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灑在臥室的榻榻米上。我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


    多數人在醒來時,也許還會被昨夜的噩夢驚擾,但很快便會當作什麽都沒發生。我也是這樣。


    “嗬,真是荒唐。”我苦笑,昨夜那些荒誕的夢境,大概是對艾琳的思念、祖父江五郎那封該死的信,再加上威士忌的催化,編織出的一場幻覺。


    右手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痛感逐漸減輕。榻榻米上幾處暗淡的血跡觸目可見。


    原本放著《黃衣之王》的地方,現在卻躺著一本《八墓村》。


    這本書不該在這裏,明明記得昨晚我把《黃衣之王》從嘔吐物裏拯救出來,擦幹淨放在枕邊。


    算了,不管了。 也許是錢伯斯的胡言亂語搞得我神經錯亂。


    我搖搖頭,心情忽然變得不錯,翻開《八墓村》(注1),開始瀏覽起來。


    我記得電影改編過這本書,但具體情節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和昨夜的那些詭異楔形文字不同,這不過是一本普通的小說。


    開頭大致是說戰國時代,八名流亡的武士闖入村落,村民貪圖黃金殺了他們。


    看完序章,我才注意到書中夾著幾張稿紙。難道是五郎留給我的美軍俘虜信?不對,稿紙全是豎排日語書寫,看上去像是某種工作記錄或日記。


    我猶豫了一下,目光落在了第一列字上


    “8月15日,今日在資料室施工時,意外發現了一個人工挖掘的地下洞穴,疑似戰時建造的防空洞。趁神主大人不備,我悄悄將發現一些戰前和戰時的文稿帶迴家中。”


    戰前?防空洞? 我腦中閃過之前看到的那封美軍俘虜的信。難道……這些日記與那封信有什麽關係?或者,祖父江五郎知道更多關於戰俘的秘密?


    我強迫自己繼續往下看,心裏隱隱作痛。


    “8月17日,細讀那些文稿,竟是關於夕見島神隱事件的零星記錄。與我所聞大相徑庭,竟與o縣那場慘案如出一轍。唉,外國人……”


    外國人……我的唿吸一滯,腦海中浮現出昨夜幻覺中那個紅發男人的身影。他冰冷的眼神、獵槍……還有那場村莊裏的屠殺。這不可能僅僅是巧合吧……


    難道是……理查德?


    o縣慘案又是什麽?


    “8月20日,神主大人今日帶我進入洞穴整理物品,一堆標注【極密】的箱子中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8月23日,這是進入那洞穴的最後一天。神主大人用布條蒙住我的眼睛,帶我深入洞穴的一條隧道。在那裏,我們將一些東西裝入袋中,搬了出來。那種觸感……即便是傻子也能辨認出是骨頭。”


    “9月3日,我和神主商議,我不能再給神社幹活了,沒想到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讓我想到那口井裏東西,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防空洞裏裝著的骨頭……井裏那些孩子的屍骨兩者是同一樣的東西的話,也就能解釋為什麽五郎與神主互不來往。


    祖父江直樹……他就是接觸了那口井後才變成那樣的,難道是被嚇壞,結果精神崩潰?


    可那黑地藏怎麽解釋?還是說,這隻是我的癔症發作了?


    我離開倫敦時,真該讓醫生多開點藥。


    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昨晚我確實去了祖父江家,還把這本書帶了迴來。


    該死的酒精,讓我腦袋裏充斥著那些莫名其妙的幻覺。


    “馬丁,你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自言自語道,“既然找到線索,就得好好利用。”


    想到這裏,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奈緒美的號碼。


    她沒提過什麽資料室的施工,但至少應該知道o縣慘案。


    嘟——嘟——忙音,無人接聽。


    我皺了皺眉頭,奈緒美不接我電話倒是頭一次,或許她在忙,沒接到電話。


    奈緒美告訴過我的她的排吧,今天應該在事代神社吧。


    我直奔神社。剛到拜殿門口,遠遠看到物部神主正和幾個穿著高檔西裝的男人聊得正歡,笑聲隱約傳來。估計是些“寄進者”——那些大讚助商,常年給神社捐款,身份不一般。


    我不想讓物部神主發現我,沒有靠近,隻是站在一旁,沿著鳥居旁的大樹向拜殿內張望了一眼。


    可拜殿空空蕩蕩,連奈緒美的影子都沒有。


    不在?那社務所呢?


    我隨即繞到社務所,敲了幾下門,沒人迴應,顯然也不在。


    最後隻剩一個地方了——資料館。如果她真的在那,我倒是可以趁機探索一下,看看資料館底下是不是真有洞穴。


    站在資料館門口,這裏大門緊鎖。


    正當我一籌莫展時,身後飄來物部神主的聲音。


    “伍德先生,好幾天沒見您了。今天怎麽突然想起過來了?”


    我一驚,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差點把真實目的說漏了嘴。


    “啊……我來找奈緒美……不對,是來找水野小姐的。”


    “哦,水野啊,她今天沒來上班。有什麽事嗎?”,物部神主臉上浮現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我找了一個借口:“也沒什麽大事。上次她和我聊起日本某些地區的礦工有獨特的地藏信仰,我覺得挺有意思,想繼續了解。”


    “哦?地藏信仰?既然如此,何必找水野呢?您可以直接和我聊聊。”他的笑容沒有消失,反而多了點玩味。


    我心裏暗叫糟糕,但現在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上次我和她討論到一些地方的銅礦會供奉黑色的骨製地藏像,據說是為了保佑礦工的安全。”


    “骨製的地藏像?你確定?”


    我點點頭。


    “確定。我見過類似的東西,家父曾收藏過英格蘭的異教神像,骨製的神像在異教信仰中並不少見。”


    “我有個朋友甚至還收藏了日本的骨佛。”


    “嗬,真有意思。”物部神主收斂起笑容,“骨佛在日本確實罕見,哪怕是在礦區,也很少見到類似的神像。您的朋友是從哪兒弄到這麽稀罕的東西的?”


    我決定主動出擊他,看看他的反應。


    “他在一個廢棄的礦洞裏找到的。”


    物部神主微微點頭,似乎對我的迴答毫不意外。


    “確實,礦工們常常在那些狹窄、危險的礦井裏祈求神靈保佑。地藏菩薩是他們的守護神。”


    他說到這兒,突然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道:“不過,您可能不知道,在這裏,礦工們更傾向於祈求事代主的庇佑,讓自己遠離‘常世’。”


    我皺了皺眉,故作不解。“你是說……死後的世界?”


    物部神主的目光如同鎖定獵物般盯著我。


    “‘常世’這個詞在佛教裏是死後世界,我個人倒是更覺得它像是……現在流行的平行世界之類的東西。”


    “常世……平行世界?”


    我也盯著他。說得倒是輕描淡寫,可我幾乎可以肯定,井裏的那些嬰兒屍骨,跟麵前的男人脫不了幹係。


    “雖然我這個神主說這話不太合適,事代主是掌管神諭和海難,的確和銅礦沒什麽關係。也許是這些礦工來的地方信仰事代主也說不定,畢竟他們多數來自同一個部落。”物部神主繼續說道,仿佛沒察覺到我的不耐煩。


    “同一個部落……”夕見島這個詞差點直接從我嘴裏蹦出。


    “我知道您在想什麽,不不不,當然不是夕見島。”物部神主搖了搖頭,“礦工們來自部落民。你聽說過‘穢多’嗎?”(注2)


    “當然,我讀過中上健次的書。”(注3)


    物部神主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似乎對我的迴答很滿意。“作為民俗學者,沒想到您對日本文學還如此熱衷,真是難得。”


    這個人過於狡猾,我想試探他,卻差點反被他戳穿“民俗學者”的身份。


    不會是奈緒美說了什麽吧……不……她不會。


    我微微欠身,正準備轉身離開,卻被他再次叫住。


    “伍德先生,有關夕見島,我倒想起了先代神主曾經說過的一些事。”


    我腳步頓住,這個怪人的一句話就擊中了我的死穴。


    注1:《八墓村》 日本推理作家橫溝正史於1949年創作的小說,屬於“金田一耕助係列”。故事圍繞村莊內發生的連環殺人案展開,傳說與詛咒籠罩著村莊,暗示過去埋藏的秘密。主角金田一耕助調查揭示了家族的複雜曆史、財產爭奪與複仇陰謀。小說結合了民俗傳說、恐怖氛圍和精巧的推理結構,是橫溝正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並多次改編為影視作品。


    注2 :穢多、部落民在封建時代被社會邊緣化的群體。他們通常從事被認為“不潔”或“低賤”的職業,如皮革加工、屠宰和處理遺體。雖然明治維新後法律廢除了對他們的歧視,但社會偏見在某些地方仍然存在。


    注3: 中上健次 1946-1992 日本作家,作品以部落民為主角,深刻描繪他們的生活和社會困境,揭示日本社會的邊緣群體現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蛭子之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狸貓合作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狸貓合作社並收藏蛭子之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