥食,做頓餃子。常寧自告奮勇去幫忙,大手一擼,信誓旦旦要露一手東北包餃子絕技。哪曾想,擀皮時用力過猛,麵皮厚得像棉被;包餡呢,不是露了這頭,就是撐破那頭,活脫脫一堆“殘次品”。炊事班長哭笑不得:“常寧啊,你這手藝,是怕大夥吃不飽咋的?”常寧撓撓頭,嘿嘿一笑:“失誤,純屬失誤,下次保準包出薄皮大餡的!”


    夜裏站崗,輪到常寧和戰友搭檔,兩人閑得無聊,就開始比拚誰認得的星星多。常寧仰著脖子,手指天空,操著大嗓門:“瞧見沒,那顆賊亮的,指定是北極星,咱東北夜裏出門,就靠它認道。”戰友不甘示弱,指出另一顆,兩人爭得麵紅耳赤,差點忘了站崗的正事,幸虧班長巡邏路過,及時敲敲他倆腦袋,佯裝嚴肅:“站崗還嘮得這麽起勁兒,小心扣你們津貼!”


    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常寧適應了軍營生活,還成了班裏的開心果、主心骨,那些苦累在歡笑聲裏化作動力,推著他一路蛻變成長,家書裏寫滿的也不再是訴苦,而是一樁樁熱血又好玩的軍營小事,讓家人讀著,嘴角不自覺上揚,心裏滿是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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