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娑羅子的麵色變得灰敗,身形佝僂下來。


    比之當年在帕特邦,看上去他都還要衰老許多。


    那雙清澈如同少年的眼眸,也不複存在。


    百年的塵世煙塵,終於沒有放過世間任何一對清亮的眼睛,總算讓明珠蒙塵了。


    他看著平靜而和煦的訶子,眼淚流下來。


    在這一刻,他忘記了麵前這個平靜到極致的金發青年,是他自己,乃至他們這個神職群體膜拜遵從了一生的神使大人。


    他蹣跚地走到訶子身邊,輕輕抱住了訶子,任老淚縱橫。


    這一刻,他就像是個普通的老人,抱住了要上戰場的孫子。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神祇、神使、聖典、神殿,所有的榮光,所有的使命,所有的信仰,都是假的。


    隻有神使大人的忍辱負重和圖謀掌控人類命運,才有那麽一絲絲的真實。


    所有的過程,這不過是塵世草芥自救圖存的一種手段而已。


    訶子輕輕怕拍老人的肩膀,身形漸漸變得虛幻。


    ……


    佇立在上萬米的高空,訶子隨意一眼,已經洞徹了整個母星。


    他四下裏掃視了一圈,對母星周邊的星體,也進行了徹底的洞視。


    高天的大風凜冽,讓他的麵色變得冷肅生硬。


    是的,真的沒有“天才者”的任何蹤跡。


    “真不愧是芥子,你的手段,讓我不得不服,你卡住了我徹底突破的關鍵點了。”


    在訶子的探測中,總算看到了“九幽結界”的那處虛幻空間。


    身形一閃,他進入了那處空間。


    這處空間,卻不是赫爾邦那地下空間,也不是所謂的祭魂世界,更沒有威靈見到的那些滿世界熔岩的暗紅光芒和黑砂遍地。


    這個空間看上去和源靈世界有相似之處,無盡的暗金色是這個世界的主要色調,無窮無盡的金色暗流在緩緩流動。


    訶子皺了皺眉頭,他到九幽結界內許多次了,每一次見到的都不一樣。


    或許這個結界,就是九大金袍祭司給出的隨機幻境,任何時候任何人,進來都會不一樣。


    一轉眼,金色的世界就像一片金色的幕布,從中間分開,一個春意盎然的綠色世界出現在訶子麵前。


    雪山橫亙遠方,草地一片蔥綠,無數的鮮花盛開。


    就在雪山與草原之間,有九棵參天大樹。


    這裏的參天,不是形容,是事實。


    每一根大樹,都由最細微的微粒組成,如同億萬眾生的靈魂歸宿。


    訶子微微搖頭苦笑,走到了感知上真實無比的草地上。


    幾個金袍的祭司,倏然出現在訶子麵前。


    為首的大祭司抱拳躬身行禮:


    “訶黎勒先生,恭喜你迴歸監察者行列。”


    訶子淡然迴禮:


    “區區小事,隱患重重,不值得恭賀,還有一個承載體,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九大金袍祭司都麵色平靜,靜靜看著訶子。


    從他們那幾張與人類迥異的臉上,訶子竟然看不出他們有任何情緒,好像他們早就知道訶子找不到最後一個承載體似的。


    訶子心中微沉。


    他丟出信息:


    “各位,我這裂體曆世、吞噬晉升的法子,可都是來自你們上一紀祭司文明中那神奇無比的靈魂術法,你們肯定知道,我消失的那個承載體去哪裏了,也清楚究竟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九人依舊沉默。


    訶子愈發有些感覺不妙,心中焦躁:


    “你們難道就沒有一個說法嗎?要知道,形勢已經時不我待,我們要對抗的目標,祂已經獲知了這方天地的異常,祂隨時可能降臨!”


    大祭司丟出一道信息:


    “關於您和芥子的對賭,我們都知道,也明白你們兩人之中,最終隻會留下一個人,但我們不會去幹預任何事情,隻有更強者留存下來,才對我們共同的目標有意義。”


    訶子被噎住了。


    從道理上,大祭司沒有說錯。


    訶子試圖說服他們,提供一點信息:


    “但是,各位大祭司們,現在的情況你們應該都明白,時間並未站在我們這一方。


    我們一直以為,當我們解除了人類的術法禁錮,或許用一千年左右的時間,人世間就將產生可以比肩神祇的超級大術士存在,因此我們就這樣選擇了,也做出了那些安排。


    但現在的問題是,整個術法時代才進入一百多年,母星的超級術士還沒有成長起來,甚至整個術法體係都還比較低級,但那位存在,祂已經明白過來了,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自己僅僅恢複到以前那種能力狀態,如果能融合最後一個承載體,或許就會有重大突破。


    因此,我希望你們能告訴我,芥子對我那個承載體做了些什麽,或者換個話說,我如何才能找到最後一個承載體。”


    大祭司搖搖頭,舉起手掌,三指向上,丟出信息:


    “監察者大人,眼下的形式,我們都清楚你說的是正確的,我們就算在這虛幻的祭魂世界,都感應到了仇敵的存在。


    我們可以以我們自己的神祇發誓,我們真的不知道您最後的承載體在哪裏。


    你懷疑芥子大人對此有暗手和謀劃,這個我們無法確定,但我們相信你的睿智判斷。


    基於這一點,我們同樣可以發誓,教給芥子大人的有關靈魂和精神方麵的知識,全程都在您的注視下進行的。


    換個話說,我們祭司群體,給你們的幫助都是完全相同對等的。”


    麵對九大祭司的神聖起誓,訶子隻能無奈點點頭。


    他之所以來這“九幽結界”內,其實也就是需要得到這樣的保證。


    那麽,還是得從太上那邊尋求突破口了。


    訶子的身形轉瞬消失。


    九大祭司站在原地,整整齊齊地仰望天空。


    一瞬間,亮麗的雪山草原,瞬間就像是畫板上的油彩,緩緩轉動,暈染成五顏六色的虛空,緊接著,這五顏六色的虛空卻慢慢化作汪洋大海。


    大海中有九根頂天立地的小山,任憑大海波瀾衝激。


    “不過,訶子大人,我們以為,就算您真的再次突破了,依然無法對抗外神,首先,以您的精神力和身軀強度,一旦麵對那位,你就無聲崩散了。


    要知道,我們曾經以敵人的身份,麵對過祂的。因此,我們覺得你的兄長,他的構想更有成功的概率。”


    大祭司無聲的精神波動,在其餘八人的精神體中共鳴。


    八位祭司嘴角微微有了弧度。


    可惜,訶子已經離開了,沒有看到這一幕。


    九大金袍祭司,如同九尾金色的人魚,矗立在碧藍的狂瀾之上,漠然仰視虛空。


    ……


    “很好,威靈幫我解釋了許多事情,能偷點懶就更輕鬆一點。


    在訶子一眼之下,我的幻化空間就崩潰了,這說明,他在本源世界的術法掌控能力,已經超越了老夫,除了精神術法和靈魂術法,我對他無能為力。”


    太上的語音平靜而淡然。


    就在帝都李閥湖畔墅院中開“茶話會”的眾人,在準備休會散去的那一刻,每個人的識海中,都響起了太上溫和的嗓音。


    這種情況,威靈等人都沒有任何驚詫和不安。


    他們好像都知道,太上一定在與他們同在一樣。


    隻是剛剛才確認,訶子既然找不到最後的“天才者”,就證明太上會略勝一籌,但太上馬上就自認對訶子無能為力,這個結論讓連同威靈在內的十三人有些詫異。


    “我和訶子之間,其實沒有勝負可言,有的,隻是一種理念的衝突和選擇上的不一樣。”


    太上的身形緩緩出現,在眾人崇慕的視線中,走到微醺亭內那上首坐下。


    其實這個位置,以前都是李陵遊在坐,那是以酒司令的身份,給來賓斟酒勸酒。


    李陵遊不在的話,是威靈在坐,給來客燒水、布茶。


    威靈不坐的話,就是元寶、玄明等人坐,幫師父斟茶添水。


    但此刻太上坐在那裏,卻一下子讓現場變成了一個庭院會議現場。


    他坐在哪裏,都永遠顯得那般的自然而尊崇。


    “師父,我們能知道更多嗎?”零餘子的神色有些忐忑。


    “當然,你們都可以知道更多,訶子也不例外。”


    太上笑盈盈丟出信息。


    “是嗎,我也不例外?”


    一道冰冷的語音響起,沒有使用信息丟包,而是直接說話。


    那道熟悉的金發身影,再次出現在這裏。


    眾人凜然。


    這個時代,所有的術士都習慣了信息丟包。


    使用古老的語音信息,必然是情緒即將失控的征兆。


    一如尋常術士間發生吵架的情況,大部分都是語言直接開懟了。


    訶子出現得如此突然和毫無征兆,在場的威靈、姬天龍、牽牛子、萊菔子、急性子等人,都是本源術法的超級高手,卻感應不到本源靈力的任何波動。


    擅長空見術法的破布子,也沒有感受到有空間切割的痕跡,這說明,訶子對本源術法、靈力空間的掌控,遠遠超出了眾人。


    太上的笑容愈發濃烈:


    “當然,你更不例外,威靈,給訶子前輩看座啊。”


    威靈有些汗顏。


    太過緊張,都忘記了這微醺亭下的座位已經不夠。


    威靈剛要利用術法能力,凝聚一張椅子,就看到訶子一擺手,他的麵前已經出現了一張古舊灰暗,扶手處磨得發亮的躺椅。


    那張一直在榮光之城破舊老宅中的躺椅。


    訶子卻沒有第一時間坐上去,反而一閃身,站到了太上的身邊。


    眾人一驚,想要製止訶子的行動,但所有人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動不了了。


    一念之間,訶子禁錮了所有人的身體,連這個空間的一切物質,都被凝結。


    然而,太上的身形並不受限製,他側頭,含笑看著訶子:


    “還是這麽毛手毛腳的,一點定力都沒有增加,這幾十年的裂體曆世,簡直是白混了。”


    訶子金色的長發轟然揚起,他盯著太上:


    “嗬嗬,還是那麽故作高深,故弄玄虛,你的本體呢?想不到幾十年後,你也越來越混迴去了,當年都敢於將本體暴露在我麵前,現在卻始終這樣藏頭露尾,豈不讓人笑話?”


    語音未落,太上的身形陡然凝固。


    太上的慧體,白光瑩瑩,但既然能被眾人看到,終歸是依靠物質反射了光線,才能被眾人看見。


    既然有物質,就是訶子的主場。


    但下一瞬間,訶子的表情突然一僵,麵有窘迫神色。


    太上的身形發出細微的哢哢聲響,無數細微的微粒閃動,影像扭曲了一下,頃刻間就恢複了運動自如:


    “是啊,是啊,嚴格說慧體也得通過某些物質,才能被他人看到,事實上,慧體本身是無形無質的,我無法化解你的術法掌控,但我可以化解你的神識念力啊,哈哈,依然不長進。”


    轉眼間,眾人都恢複了心動力,卻是一言不發,心驚膽戰。


    能當麵看著兩位監察者吵架鬧矛盾,這是何等的不易。


    訶子的神色從窘迫變得有些羞惱:


    “媽的,你永遠就隻有這一招,掐住我的命脈,讓我有勁使不出來,有本事將本體喚來,看我不把屎給你打出來!”


    “哈哈,調皮!還不坐下,聽我告訴你更多事情。”


    太上大笑。


    眾人憋住笑意,不敢露出分毫。


    訶子對太上沒有辦法,不意味著拿他們沒手段。


    金發青年悻悻地迴到他凝聚的躺椅,大馬金刀,躺了上去,還故作怯意的搖動幾下。


    沒想到,太上下一句話,就讓訶子破了功:


    “要說我的本體,這件事情,還得問你呢。”


    訶子豁然坐直了身體,疑惑不解:


    “問我?!你他媽的本體要問我,我哪裏知道?”


    太上含笑點頭:


    “不急,不急,馬上你就迴憶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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