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域,秦國邊界。


    恐怕任誰也不會想到,這裏居然如此破敗。


    秦周邊界,雖談不上如都城般如何如何的繁華,但也不至於如同這般——一眼望去,不見人煙。


    兩人並沒有遠離大路,一路上也經過了不少村子,但裏麵沒有人,隻能看到有一些雞在啃食莊稼,沒有人看管的狗在樹下哀鳴。


    而這是出了函穀關,已經上百裏路了。


    騎著青牛的老者眉頭微微一皺,拍了拍青牛的屁股。


    一道悠長的“哞”聲響起,青牛往前踏了幾步,停了下來。


    一旁的男子猛地一拉韁繩,胯下的馬兒仰天長嘶,前蹄蹬起,隨即也停了下來。


    “先生,怎麽了?”男子此時的一舉一動凸顯著不用說出但一眼見明的恭敬與崇拜,隻見他躬起腰板,微微側身,兩眼觀地,耐心並期待著老者能給出他的解答。


    青牛老者微微抬眉,那略略泛黃的眼珠子轉了幾下,頓了頓,吐出一口氣。


    “尹文啊,你這關令做了這麽多年了。有些事,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麽。”


    芝麻再小也是官。尹文曾任一關之長,情商自然不低;又作為一關之長,這點觀察力還是有的,怎麽說也是自己的轄地。


    “往常不是這樣。不過我前些時候問了一下函穀的將軍,他說最近一直都流民要入關,而且人越來越多。”尹文垂眉,低聲迴答道。


    “可我過關的時候,怎麽沒見著?”


    “先生過關的時候,正好有一批流民安頓下來,下一批還沒趕上,所以老師沒有注意到。不過將軍說,接下來的流民會越來越多,他已經傳信到洛陽了,但洛陽沒有迴應。”


    “麻煩。”青牛老者歎氣。


    青牛老者直起了微駝的身子,凝神朝遠處望去。半晌,對身旁這剛收的記名弟子說道:“前麵似乎有人群,過去看看。”


    前麵確實有人群。但是那些人群不像出沒在無人區的商隊,也不似是結伴去尋找食物的獵人,倒像是從刀山火海中逃出來的難民。


    瘦臉蒼白,兩唇不見血色,兩眼不見光芒。衣物殘破,連補丁都沒打齊。


    像這樣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更有甚者,走在隊伍後頭,嘴裏喃喃著不知說著啥,走個幾步還嘶啞著喉嚨仰天長叫:“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一人騎牛,一人騎馬。麵對這樣高大的組合,這些難民仿佛壓根就沒看到,而是像行屍走肉一般繼續地往前挪動。


    甚至,他們隊伍中有人被拉走了,同伴也沒能發現。


    “呃……啊!”


    這人剛剛被尹文拉到一旁,猛灌了好幾口水,眼中勉強恢複了些許神色。


    “大……大人有何吩咐?”


    聽到這半死不活的、喉嚨裏還卡著痰的聲音,青牛老者本能地皺了皺眉,輕抬起手想要拍拍青牛挪開,但還是忍住了。


    尹文在邊關待的時間比較長,雖然對於這些情況比較少見,但也還是見過些,不至於像老者這樣本能地排斥。


    當然,問話這種雜活,怎能勞煩他剛剛拜的這位老師。


    “你們是哪來的,怎會淪落於此?”


    “唔……爍、爍陽來的。”


    爍陽!


    這個詞宛如晴天霹靂一般落在青牛老者和尹文的頭上。


    爍陽!秦國大城,距離秦國的都城鹹陽不過數百裏!


    “爍陽?!”青牛老者顧不住儀態、更顧不上適才的排斥了。


    “你們到底經曆了什麽?”


    那男子喘了幾口氣,沉吟了一會,緩緩迴答道:“莊稼種不出來了,家裏頭的人……都病沒了,就連……就連壓箱底棺材本都沒了啊!啊……老天爺!我們是遭了什麽罪啊!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們?啊……”


    緊接著,男子的表情正逐漸猙獰:“一定是秦侯!不當人子!害我等於這般田地!害得我家破人亡!家財散盡!啊!我要殺了他!”


    “住口!”


    青牛老者在大周生活數十年,深受大周的禮法影響,對君侯是有著骨子裏的尊敬,對於這種藐視天子諸侯、以下犯上的行為,自當是深惡痛絕。


    男子臉上的怒色似乎被青牛老者的一聲大吼喝退了幾分,但轉而開始抨擊起青牛老者:“你們這些當官的!有什麽好高高在上的!等到你們也一無所有了,你們又和我們這些喪家之犬有何區別?當官就了不起?我呸!”


    “放肆!”


    一條馬鞭仿佛從天而降,狠狠地抽打在這男子的身上。那男子餓了多日,哪扛得住這般力道的打擊,一陣吃痛,便跪了下來。


    “你前些時候如何罵天咒地我管不著!但你若是敢侮辱先生,我要你好看!”


    “好了,尹文啊,隨他去吧。我們再往前看看。”


    先生的這句話,讓尹文臉上的青色少了些許。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似乎想把一腔怒氣吐出去,好調整狀態,免得一會和老師說話還是惡狠狠地。


    青牛老者臉上的慍色逐漸化為了平靜,他抬眸望去,遠處似乎有什麽卷起了更大的煙塵。老眼微晃,看了看近前的男子,沒有說話,拍了拍牛的屁股,繼續向前。尹文隨即拍馬緊隨其後。


    留在原地的,隻有那個跪著男子在無意識地喃喃著:“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


    跪累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男子看了一眼那兩人離去的方向,想記起剛才對他又打又罵的那兩人長什麽樣,卻不知怎地記不起來了。然後他搖搖頭,似乎沒這精力去迴憶它,一步一步地接著


    又麻木地向東方走去。


    ……


    東域,鹹陽。


    秦侯坐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等著。


    不多時,一個太監彎著腰入殿,快步地走到秦侯前稟告:


    “侯爺,時辰到了。”


    秦侯的腦袋微微點了點,右手撐著地麵。一旁的太監連忙將他攙扶起來。


    臨近大殿門前,太監識趣地撒開手,讓秦侯獨自一人走出大殿。


    走出大殿,秦侯抬起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看去,大殿下站著的都是自己的親兵,這是秦侯所未有設想到的一步。


    眼前全軍軍陣整齊,但是缺乏士氣。秦侯拔出腰間的佩劍,臉上一掃先前的疲態,舉劍於長空。


    “殺!”


    聲如洪鍾,如同一道驚雷般震醒了眾人。親兵的眼中逐漸泛起了光彩,紛紛舉起戈矛,迴應著:


    “殺!殺!殺!”


    鹹陽城外,待得點兵後。秦侯在陣前上馬,先是深深地往東方看了一眼,似乎想透過千山萬水,將東域的山河錦繡牢牢地記在腦海中,然後再一次舉起長劍。


    “兒郎們,為了家人不受淩辱,殺!”


    “殺!”


    “為了秦國不被糟踏,殺!”


    “殺!”


    “駕!”


    隨著秦侯的馬起步,後麵的士兵紛紛跟隨。


    此時秦侯的心裏五味雜陳,但是腦海中獨自喃喃道:


    “東域,靠你們了。”


    “為了九州大計,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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