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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燈如豆。


    窗外青山顯得微亮。


    不大的內室暗合江南煙雨房屋規模,書桌、枯枝、玉扣,簡練洗淨。


    能在東都有座山,不簡單。


    東窗放瓶西掛鏡,加上南朝國君多禮佛,江南道佛寺眾多,每至晨鍾暮鼓時分,鍾聲悠悠洋洋纏纏綿綿,此間小屋愈得“鍾聲瓶鏡”的其中真意。


    襯上卷簾滿窗山色,確實符合老人們想淡此餘生的願景。


    繁華靜落,不得再入江湖,那就捧茶聽江湖。


    潮起潮來,雲卷雲舒。


    木桌前的老人可不會這麽想,官袍綬帶魚錦囊。


    兩三縷額前白發沒能被官帽收攏住,更沒能遮住聚斂成川的眉頭,史官大不易。


    雖不斷點頭揚眉斂眉,可手中筆一直沒停,一手簪花細楷寫的極為出彩。


    墨字,簪花細楷,清秀不失端莊,放任意氣不違法度,撇捺風流不拘於意,縱橫天地間如禦正氣,挺脊梁,浩然春風,多如其人。


    文章,若隻在竹簡之上,如槍戟斜收,利刃淬火,守靜合法束已之形,無聲無息似雪落大地,可旁人若談起大好文章,便如利箭鳴世,星鬥破空,萬丈焰火不與螢火共爭光那股風流意氣!


    恰恰,老人都擅長,提筆一寫三十年,一字褒貶。


    他的名字叫範飛,字羽,史官。


    遠沒到平日停筆的時辰,可範飛便擱下筆。


    澄江硯開墨收筆,屬實有些可惜,一筆停之,雖再硯無須續水,扣之空然些許清音,但畢竟是用一件少一件的珍貴文房四寶其一,幹枯後再續寫傳出聲來,旁人可萬萬不會認為老人才思枯竭,這硯台又得掉個身位。


    似乎無人。


    範飛隻是點點頭,輕聲說:“祭酒深夜來訪,既不知何事,那請進來一敘。”


    和顏悅色。


    下一刻,猛然響起踹門聲!


    緊跟著是門外老人大笑聲:“就知道範俊郎不忍再讓我多等上一炷香,不然,我可不走了。”


    範史官握緊拳頭,當即錘桌,咬牙切齒道:“顧秉公!上上品的黃檀雕門,不知道你顧大祭酒的項上人頭值不值八百兩?!”


    明顯已換下朝服,隻單衣出行的大祭酒依舊笑嘻嘻,毫不見外地放下手中剛打的杏花酒。


    甚至另拉椅子笑道:“這不是沒人喝酒來著,那李青蓮可是說過‘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做不得聖賢,那就隻好做飲者了。”


    哼哼曲,神色怡然。


    範羽身為史官,王侯之家出生,挺好的脾氣可麵對顧秉公也隻有搖頭無奈的份,感歎道:“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怨不得小南渡賺了個東都花下客的風流名聲,稷下學宮頂好的學風!”


    “誇不得,誇不得。”顧秉公笑著擺擺手,籠手學感歎道:“徒弟自有天分,古人還說青出於藍勝於藍呢,書院子弟也隻不過是近水樓台先得月而已。不多說,走兩個?”


    近祭酒者先得酒。


    不知何時,大祭酒已兩盞瓷碗在手,煙雨冰裂紋,天下極品。


    夠老的酒才配夠好的碗。


    開壇便倒,恰恰不濺出一點酒水。


    老酒鬼的手向來很穩,穩到宮城裏的某些人要心甘情願給書院倒銀子。


    人情世故,不驚江湖碗底波瀾。


    同樣是浸淫官場多年的戲中人,範羽明顯真性情白眼諷刺道:“喝了你這杯酒,今天才真是行路難。說吧,又有什麽事?”


    倒酒的手沒停。


    老人依舊彎腰搖頭淺笑,毫不在意:“瞧你這話說的,上個月才一起喝酒的兄弟,咱倆誰跟誰!門外的影衛早走了,先走一個!”


    “怕什麽三太子。”


    小事糊塗地聰明,大事聰明地糊塗。


    兩碗相碰,清脆,被高舉過頭頂,一瀉而下。


    明明很少年豪放的喝法,被老酒鬼們爐火純青地運用,誰敢說莫學衰翁樣,明顯喝花酒早喝出來的技術活兒。


    又是顧秉公愛哼的曲子。


    手中的酒盞輕輕放在桌上,範羽開口道:“今春雨水後新嫩的杏花,不知今天的話會不會比酒水更香?”


    “那可不是。”


    “南渡逼劍兮出劍是好事也是壞事,三十年了也該挺挺腰,可我沒料到許洛山也出劍,還去了北揚州城試劍。可是橘牧現在不知所蹤,留下七萬將士獨抗北渚,亂了行軍格局。”大祭酒滿意地捶捶腿,門便自然關上,仿佛自言自語說:“內閣大臣多支持南渡接手北揚州城,進而以守為攻,並雲中南州成犄角之勢。哪怕羅織五年間再想來一場南北血戰,尚有半數江山未定。”


    筆又重新迴到手中。


    隻是未落。


    “南渡差的絕非道法傳承,反而是心境和境界,倒無需擔心金身與否。”範羽的臉色明顯鬆緩道:“先不說劍兮是否能再出劍,方前已有不少人知曉,可誰知一劍斬小夫子。再說那許洛山不知因何下人間,做那謫仙人遠遊之事,離開洛城遠沒有那無敵的風采。”


    停頓片刻,欲言又止,終是開口。


    “恰恰我最看不透那北揚州城橘牧和何故溪。前者早些年人人皆傳其得了兵家傳承,化身為老黃犬護道,日後注定英武無雙,無愧天人無敵之姿。”


    “後者鳥影衛沒有一點記載,可足以讓人間第一許洛山獨守洛城,一夜癡情人白頭的大劍仙可不多見,本就不簡單,我本估摸著是個紅顏禍水俏娘們,不曾想小南渡隻能扛三手。確實不太平嘍。”


    燈火飄搖,青山多嫵媚。


    “沒事,佛教有人不想讓他去金陵。”大祭酒喃喃道:“有時候一件事的成與否,根本不在本心,而在時勢啊。”


    兩個曾與劍兮共執酒的年輕人,已經老成大祭酒和史官。


    夜色些許深。


    範羽抬頭,沒來由說:“聞野的新府邸,他給取名叫酒池肉林?”


    錘腿的大祭酒先沒迴話,隻是大笑,然後不免笑著說:“荔枝那丫頭的琵琶煞是好聽,大珠小珠落玉盤不欺我也,這你不得給帝王傳的情趣密事上再添上一筆。”


    豔情之事,何必無風漏牆,早已人人皆知。


    宮廷之事,帝王多情又如何?


    當今皇上執掌皇權已二十七年,除了二十年前某個意氣書生放火燒盡宮中三教藏書這大禍事,治理也算聖明。


    不曾屈服於北渚,兵甲護山河,至少沒讓中原再來一場金陵屠,斷了骨氣。


    大事小事,事無巨細,也無愧“薑獻”此名。


    如今雖然病重,也算個明君,後人議之無非是個王朝中興的人物。可恰恰在王朝真正立王儲一事優柔寡斷,久久遲疑,盡管朝中大臣多不遲疑,這還用選?


    明帝膝下四子,史書曾記大太子出生本是盛夏,可那一日十四州落雪竟過一尺,天下大寒,屬實匪夷所思,經常成為小說家駭人笑言。畢竟誰不會為太子造勢呢,哪有帝王真是真龍轉世?直到一雲遊負劍道人相中,收為童子,帶其遠遊山河。


    二太子、三太子一同出生,倒沒有什麽異象,可二十年前那書生縱火燒書時竟抱著二皇子揮袖而去,皇城無一人可敵,據說獻帝當場吐血不止,此後中風,身子竟落下病根。


    四太子晚上三年來世,可恰恰因為獻帝身子一直沒好,皇宮上下頗為懷疑蓮妃私通外人,早將其打入冷宮。對外說是皇上大德,四太子高貴無雙,不過是活如太監一樣,無需淨身,隻是皇家犬。


    隨著年歲增長,三太子明顯成為薑氏的獨家苗,皇帝親自取名“聞野”。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無愧大臣們毫不遲疑,就一個隊列,估摸著隻有瞎眼人才能站錯隊,活該殺頭。


    家世、天資、容顏,偏偏讓薑聞野占個齊全,幼年便師從大祭酒顧秉公,四書五經禮義春秋,吃喝賞曲愛藏美姬,前者學個二三,後者學個七八。


    三天兩頭名門望族女子便借《名城閨房女子偶遇三太子出行》抒情:“窈窕薑三郎,公子世無雙。”


    愛美人的君王沒有錯誤,隻要還愛天下就行。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想想此類事,範羽不禁笑罵道:“這三太子,我上次勸他勤於政務,他倒給我講了個一鳥,三年不飛不吃不鳴,幾乎餓死,卻一飛衝天,一鳴驚人的故事。”


    “還勸勸我注意身體,好讓他想個好聽的諡號供日常消遣,甚至還順走了我兩塊玉石金章,說以後南渡師兄成婚時好賜給他,賺個明君賜金玉良緣的美名。”


    酒後好言,祭酒的酒百試百靈。


    江湖除了美人,確實隻有酒還行。


    大祭酒卻沒有在迴憶裏與範羽多糾纏,又迴到如今說:“棋局馬上要來顆新棋子嘍,江南的馬兒還不知多烈。”


    誰知史官大笑,縱情道:“老頑童,你說這話很不自信啊,這棋子可就出局成了棋手,吳家棋力如何?放火書生如何?”


    同樣是大笑聲,有人起身離了座。


    “那就告辭,範羽老弟。”


    “退之老弟,不送,下次再多帶壺酒。”


    本興高采烈送走祭酒的範羽半柱香後暴跳如雷:“娘的,顧退之,你連老子的青花瓷碗和硯台都不放過!就知道不該讓你小子進門!”


    徒弟順兩印章,屬實眼界太小了!


    師傅就順上硯台再配兩青花瓷,展示展示功夫,理所應當,免得讓朝中大臣小看咱祭酒一門。


    依舊是大祭酒愛哼的小曲,在山林間迴響。


    怪不得大祭酒名顧秉公,字退之。


    秉公辦事,徐徐退之。


    無奈的範羽隻好看著燭火和空酒壇歎氣。


    什麽事!


    遇人和善,做事地道!


    高風亮節大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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