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緒美,原來你在這裏摸魚啊。”物部神主的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仿佛從虛空中浮現。


    水野巫女瞬間收斂了笑容,如戴上能麵一般,恭敬地低下頭:“非常抱歉,神主大人。這位先生對人魚的傳說很感興趣,我正在為他解答疑問。”


    物部神主那雙銳利的眼睛在我和水野之間掃視了一番後,定格在我身上。他微微抬起下巴,輕輕揮了揮手:“我會親自為這位先生講解的。拜殿那邊還有收尾工作,你去處理下。”物部揮了揮手。


    “我明白了,馬上就去。”水野恭敬地向神主鞠躬,然後轉向我微微欠身,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隨即快步離開了資料室。


    看著水野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不免有些遺憾。但眼下,我必須集中精力應對眼前這位神秘莫測的神主。我深吸一口氣,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用我最恭敬的語氣說道:“神主大人,剛才的神樂和奉納儀式真是精彩絕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種傳統儀式蘊含的智慧,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物部神主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微笑,眼角的皺紋微微舒展:“多謝誇獎,伍德先生。我們村遠離都市,不知道您住得還習慣嗎?”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慶幸他這次沒有使用那令人尷尬的蹩腳英語。我微笑著迴答:“您還記得我的名字,真是榮幸。這個村子確實很有趣,生活上沒有絲毫不便。”


    “看來裏子一家還算盡職盡責。”他滿意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我無法解讀的神色。雨宮說得沒錯,我們的中間管理層先生果然和祖父江家關係特殊。


    我試探性地說道:“大家也都很親切,五郎告訴了我不少有趣的事情……”


    我本想乘勢詢問那些奇怪的工藝品,卻被物部打斷,“啊,差點忘記了,伍德先生是想聽人魚的傳說啊。”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


    他突然開始了他的講解:“很久以前,在我們這裏有一片不為八百萬眾神所容的海域,人魚,這種汙穢的生物就棲息於此。附近的漁民從來都不敢深入這片海域,直到一個勇敢的漁夫誤入其中,經過一場搏鬥,終於衝出重圍,並捕獲了一條汙穢的人魚”


    看到物部繃著臉對著一個人造的怪物解說,就好像它是真的一樣,這種場麵頗為有趣。我忍不住複讀了一句,語氣中夾雜著嘲諷;“汙穢的人魚?”


    “人魚不老不死,有違自然規律。”


    我追問道,試圖引導話題:“我知道八百比丘的傳說。我是問您為什麽說他們是汙穢的。”


    “伍德先生,和印斯茅斯的那些恐怖的生物一樣,它們來自深淵。”他開始反複嘮叨這幾個老掉牙的詞,就好像全世界上隻有他看過洛夫克拉夫特那些玩意兒一樣。或許一百年前的小泉八雲會對此感興趣,但對馬丁.伍德連前菜都算不上。


    我決定冒險一試,說道:“那這個標本就是那個不老不死的怪物吧?”


    如果物部滿臉通紅,因騙局被揭穿而惱羞成怒,將我趕出去倒也不足為奇。


    物部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預期。他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慌亂地試圖掩飾。相反,他笑了,而且是那種被逗樂的笑聲,仿佛我剛剛講了一個絕妙的笑話。


    “失……失禮了,伍德先生……”他邊笑邊說,“我想現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不會把這種東西當真的。”


    “是的,所以這是一個贗品?”


    “贗品、假貨,類似見世物小屋(注1)的東西。來這裏的遊客想必也都知道這不是真的吧。”物部坦然承認,但這種坦誠反而讓我感到困惑。


    我皺著眉頭問道:“等等,你是說你故意做了一個假貨來招攬遊客,而遊客也知道這不是真的,並樂在其中?”


    “剛才的儀式真累人啊。”物部抖了抖狩衣,摘下烏帽子,露出已經被汗水浸濕的額頭,然後問道:“您去過尼斯湖嗎?”


    “當然,我曾遊覽數次。”我迴答。


    “尼斯湖水怪中心裏的照片、目擊者記錄,您會相信嗎?”


    “當然不會,我又不是傻瓜。”我笑了。


    “但如果沒有那些,是不是像缺少了什麽?”


    “好吧,我懂了。為了配合整個神社的氛圍,你偽造了一個標本。”我恍然大悟。


    “是先代神主找人做的標本,我隻不過把它從儲藏室拿出來而已。”


    “然後再編了一個故事?”


    “不,伍德先生,故事是真的。神職人員從不撒謊。”這一句他又換成了英語,語氣突然嚴肅。


    好吧,我的中間管理層先生,如果你堅持的話。


    我差點忘記了最初的問題,趕緊問他“村子裏每家每戶門口的那些工藝品呢?渡邊說曆史悠久來著。”我差點忘記了,趕緊問他。


    “噢,那些啊,是我隨便畫畫然後叫五郎製作的。你知道大地藝術節嗎?(注2)”他又變得輕鬆起來,我有些搞不懂這個人。


    我點頭道:“我知道,在新瀉。”


    “我想d村是不是也能發展成那樣,所以就拋磚引玉,也許會有藝術家被我的作品吸引也說不定。”物部一時間竟然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耳尖微微泛紅。


    “真是嶄新的想法啊。”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迴應,隻能幹巴巴地說道。


    啊,我差點忘記了一個關鍵問題,既然他如此好說話,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物部先生,您說的人魚出沒的神棄之地不會是夕見島吧。”


    物部一愣,隨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伍德先生,那個島嶼在戰時的地震中就沉沒了啊,那可是我出生之前好久的事情。”


    “所以……”


    物部神主並未多加思索,緩緩說道:“夕見島……那是我們不願提及的過去。那個島嶼曾經是我們的一部分,島上的居民與我們共享著同樣的海洋和信仰。但後來,他們開始崇拜……某種異端神靈。最終,他們引來了天罰,島嶼沉入海底,所有的居民也隨之消失。”


    我心中一陣激動,這不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嗎?雖然這個故事聽起來像是翻版的所多瑪與蛾摩拉,但作為噱頭卻足夠吸引人。我暗自思忖,理查德當年追尋的,恐怕就是這樣的傳說吧。


    物部忽然語氣又陡然尖銳:“伍德先生,這就是你們這些人想要的故事吧。”他用一種近乎諷刺的腔調說道,當地口音開始變重,“你們總是這樣,期待古怪習俗的家族、渴望扭曲的倫理、追求血腥的信仰,沉迷於獵奇的故事。”


    他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他沒說錯,我來此的初衷就是如此,隻是我也不能就此認輸。


    沉默了片刻,我很快調整了情緒,決定用一種更加輕鬆的態度來迴應:“唉,看來我們這些外來者的確讓人失望啊。可惜的是,我還沒找到那些''血腥的信仰''——不然倒是能為我的論文添上幾分異域色彩。”


    物部神主的眼睛微微眯起,但很快恢複了冷靜。他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坦率地順著他的嘲諷開玩笑。


    “好吧,這也不能全怪你們。說實話,連我自己都抱有這樣的期待,希望這些神秘色彩能吸引遊客和新居民。畢竟,厭倦了大城市喧囂的年輕人,或許會對這種充滿傳說的鄉村產生興趣吧。”他頓了頓,“不過,伍德先生,夕見島上確實有過蛭子的信仰——這是連先代神主都記載過的。”


    我笑道:“神主大人,我記得上次來訪時,您曾告訴我附近並沒有蛭子的信仰。”


    物部微微頷首,語氣沉穩:“上次你問的是附近,我所說的自然是指d村及其周邊的區域。而夕見島,早在戰時的地震中就已經沉沒,它的曆史與我們村莊的信仰無關,所以我並沒有撒謊,”


    “據說,蛭子並非通常意義上的神明。它是一種被詛咒的存在,殘缺、不完全,就像你在傳說中聽到的那樣——沒有骨頭,也沒有五官。夕見島的居民一度崇拜蛭子,妄圖獲得某種庇護,但這樣的信仰往往隻會招致災禍。”


    他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繼續說道:“至於你提到的人魚……他們是蛭子的使者,帶著海洋的黑暗與詛咒。夕見島的居民相信,隻有通過向人魚供奉,他們才能安撫蛭子的憤怒,換取平靜的海洋和豐收的漁獲。”


    “人魚是蛭子的使者?”我重複著,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理查德手稿中的那張詭異的手繪圖。


    “人魚的傳說遍布日本各地,但如我之前所說,夕見島的版本最為陰暗。那些生物是怪異、醜陋的存在,它們的出現預示著死亡和災難。島民深信,隻有通過特殊的儀式和供奉,才能讓這些使者帶來安寧,否則就會引發天罰。”


    “這就是夕見島沉沒的原因嗎?”我追問。


    物部輕笑了一聲,神情似乎有些嘲弄:“誰知道呢?夕見島和蛭子的信仰在那場大地震中一同消失了,島嶼早已沉入海底,所有的秘密也隨之湮沒。”


    “神主大人。”我學著渡邊和雨宮對物部的稱唿,恭敬地問:“這些都是有記載的,都是真的吧。”


    “當然,我說過,神職人員從不說謊。”他重複了一遍,隻不過這一次用的是日語。


    注1:見世物小屋是江戶時代至昭和初期的日本傳統娛樂形式,類似於西方的怪奇展覽。它在廟會等場合搭建臨時舞台,展示各種稀奇古怪的表演或物品,如異形人、奇珍動物、妖怪傳說等。見世物小屋不僅是民間娛樂的場所,也是傳遞怪談與民俗文化的窗口,深刻影響了日本大眾文化的發展。


    注2:大地藝術節 大型戶外藝術展覽,通常在日本新瀉縣的越後妻有地區舉行。該藝術節每三年舉辦一次,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利用當地自然風光和鄉村環境進行創作。作品涵蓋雕塑、裝置藝術和地景藝術等,融合自然、文化與藝術,意在振興農村地區,吸引遊客關注鄉村的獨特魅力與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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