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天,彭章去拜訪鐵溪鎮另一個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就是李老師。


    到了那個破舊的小區,單元樓裏連燈都壞了,也沒人補個新燈泡上去。樓道裏黑搓搓的。


    碰到了一個本樓的老太太。


    “哦,你找那家人啊?那個以前當老師的?現在過的可苦了。” 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搖頭。


    彭章問,“怎麽了?”


    老太太說李老師早就病退了。幾年前也得病了。似乎也跟當地的汙染有點關係。人沒有畸形,但血啊骨頭啊什麽都有問題了,痛得每天走路也走不了。


    “連看病都是個大麻煩喲,得讓街坊鄰居幫著用自行車馱他去……”


    彭章顧不得跟老太太多說了,連忙上樓。


    門還是隔壁鄰居幫著開的。李老師現在連床都不起的。


    一進門,心就又涼了一截,家裏冷冷清清的,透露著破敗的氣息。狀況似乎比以前自己上學那會還不如。


    彭章走進臥室,看到李老師閉著眼睛躺在那裏,臉上顴骨高高聳起,不禁心裏一陣難過。


    坐下來輕聲喊道:“李老師?”


    鄰居倒是不客氣,在李老師肩膀上拍了拍,“以前的學生來看你啦!”


    李老師才做夢似的,睜開了眼,“啊?誰?”


    彭章湊過去說道,“還記得我嗎?我是彭章!”


    ……


    很久以前的一幕幕重新迴到眼前。


    那時候,彭章自己的父母工作太遠,一個月也就迴來幾天。大多數時間,他都在李老師家吃飯。那時候褒姒根本不幹家務,李老師下了班迴來,一邊在廚房忙活,一邊監督他和兵子做作業。


    他和兵子兩個人,就在吃飯的那張桌子上寫作業。還不專心,


    兩人寫著寫著就開始小動作,互相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打的時候還不出聲,怕被聽到。


    李老師炒菜炒幾勺子,就跑出來監督一下,瞪著眼睛說,“幹什麽呢!認真寫!”


    兩人連忙伏到案上,假裝開始認真寫。……


    從小學到中學,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麽過的。那時的記憶想來又是遙遠,又是覺得親切。彭章從來沒有什麽“留守兒童”的感覺。這個破敗的房子,曾經讓他在童年大部分的時間裏,都擁有一個熱熱鬧鬧像家一樣的溫暖。


    看到李老師現在的樣子,彭章眼睛有點濕潤。


    但李老師卻是很高興,就像迴光返照一樣。“看你這孩子,現在長的高高壯壯的,……在城裏不用上班嗎?怎麽還沒過年就迴來了……”


    彭章笑著說,“您放心,我在城裏很好,現在是休年假迴來的……”


    說著他突然想到李老師的兒子。


    “兵子呢?”


    家裏根本沒有兵子的痕跡,彭章還 以為跟自己一樣去城市打工了。


    沒想到李老師頓時變得臉色發灰。閉上了眼,緩緩的轉過了頭去,不再迴答。


    鄰居朝彭章無聲的搖了搖頭。


    萬萬沒想到,在彭章離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可能是李老師本人脾氣大變,也可能是父子兩個人根本就處不好,加上各種經濟條件惡化,兵子沒人管什麽的……兵子後來也不走正道了。


    父子鬧翻,兵子也跑了。


    這麽些年都沒有迴來看一下,可能李老師身體垮了跟這件事也有關係。


    這下彭章才知道樓道裏那個老太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老婆跑了,兒子也跟自己鬧翻了。老師的工作也沒法幹了。


    李老師簡直就是這個鎮裏一段苦澀年歲的寫照。


    彭章輕聲的說,


    “放心,李老師,你曾經照顧了我那麽多年,現在該我照顧你了。”


    李老師虛弱的拍拍他的手背,“不用擔心我……


    “你在城裏好好發展,你們在大城市有出息,我很高興……”


    “不要留在這裏,去大城市。這裏……這裏沒前途。”


    ……


    彭章是沉默的走出那個家的。


    迴到鐵溪鎮後,這兩天來他話明顯的變少了。


    辛迪黛爾擔心的迎上來,問他,“你還好嗎?”


    彭章沒有迴答,默默的走了一會。說,“我們去江邊去走走。”


    其實鐵溪鎮也是有能讓人放鬆的地方的,就是大自然。


    在汙染工廠關閉多年後,現在水也清了,鎮外的草也是綠的,河灘邊被反複衝刷的鵝卵石,仔細看每一枚顏色都是不一樣的。


    雖然沒有什麽名勝,但也別有一番鄉野的秀麗。


    他們從充滿人的鎮裏一直走到幾乎沒有人的野外。風唿唿的吹著,讓人有種心胸一暢的感覺。


    他轉過頭來,迴望遠處的鎮子。


    “這次迴來我才發現一件事,”彭章說,


    “其實我也一直在逃避”。


    “我跟很多人一樣,以為跑進了大城市,在那裏生活就也是城市人了。以為擺脫了。過去消失了,其實過去是擺脫不了的。”


    “為什麽這個地方讓我感到陌生?因為我從來沒有認真的看過它。”


    辛迪黛爾打完兩個水漂,走過來。站在他身邊默默的聽著。


    “離開家鄉後,就不願意再迴來,不願意說起以前自己的事。其實是源於小地方人的一種深深的自卑。”


    哪怕現在已經有無數的錢,數不清的錢,但曾經卑微的過往,仍然影響著自己。


    很少有人能這樣有機會直視自己。


    從骨子裏自己就是一個平凡的人,現在仍是。


    有些事情曾經讓你痛過,後來痛消失了,你以為那個傷疤也沒了,


    其實不是的。它一直都在,並將一直影響著你。


    辛迪黛爾說,“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於是彭章就把自己的童年都跟她講了。從那個小鎮的魔王,頭心的陰影烏子晉開始講。然後講那時貧瘠的生活。


    很多東西是隻有過節,或特殊的日子才舍得拿出來吃的。


    現在的人已經無法理解了,那時候的人成天想的就是吃。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奢侈品,遊戲機,那些複雜而精致的東西。把嘴喂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還記得去李老師家的情形。


    李老師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笑眯眯的對彭章和兵子說,“吃吧,吃吧。”自己卻舍不得動筷。


    彭章還說了師母被拐走的那一天。


    那樣的事在小說中可能隻是個情節。但對一個初中的小孩來說,真的是人生中的陰影。相當於看到了自己的親人,那樣無情而殘忍的被愛人背叛。


    這件事對彭章留下的影響就是,從骨子裏,他從不信任女人。


    連李老師那麽好的人,那麽善良全心全意照顧家的人,都被無恥的背叛了,自己怎麽可能相信真愛呢?


    “所以這就是我,出身卑微,性格缺陷,完全不像在城市裏看上去那麽光鮮。”


    “在城市裏的一切都是被粉飾過的。”


    他坦然的向辛迪黛爾展示了一切。


    這次迴鐵溪鎮,是彭章必須做的。他必須迴來走一迴。


    隻有真正的麵對了自己,麵對了過往,接下來的路,他才能更好的走下去。


    曾經,他會因為這些往事上不了台麵,或因為窘迫而不願意提及過往。


    現在他完全接受了這一切。


    因為這就是我。


    辛迪黛爾輕輕的靠進他的懷中,依偎在他的肩頭上。


    “在我眼裏,你更加真實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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