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蔫的老婆吳玉芬死的時候,田秀和田麗還小,他們隻知道媽死了,家裏又多了一個弟弟。


    隨著她們逐漸長大,能夠分辨出遠近親疏了,才發覺父親對弟弟,遠比對她們倆要好得多。


    正逢經濟困難時期,家裏的所有生活用品,基本上都憑票供應。包括蔬菜豆製品在內,都是限量供應。


    在田秀和田麗的記憶中,她們經常能看見父親給弟弟煮雞蛋,買香腸吃。趕上逢年過節了,家裏買的肉,基本上都是在包餃子時,才能體現出公平二字。


    除非弟弟張羅著想吃肉燉菜了,父親才能買迴幾兩肉,燉上一鍋菜。


    等把菜端到飯桌上,還沒等姐倆動筷子,菜裏僅有的幾兩肉,都被父親挑到弟弟飯碗裏了。


    “你弟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營養。”田老蔫總是這樣告誡姐妹倆,小黑從小沒吃過母乳,身體太單薄,必須補充營養。


    其實這姐倆都知道,這完全是父親找的借口。說小黑小,這姐倆也沒比小黑大幾歲呀。


    因為小黑是男孩子,父親就對他過於偏愛。


    父親寧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大米白麵等細糧,留給小黑吃,根本就不考慮姐倆的感受。


    您不是不讓我們吃嗎,那我們就偷著吃。


    這姐倆趕上父親上班不在家,就把特意做給弟弟吃的好東西,你一口,我一口,至少偷吃一半,害得小黑吃不飽餓肚子。


    小黑不懂事的時候,餓了隻知道哭。等他長大了,也弄明白兩個姐姐是偷吃賊了,他沒少向父親告狀。


    每當這時,田老蔫就大唿小叫地吆喝幾聲,能嚇住最好,嚇不住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都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誰讓他偏向兒子了。


    這樣一來,在他們姐弟之間,漸漸形成一道隔閡。田秀凡事都跟田麗一條心,兩姐妹聯起手來孤立小黑。


    小黑有父親給他撐腰,在姐姐們麵前,凡事都效仿父親的做派,輕者大唿小叫一頓爭吵,惹急了幹脆就拳腳相加。


    姐倆畢竟是女孩子,又怕被父親責怪,每次動手,都讓小黑占了上風。


    等父親迴來,姐倆一起告狀。田老蔫這耳朵聽了,那耳朵就冒出去了,還不時地拉偏架說:“你弟弟小,你們讓著他點就是了。”


    久而久之,姐倆也懶得跟小黑一般見識了。小黑在家裏,也養成了說一不二的習慣。


    他在家裏堪稱是條龍,一走出家門,跟別的小朋友在一起,簡直就是一條蟲。


    別人家裏的孩子,在外麵受氣了,有哥哥姐姐護著,小黑這倆姐,不招人來欺負他就不錯了。


    今天很意外,小黑挨欺負了,田麗不僅出手相助,還特意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


    禮下於人,定有所求,何況這事也關係到小黑的生活冷暖。


    田麗告訴小黑,爸要給他們找後媽了。


    她不提這個後媽是誰,隻強調這事一旦成了,爸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寵小黑了。弄不好,爸還經不住後媽的挑唆,對他連打帶罵。


    “那咋辦呀。”小黑真害怕了。


    本來兩個姐就不待見他,爸再被後媽拐帶壞了,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得多可憐呀。


    “你就跟爸說,不許他娶後媽。”田麗認準了小黑的話,在父親麵前舉足輕重,還教唆小黑說:“爸敢娶後媽,你就離家出走。”


    “我去哪呀。”小黑信以為真了。


    “你哪也不用去,隻要這麽一說,就能打消爸的念頭。”田麗自我感覺很聰明,她隻用這一招,就能扼殺爸的非分之想。


    小黑非常認真地吃著糖葫蘆,聽田麗給他出餿主意。


    他糖葫蘆吃進肚子裏了,也到了家門口。


    他走進家裏,掛好書包,見父親滿臉堆笑看著他,就差把他摟進懷裏親一口了。


    他低聲說:“二姐讓我告訴你,不許你娶後媽。”


    還沒等田老蔫問上一個為什麽,小黑就來個竹筒倒豆子,把田麗跟他說的話,一個字不差,都告訴父親了。


    田老蔫這股火,“騰”地一下竄到腦門子,他把兩個女兒叫進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見兩女兒毫無悔意,眉宇間還流露出極端的不服。


    他質問道:“你們聽誰說的,我要跟你黃姨結婚。”


    田老蔫不打自招。


    小黑不知道父親要娶的人是黃春蘭。田秀和田麗也隻字沒提黃春蘭的名字,田老蔫肝火攻心,情緒錯亂,直接給出了答案。


    小黑驚訝了。


    田秀和田麗終於找到了發泄的理由。


    姐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爸這麽做,對不起媽,更對不起他們,好好的一個家,說散就要散了。


    小黑聽說這個家要散了,也跟著流下了眼淚。


    田老蔫被這姐弟三人,哭鬧得一陣陣心煩。他把手一揮說:“根本就沒有那麽迴事,你們別給我哭喪了。”


    要說這姐倆不當演員,真是屈才料了。


    她們一聽父親表明了態度,當即破涕為笑說:“我就知道,爸不舍得丟下我們。”


    當天晚上,田老蔫喝了半斤散白酒,然後一頭紮到炕上,唿唿大睡起來。


    田秀姐倆聯手,成功地阻止了父親的非分之想,暗自竊喜。她們知道,小黑在關鍵時刻流下的眼淚,是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關鍵。


    打那天起,這姐倆改變了對小黑的排擠,趕上父親上夜班,姐弟三人在家有說有笑,別提多融洽了。


    田老蔫形容他的二女兒田麗,就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材。不管啥好事落在她身上,最後準保適得其反。


    父親已經表態了,不可能對黃春蘭有非分之想了。


    按理說,這姐倆也該見好就收了,田麗偏要來個腦筋急轉彎,提醒大姐說:“萬一爸騙咱們呢。”


    “那就派出所告他去。”小黑就是順嘴一說,接個話茬而已。


    田麗聽了,眼前一亮說:“這招絕對好使。”


    這一家三個孩子,老二老三幾句調侃,動嘴不過腦,倒讓田秀認真起來。


    田秀每天早晨五點必須起床做飯,六點半之前,她要把早飯端到桌上,一家人開始吃飯。


    田麗和小黑吃過早飯,背上書包去上學,田秀這邊開始洗刷餐具,然後打掃衛生。


    如果田老蔫是白班,田秀還得提前給父親裝好菜盒。


    等父親上班走了,她打掃完衛生,便拎上菜筐去商店排隊買菜。迴到家基本上快到中午了,她還要給田麗準備午飯。


    一般情況下,小黑中午不迴家吃飯。


    田秀一天之中,隻有午飯後的一兩個小時,能供她個人支配。上炕眯一覺,或者坐在那裏發呆想心事。


    趕上田老蔫休班在家,田秀除了完成日常家務,還得抽出時間,監視父親的行蹤。


    以往田老蔫在家休班,抽煙、逛街是常態,感覺無聊了,就躺在炕上睡一覺。


    最近一段時間,田秀發現,父親的生活習慣改變了。他閑著沒事,就拿上一個小板凳,坐在院門口,抽煙望風景。


    過不了多長時間,黃春蘭準會拎上垃圾桶出來倒垃圾,或者拿一把笤帚,出來打掃自家門前。


    隻要兩人看見了,準能湊到一起,找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一聊就是個把小時。


    每當這個時候,田秀就打開家門,也拿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抻長了脖子,偷聽父親和黃春蘭的聊天內容。


    她寧願買不到新鮮蔬菜,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家。


    有幾次,她見父親在家裏抽煙,或者在收拾自家的園田地,便拎上菜筐去商店買菜。


    迴來時,黃春蘭和父親肯定正坐在家裏聊天。黃春蘭見她迴來了,就隨便找個借口走了。


    那時候的人都很單純,特別像田秀這樣的,對男女之事懵懂的大姑娘,不知道父親和黃春蘭單獨在一起,能做出啥事,她隻是很反感這倆人在家裏獨處。


    這種狀況持續了一段時間,田秀感覺父親對她的態度逐漸變冷,有時候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跟她發脾氣。


    終於有一天,父親發話了。


    他對田秀說:“你總在家待著也不是迴事,不如迴青年點去吧。”


    青年點就是下鄉青年集體生活的地方。


    當初田秀辦理還鄉插隊落戶,她特意和父親迴了一趟老家。大伯親口告訴她說:“你把手續留下就行,人不用來這裏遭罪。”


    有過那段經曆的人都知道,一群二十沒出頭的半大孩子,在一起過集體生活。每天要跟當地農民一樣下地幹活,勞動強度之大,絕對不是這幫在城裏生長的孩子們,能扛得住的。


    生活條件更苦了。


    他們的一日三餐,全交給雇來的夥夫打理,主副食基本靠生產隊配給。


    夏秋時節還說得過去,白菜土豆青椒黃瓜茄子,清湯寡水地燉出來,配上高粱米飯,愛吃不吃就這玩意兒。


    到了冬春季節,菜荒糧荒那是家常便飯,能保證他們一日三餐吃飽飯就不錯了。至於副食,有時候一把鹹鹽用開水化開,澆在米飯裏,湊合著就是一頓。


    所以,大伯寧願背負徇私舞弊的罵名,也不肯讓田秀去青年點遭罪。


    田秀知道父親趕她走的原因,就是因為她礙眼了。


    她心裏有怨,不敢說在當麵,暗自憋了一股火,我就是走,也得先把你倆的事給攪黃了。


    怎麽攪和呀。


    她總不能把話說在當麵,公開警告黃春蘭,不許你跟我爸單獨接觸。如果那樣,說不定能招來父親的拳頭撇子。


    不知是哪位高人,把當時家庭多子女現象,每個孩子的性格,做出一個精確總結:老大傻,老二滑,老三最絞牙,也就是所謂的矯情。


    家裏老大的憨厚,出於家長對她的一貫要求。讓她在弟弟妹妹麵前,必須要做出表率,不能跟弟弟妹妹們爭長論短。


    落實到具體情況,就是多幹活,少發或不許發牢騷。這種性格一經養成,往往會將憨厚演化成固執。


    田秀認準了父親要趕她走,就是為了能跟黃春蘭自由相處。她想起了姐弟三人談論這事時,小黑順嘴說的那句話。


    首先肯定一點,田秀這麽做,是為了保全這個家的完整性,有點寧願舍棄自己的幸福,也要保護弟弟妹妹不受欺負的大義凜然之勢。


    田老蔫在老婆死後不久,就想再找一個女人,來幫他照顧這三個孩子。


    可惜他的條件太寒酸了。


    一個大熟練工人,每個月隻有三十多塊錢的工資,撫養三個孩子都很難,哪個女人願意來跟他吃苦受累。


    還別說,真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寡婦,都是死了丈夫,留下幾個孩子,需要找一個男人,幫她撫養孩子。


    田老蔫當時就拒絕了。他連養活自己的三個孩子都很艱難,怎麽可能再增添新的負擔。


    田老蔫就這樣一個人熬了十幾年。


    黃春蘭丈夫工傷死亡,田老蔫忙前忙後地沒少出力,事後他也時不時地幫助黃春蘭。


    如果說他對黃春蘭沒有那個心思,他這麽做隻為維係兩家多年的和睦關係,那是騙人的鬼話。


    他有這個心,絕對沒有這個膽兒。


    就像他二女兒田麗分析的那樣,黃春蘭根本看不上他的邋遢相。


    何況,人家丈夫死了,得到了一大筆撫恤金,每月還有相當於一份工資收入的遺屬補助金。


    唯一的可能,就是黃春蘭耐不住寂寞,出於生理需要,來個兔子偷吃窩邊草,把他當成發泄工具。


    他的邋遢相,又把這個可能性封殺了。


    田老蔫也曾試圖以解決生理需求為由,對黃春蘭眉來眼去地投石問路。


    黃春蘭一點就透,她看出了田老蔫的心思,也及早用冷漠,給了田老蔫一個明確答複,咱們就是好鄰居,你別往歪了想。


    田老蔫隻能望而卻步,彼此多年的好鄰居,他不敢招惹這個麻煩。


    田秀初中畢業,迴老家還鄉了,黃春蘭對田老蔫的態度,突然有了變化。


    她開始主動找田老蔫聊天了,而且言談話語中,還有意透露出對田老蔫的關心。


    這對田老蔫來說,當然是件大好事了。


    “老蔫呀,孩子也大了,該給自己做套新衣服穿了。”黃春蘭貌似無意的一句話,田老蔫聽了,精神為之一振。她還說:“別總胡子拉碴的,該洗洗,該換換,打扮得幹淨立正多好呀。”


    於是,田老蔫不僅刷牙刮胡子,還把壓箱底的鐵路製服穿戴上了。


    “哎,這才像樣兒。”黃春蘭毫不掩飾對田老蔫的欣賞,兩個人聊天的次數逐漸多了。


    田老蔫光棍十幾年,渴得都要冒煙了。


    黃春蘭對他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溫暖,都讓他荷爾蒙劇烈噴發。


    以前他幫黃春蘭幹活,假裝無意地跟黃春蘭有個肢體接觸,黃春蘭的反應十分誇張,“噌”的一下躲開了。


    田老蔫開始對黃春蘭動心思了。


    兩人在院門口一陣熱聊,見田秀拎筐去商店買菜了,他向黃春蘭發出邀請說:“進屋坐會兒吧。”


    “我家門沒鎖。”黃春蘭嘴上這麽說,還是隨田老蔫進屋了。


    兩人聊的話題,都是些家長裏短,沒屁攉攏嗓子的廢話。田老蔫侃興十足,黃春蘭也聽得津津有味。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這種情景維持沒多久,田老蔫開始跟黃春蘭開玩笑了。


    都是些低檔的打情罵俏,黃春蘭聽了,微微一笑,找個借口便走。


    田老蔫也不挽留,他趁送黃春蘭出門時,假裝替黃春蘭開門,故意與她有身體接觸。


    黃春蘭既不躲閃,也不排斥。


    田老蔫因此得出結論,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小黑主動背叛兩個姐姐,給田老蔫敲響了警鍾。


    孩子們已經發現他和黃春蘭的事,開始出麵阻攔了,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田秀。


    田老蔫不奢望孩子們,能體諒他多年的疾苦,隻想用事實告訴孩子們,你們長大了,爸爸就要老了,該有個伴了。


    田老蔫也不知道,黃春蘭為啥主動向他示好。


    他也沒心思琢磨一下,兩人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兩家兒女,以及周圍的鄰居,會怎樣看他倆。


    她單身,我光棍,咱倆做啥都不違法,這是田老蔫的真實想法。


    如果田老蔫知道,他和黃春蘭的黃昏戀,可能是導致他寶貝兒子,小黑喪命的導火索,估計他絕對沒有勇氣,往前邁進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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