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傳送玉牌送走的弟子有一個算一個全在城主府的地窖裏,他們被地窖裏的困陣鎖住,睡得很是安穩香甜。


    被救出來時,還都迷迷糊糊的沒太搞清楚狀況。


    他們跟著城主府的侍從來到看台,一身繁複精致的城主服的賀牧吟就站在高台處,低頭看著他們。


    他們仰起頭,亮晶晶的目光跟隨著賀牧吟,在侍從的帶領下登上高台,然後站在了賀牧吟麵前。


    可臨近了,他們又怯怯停下腳步,然後乖乖行禮:“見過城主!”


    賀牧吟表情複雜地看著他們,歎了口氣:“去吧,去找師長迴家。”


    弟子們對視一眼,扭扭捏捏的,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講。但最後,他們都把那一肚子想法嚼碎了咽迴去,紛紛行禮告辭:“是!多謝城主救出我等!弟子們告辭!”完了,又一一對著聚在這的上三宗眾人躬身告辭。


    顧影笑眯眯地朝他們擺手,要他們路上小心。


    她目送這些弟子找到各自的師長,夕陽拉長他們的影子,在昏黃的光暈下貼合在一起。他們簇擁著走下這座高台,從寂靜裏走向歡聲笑語。


    長風揚起少年的衣擺和裙角,他們跟在師長身邊,吵吵鬧鬧的,最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她又看向賀靈原本站立的位置,那裏如今已經沒有了賀靈的身影。


    少頃之前,她已在垂墜的夕陽裏化作一抹暖陽,消散成無了。如今那裏隻剩下一朵枯萎的太陽花。花藏在人與人交融的陰影裏,像無人問津的野草。


    賀靈是她的心魔,是她最偏執最瘋魔的那一部分。心魔最是難消,因為人心總有執念,因為她的恨早已在枯井裏日積月累地化作沉重漆黑的泥沼。


    可賀靈在顧影說完“她不是心魔”的話後,竟毫無預兆地上前一步,控製著她的手拔出劍來。突兀又似乎合情合理地,她們雙方各自上前一步,在眾目睽睽之下,賀靈撞在她的劍上,劍刃穿透她的胸口,她露出瘋狂的笑,然後驟然崩解,潰散成了絲絲縷縷的陽光。


    那一瞬間,賀牧吟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鮮活的生靈,她的麵容逐漸改變,變得柔和,變得溫婉,變成了母親在她記憶中最鮮明的模樣。


    賀牧吟恍然察覺,原來她聽到的聲音,不是她恍惚瞬間的幻夢,而是藏匿在她心底的溫言。


    名為“賀靈”的載體褪去表象,作為她心裏最深摯的聲音,在變淡變淺漸漸消失的時候,好像真的是追尋著太陽遠去,成為了天地間最自由的光。


    賀牧吟轉身麵對夕陽,那夕陽磅礴,卻不再有灼熱的溫度。


    高台之上,一時隻剩下晚風悠悠的輕吟。


    顧影受不了這安靜,悄悄和夥伴們對接上視線,做無聲的交流。


    顧影:【小婉小婉!】


    君婉:【什麽?】


    顧影:【你覺得她在想什麽?】


    君婉看看賀牧吟,搖頭:【不知道。】


    楚漸離:【我覺得她看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能從樓上跳下去。】


    葉惜:【師叔,她要怎麽處置?交給妙生門嗎?】


    顧影看看賀牧吟:【其實我覺得,別了吧。她不就是殺了個人渣嘛!她有什麽錯呢?她明明是為民除害呀!】


    蘇誠撓撓頭:【我也覺得。但是她畢竟和魔物為伍……】


    君婉瞪他:【怎麽叫和魔物為伍啦!她都要差點被吃掉了!】


    蘇誠立即改眼:【但是她畢竟和邪修為伍,這要是不管,可能不太好吧?】


    顧影用力扒下師兄的手:【其實我覺得,反正知情的就我們幾個,賀姐姐拿命給城主鋪開一條路,我們完全可以順著走下去啊!她都這麽幹了,死者為大,我們要是違背她的遺願會不會遭劈啊?】


    楚漸離:【歸師弟,你怎麽看?】


    歸星眼觀鼻鼻觀心,看不見。


    倒是顧影踢踢他:【他不姓歸,別亂叫】


    段雲塵拍了拍顧影的頭:“師妹,聊什麽呢這麽熱鬧,別偷偷摸摸的啊。”他看著這群孩子眉眼官司好久了,一個個擠眉弄眼的,生怕他們看不到一樣,“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他還迴頭去喊王毓,“王毓師妹,你說是不是?”


    王毓師妹喝了口茶,沒有搭話的想法。


    段雲塵知道家裏這個師妹一向不會管閑事,除非事和她或者她親近的人有關。他就是習慣性提一嘴,致力於把“我們是一家人”的觀念根深蒂固地給塞進王毓的腦袋裏。


    其他人也都會時不時在王毓麵前拐彎抹角地提一提,隻是收效甚微的樣子。


    倒是顧影,入門兩年,和王毓處得比他們都熟,也是奇妙。


    顧影任由師兄拍自己腦袋,嘟嘟囔囔地說:“就是賀城主的事啊!重珘師兄,你能不能假裝沒聽見剛剛講的那些事情啊?我覺得其實城主真的很偉大的,雖然這事兒是我捅出來的,但是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收迴一下。”


    她抬起爪,比了一個“收”的動作:“反正都這麽多年了,也沒凡人遭難,她把追雲城管治得這麽好,就當她將功補過,以後繼續幹活唄?”


    留仙門高長老一聽這話,頓時瞪大眼睛,張嘴就要嗬斥,被旁邊雲虛派莫長老一拂塵捂住了嘴。


    餘歲淮下意識看向賀牧吟,後者聽到顧影的聲音,向她看去,清潤的眼睛裏滿是驚訝。


    “為什麽?”賀牧吟問,她皺著眉,很是不解,“你不應該要覺得,我勾結邪修,罪無可恕嗎?”


    顧影眨巴眨巴眼睛:“那你找邪修是為了什麽呢?是要殺人練邪功嗎?”


    賀牧吟搖頭:“不是,但是——”


    顧影不給她但是:“既然你找邪修合作是為了除掉一個人渣,迴頭還把那些邪修全都燒了,這就叫靈活使用工具,怎麽是勾結邪修呢?”


    賀牧吟愣住。


    高長老總算掙脫了莫長老捂嘴的拂塵:“歪理!你這是強詞奪理!歪理邪說!”


    楚漸離抬手捂住了顧影的耳朵:“別聽,是糟粕。”


    高長老氣得臉通紅:“你!楚漸離!你還記得自己是正道仙門弟子嗎?!”


    “記著呢長老。”楚漸離裝模作樣地掏掏耳朵,“我這不是在維護正義呢嗎?”


    高長老一指賀牧吟:“你在維護正義?你分明是不分青紅皂白在維護一個魔頭!她如今是魔物!魔物是沒有人性的怪物!你不殺她就算了你竟還維護她給她開脫!楚漸離!你把你師父教你的都吃了你!”


    楚漸離撇著嘴,他沒來得及迴嘴,倒是君婉先開了口。


    君婉站到賀牧吟身前,她根本擋不住高她兩個頭的賀牧吟,但仍是攔在賀牧吟身前,叉著腰,嗓音清脆:“高長老你太過分啦!誰想當魔物啊!城主有的選嗎?”


    高長老抬高聲音:“她就不該——”


    “長老慎言!”莫長老伸手摁住他的肩膀,截斷了高長老未說完的話。


    顧影卻不放過他了:“不該什麽?不該反抗就該讓那魔物吃掉自己?高長老,我敬重您是長輩,我就不說什麽大不敬的話了。隻是您要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了,就早日迴老家去養老,別在這誤人子弟!”


    段雲塵等她說完,才伸手捂她嘴:“諸位見諒,我師妹年紀小,不懂事。”


    高長老狠狠噎住。


    莫長老搖搖頭:“悟因仙尊,高長老並非有意針對顧小友,隻是他與魔物邪修之間有些仇恨,對此偏執了些。還望幾位不要與他多計較。”他說著,又向賀牧吟輕輕點頭,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城主雖以身化魔,與邪修接觸,但並未喪失理智,也並未濫殺無辜,我讚成從輕發落。”


    段雲塵擺擺手:“我們怎麽會和老人家計較?不過追雲城畢竟是妙生門下轄城池,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越過重珘掌門去,不是嗎?”


    莫長老笑容不變:“正是。”


    賀牧吟多看了他兩眼,很快轉移視線,看向站在自己身前,一身銀紅對襟長裙的女孩兒。她明明身量不高,體格也小巧,可站在自己麵前,卻就是恍惚如巍峨高山。


    賀牧吟想,其實沒必要,吞吃魔物的確實是她,勾結邪修的也確實是她,與邪修同行要殺死顧影這些三宗弟子的是她的心魔,也就等於是她。


    不該有人覺得心魔與本體是兩個個體的。那些事情切切實實是她做下的,她認,也沒想過逃避。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在被追殺被生死威脅之後,還能這樣維護一個罪魁禍首?


    他們應該恨她的。


    餘歲淮溫潤的聲音響起:“顧師妹,你不怪她在秘境中對你們下手的事嗎?”


    賀牧吟抬頭看向顧影。


    “她沒對我們下手啊!為什麽要怪?”顧影把師兄的手牢牢抓在手裏,“她還想幫我們嘞!”


    這個答案顯然是眾人都沒想到的,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王毓都忍不住看向她:“幫?”


    顧影點點頭:“葉惜,蘇誠,你倆來說,你倆是丹修。”


    葉惜應了一聲,她看向蘇誠,後者微笑示意她來。於是葉惜上前一步,朝餘歲淮行了一禮:“那位被附身的禦獸宗弟子身上沒有內外傷,虛弱是因為靈力耗盡。我一開始也以為他生機枯竭,可他睡了三天就醒了,明顯不符合生機枯竭的症狀。甚至僅僅是生機受損,也不會隻睡三天。”


    君婉眨眨眼,看著葉惜沒說話。


    歸星默默舉手,發出努力合群的聲音:“我繪製的連星陣符,對魔物無效。”


    也就是說,打鬥過程中,賀靈全程放海。


    高長老很想再喊一聲胡言亂語,可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全都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這就顯得偏要唱反調的他很不合群了。


    楚漸離可不在乎這是自家長老,他看不慣這位很久了。即使就像莫長老說的,他本無惡意,可固執己見渾身冒刺,本就是對他人的一種傷害。他說:“哎呀,我說怎麽打得那麽輕鬆呢!原來是人家魔物讓著我的呀!”


    他把“魔物”和“讓”的字眼咬得重極了,說完還不忘喊喊家裏長老:“長老啊,你說這該怎麽辦?人家魔物好心給咱們送線索,咱們還讓她直接死啦!”


    高長老的臉色如同打翻了大染缸的製衣坊,青青紅紅白白紫紫,最後混在一起變成黑色。


    餘歲淮點點頭,可惜禦獸宗長老早就離開去照顧家裏弟子了,也沒迴來,倒是無從查證。不過此前被魔物附身過的弟子,無一例外全都命隕,那禦獸宗的小弟子仍舊活著,倒也能證明那位賀靈確實不曾主動傷害他。


    隻是魔物與人到底是不同的,無論如何都會對人有所傷害,那禦獸宗的小家夥能活……他忽然想起一個細節。


    那些被動過手腳的糕點和茶水。


    他看向在場接觸過禦獸宗弟子的兩位丹修。


    葉惜道:“他體內除了自己的靈力,還有另一股力量遮擋了賀靈的侵蝕。他的靈力耗盡,除了抵禦賀靈的詭氣,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在修複身體的損傷。”


    餘歲淮便輕輕點頭:“如此。”他看向賀牧吟,“賀城主,若我罰你駐守追雲城三百年,期間不得擅離,你可認?”


    賀牧吟神色複雜,她攏袖躬身,長揖一禮:“牧吟,遵宗主令!”


    太陽轟然墮入夜色裏,高台之上,無數做工精致的燈籠亮起溫暖的光。


    一切塵埃落定,賀城主看向促成這一切的少年們,她神色鄭重,向他們道謝。


    顧影擺擺手:“不要謝我啦,我不是相信你是好人,隻是你殺的確實是個人渣。追雲城裏的百姓很喜歡你啊,就算你是做戲的,那也沒關係,反正你沒濫殺無辜是真的。”


    楚漸離則笑嘻嘻道:“我也不是為了你賀城主,追雲城畢竟要有人管嘛!我覺得你做得很好啊!雖然我們不是妙生門的來管妙生門家的事有點狗拿耗子,不過反正來都來了。就像顧雲亭說的,就算你是做戲的,隻要這出戲你能一直唱下去,那就隨你高興。”


    君婉則轉身仰頭看著賀牧吟,褐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我覺得城主大人特別了不起!所以我想幫幫你!”


    歸星躲到了段雲塵身後,沒接受她的謝。他此前不曾關注過這位城主,如今才知她身上竟還發生了這樣令人惋惜的故事,但到底與他無關。況且……


    算了,這大喜的日子,不想那些晦氣的事。


    葉惜倒是沒躲,但也沒說話。她無所謂賀牧吟對她什麽感觀,她出來撒個小謊,也不是為了她。


    花照影、蘇誠以及白淼淼喬芝四人都是有多遠跳多遠,生怕自己折壽。


    月亮掛在天邊,無聲地注視著這裏發生的故事。清泠泠的冷光揉進燭火的暖光裏,悄無聲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邊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心止風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心止風靜並收藏無邊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