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拉蘭諾斯莊園之後,他們已經有一星期沒見,不是在蘇拉日和省道日[1]的時候,人們的工作和學習都快令人目不暇接,斷斷續續的雨編織在大街上,水窪地在道路的兩旁,庇護著沉底的汙泥。


    在烏雲浮遊熾熱的空氣,就連自己也不能再拖拽臃腫的身子,熱氣將其肢解開來,化作雨縷清散。歐布拉絲的光芒得意忘形地紮透在屋簷和窗邊,在夏日,除了亮翠油綠的草葉,恐怕沒很多動物甘願在悶氣中翱翔前行,熱和光作為太陽的仆役,在七月更是顯得咄咄逼人。


    街道上的人群再次聚行,坐落在塞寧河的支流旁邊,當地人給這條支流起了個名字,叫“裴諾祿爾河”,在古洛森珀戈帝國尚未衰亡,一位叫裴諾祿爾·馬爾馬裏斯的勇士在洛什卡曆第三公元六百五十三年阻止蠻族人的推進,當時他率領居住在周圍被蠻族襲擊破壞村落的遺民,以九百人擊敗兩千人,最後在此建立裴諾琉恩,這就是潘諾鎮在舊帝政時期的名字。


    這個勇士沉寂在塞寧河邊,如今卻連墳墓也找不到,當然,人們總會用歌謠來紀念他,這被世代居住在這裏的人們口述相傳。拉特利耶很熟悉這一首曲子,這也讓他引起對古帝國的興趣,也拉格爾離去後,阿爾瓦內就挪動巨劍,邀請人們在光能照到大地的位置。他拿出羽毛,夾住在書中五十三頁的位置,從書桌上站起來吟誦:


    九百個勇士拿上鏽劍


    他們的盾牌成橢圓狀


    其中九個駕馭烈馬


    八杆長槍向前戳刺


    浪潮般的群狼兇惡無比


    化作人形蹂躪村莊


    勇士已經擺好盾牆


    卡魯索人不願甘休


    人群中的保衛者們


    有一個七卡恁[2]的壯漢


    身穿雄雞盔,肌肉像鐵板


    手持方尖旗,繡有黃鷹徽


    攪得他們天翻地覆


    巨熊般的喉嚨喝破蠻人的膽


    正當他再唱下去的時候,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拉特利耶在嗎?”


    “是百靈鳥,我就知道她會來找我。”他滿懷期待地下樓,自多日未見之後,就未曾忘懷,還有考奈薇特,也在他的眼前,隻不過,她坐在娜莎的右肩上,拉雅小姐在她的左邊,雙手放在腹部,還拿著手帕。


    “將近一旬日子很久沒見了,你過得還好嗎?”娜莎臉上很顯精神,更有一絲想要展露的微笑,她拿起扇子,驅趕蒸騰的熱氣。“從莊園這裏走來有差不多二弗裏,腳好酸哦。還有你剛剛在唱什麽?”


    他脫下帽子扇風,又說:“沒什麽,就是古代的一個勇士,在舊帝政時期,他是建立潘諾這一地點的人。”


    娜莎愣在原地,自己琢磨,突然眼睛一亮,又說:“原來是裴諾祿爾,傳說中他孔武有力,不過看在阿瓦爾內[3]的份上,今天一點風都沒有,你快讓我們進來吧。”


    考奈薇特隻能眨眼表態,這一次是左眼,畢竟這還是在大街上,若是直接說話很有可能遭人懷疑。在大路上,一撮人好奇著能夠撐住這等分量的人偶,到底有什麽意圖。就連考奈薇特自己也快冒汗,隻不過,是被盯毛了。


    拉特利耶請她們坐下,家裏幾個做工良好的木凳,還打磨上蠟,又托仆人給她們盛水。貴族家的女孩子的確不一樣,連喝水都不作聲事,舉止文雅,稍微仰頭咽入之後。拉雅把門關上,這樣考奈薇特就能稍微說點什麽。


    拉特利耶長舒一口氣,緩會又說:“放心,現在這裏就隻有我一個人,家人都出去了。你們光臨寒舍,我可感到受寵若驚啊。”


    “你害得我一頓好找,的確應該感到受寵若驚,以後你得自己來找我,還記得我和你說的‘仆人’一事吧?”


    “嗬,好,你當真也無妨,那麽娜莎小姐,考慮到本仆人尚未能完全記清楚來去往拉蘭諾斯的路,若是找不到北,又或者是遲到,甚至是被你們的門衛趕出去,你可不要怪我不來邀約哦。”拉特利耶兩手攤開,裝得無可奈何的樣子。


    “拉特利耶,你知道為什麽我能識路你不能嗎?”娜莎伏在桌麵上,拿出扇梗比劃,“因為你沒注意到,除了我父親門店在列的帕拉斯勒街道,主幹道一條路順延到拉蘭諾斯,你那一列小街,烏比瓦爾街可謂是蜿蜒曲折,快靠近鎮南麵的地界,實在不敢恭維,也就我能有這種精力把這地方都逛一遍,當然,我還機靈的很。”


    考奈薇特又補充道:“現在從這裏的路線,已經全記在心裏了。”正當拉雅要拿出什麽,就有人敲門。她馬上從口袋又把東西放迴去,小歎一聲,正想去開門的時候,拉特利耶意識到考奈薇特的窘境,又小聲說:“你快呆滯一會。”


    待到拉特利耶開門,一個黃毛小子,準確來說是一位紳士,他報書來尋,旁邊還有一位短發小姐,他也搖搖手示意,拉特利耶大喜過望,正好將他們都請進來。


    “她們是?”莫林響指一甩,記起上個星期拉特利耶的糗事。“哎呀,差點忘了,你小子可真不厚道,怎麽,人家要親自送你入獄?”


    “可沒有,我和她們現在是朋友啦。”拉特利耶笑著摸摸自己的頭。


    “那麽拉特利耶,她們就是你所說的拉蘭諾斯家族的人?”拉特利耶點頭示意,那位身穿橘色襯衣,白色底裙的褐色短蓬發少女,向裏麵瞅了一眼,確認是似曾相識的人後,略顯驚喜卻又有些錯愕。


    “那個,你是不是……我五歲的時候。”她有點支吾,腦海正在翻頁,記憶就快勾出來那一刻,娜莎也試圖說出,發出喝的聲音。直到兩人同時拍打自己腿邊,喊出對方的名字。


    “珊妮?!”“娜莎?!”


    她們互相點頭,都沒顧著拉特利耶就撞進來,那段塵封很久的喜悅湧上心頭,都把這段記憶拋進儲物箱太久了。


    娜莎變得活躍起來,眼裏暗含淚光,差點就說破音了。“王政六百八十七年的初雪!還記得嗎?我那個時候才七歲啊。哈,那天玩雪離別之後我就找不到你,自己也病得不輕,好孤單。”她主動去握珊妮的手,少女的迴複則跟激動,一時間竟結巴:“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實在是很抱歉。但是,你的答複實在是太令我舒服了。”


    “嗯,我今天本來要請我的‘仆人’去茶話會的,你來了我可以多預備幾個人的分。”娜莎將目光投向莫林,笑著說:“上一次先生我已經記著你的名字了,好,莫林你如果願意的話,那就一起來。”


    莫林舉起帽子,拿住一角揮舞道:“樂意至極,小姐。”


    “既然能請你去茶話會,我想我們可以不用那麽客氣,直唿其名就行啦。”她又讓拉雅側耳旁聽,輕聲說:“你也過來吃點,以我們的關係,要是推辭就太不夠意思了。”


    她捂嘴笑著,將手放下後又抿嘴相望。“啊~娜莎小姐的話可不敢不賞光,而且交情嘛,就更不應該不來。”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娜莎搖起扇子舉高到頭頂上。“那麽我們就出發吧,現在是日胄九點三十五分。找到帕拉斯勒街到‘時光之旅’,那麽一路往直走到莊園就半小時,不過這是最快的速度。”


    太陽正好朝著西斜對照,遠處稀碎的卷積雲,散逸著無邊際的美,被模糊掉的白鵝毛末梢處橫擺在藍色蒼穹,行人道上正巧碰上修葺廣場花圃和路燈的人,都是鎮長出錢花資的,當然有很多是公帑。娜莎坦言道:“他們盡力了,花草栽在他們手裏不知道算不算在地獄走了一迴。”


    眼前的孩童伴隨嬉鬧,還是像以前一樣,拖著棍子,又或者在住宅街道的一邊,坐在門前小陽台下棋,除了“卡萊維”,男孩有時還會玩錫兵,將手持長戟的衛士列成一排,有錢的還會購置馬匹,那些騎在馬上的火槍手威風凜凜,的確讓人想起還在潘諾鎮對外十幾弗裏的王家火槍手團,因為玻璃侖斯宮,國王的行政官邸就在那裏。


    樂趣就是在一瞬間的事情,能讓人望在天上的大縷碎毛坐一下午,不覺得困,也不覺得時間長到無休止境。


    娜莎將考奈薇特挪到右肩來,小聲碎碎念:“早知道應該搬個籃子來。”她感受到頭頂的觸覺,是溫和的力量,這一刻大小姐心領神會,也就不再覺得疲倦。一路上,珊妮倒是沒怎麽出聲,不時側眼望向娜莎的人偶,覺得很出奇,同時不自覺地臉紅,她和娜莎都雙手靠背走,有時候她們會說兩句,然後更多的是“嗯”。


    一路過道商館區,從橋邊過去後,微風吹襲一眾人的耳邊,發梢輕微蘇醒,向周邊揮動自己的姿體,之後又沉寂下去。不過一刻鍾,莊園的黑柵欄就映入眼簾,在遠方一瞥,米白色的小塊逐漸顯眼,線條也越來越繁重,接著是大致的塑像側麵和花圃的一側,也都能看清楚紋理和花葉分布。墨藍色的瓦麵,在它的邊緣,屋簷上的海浪被凝固在一瞬間,就在刀錘將它的最後一片石碎也磕碰掉落,那麽也就塵埃落定,在歲月的磨蝕之中除了稍微粘上灰和鴿子糞,並沒有不雅致的感官。


    拉雅在知會仆人打開大門後,大家的腳早就疲乏,得益於能把人蒸軟的熱氣,鴿子也都窩在樹蔭下躲避致暈的無形鋒芒。大家步入宅邸後順著走廊,溜到玻璃亭去,那裏已經放好一大堆麵包和餅幹,玻璃壺和銀壺分別盛放紅茶和巧克力,那些陶瓷杯碟也是上好的製品,仿瓏滕希諾[4]式風格,邊緣有金漆,在盤中的青色花紋是白芍和蘭花,也許是克倫第戎陶瓷廠所做,因為要購買東方的精品瓷器實在是太昂貴了。


    “總算是能坐下來喘口氣,那麽我們就開始吧——茶話會,我們這裏一共有五個半人。”


    珊妮倒是疑惑起來,正思考著為什麽有六個藤椅,她問:“五個半?那半個呢?”


    “誒,奇怪,我肩膀上的……”娜莎看著銀壺口勾勒的巧克力,向天眺望,又說:“沒事了,那半個不知道哪去,各位就先品嚐吧。”


    大家都在挑揀盤上的泡芙和餅幹,靈敏的耳朵鉤到一種僥幸,也很聰明,以聲浪塑造它的隱遁感。


    計劃很完美,可惜第一步——她就敲到了桌子。


    作為妹妹,就在桌上順走一個泡芙給她。紫衣鬆鼠在啃食屬於她的鬆果,為了不發出聲響,她嚼得很慢,沙石都能等到被風幹瓦解的一刻,甘口密甜的奶油芯以及小冊《阿巴羅手劄》就足以滿足一個下午,人偶的要求遠不及人的欲望,是有休止的,僅僅是渴求存在的證明。


    考奈薇特很尷尬,也很矛盾,泡芙被消化之後,又有半個巴掌大的麵包送上門,食指觸碰手背以示感謝,就繼續用她的陶瓷乳牙——準確來說是整齊的月牙狀陶瓷條之間的啃磨來完成進食的行為,不知饑餓,已然滿足的人偶臉頰顯現桃紅,她覺得手油黏糊狀的感覺不應該碰書,順著裙邊自然地標上記號。


    “嗯?”珊妮終於想明白那半個人在哪裏,她故作完全不知道的樣子說:“娜莎你的左肩有沒有感覺到酸痛?”


    她感到有些緊張,用多了嚼勁,吞下之後說:“沒有哦,為什麽要這麽問?”


    “沒事,我……”珊妮迅速往桌下掃視,找到了鬆鼠洞。“那半個人?半個人?!”


    他們都盯住桌底,隻見到用書遮住臉的娃娃。娜莎撩開手劄,露出一張略顯羞澀的黃桃小臉。


    “各位,你們都看著我幹啥?”考奈薇特細嚼麵包,才剛咽下一口就歎口氣,試圖解釋說:“我就隻想安靜地喝個茶,呐,點心要是不吃就浪費啦。還有,沒見過幻覺嗎?”


    珊妮撩開裙邊,展露出左腿,不明顯的油漬黏在筋骨明顯的地方,她並不在意,反而樂意地和娃娃說:“沒有,因為你擦到我腳上了。我總不能忘記你觸摸過我的手,那麽,請告知我你的芳名好嗎?”


    最後一口也吃完後,她拍擦手掌清理麵包碎,剛站起來頂到桌上,還哎呦一聲,身體施展不開的她隻能走出來坐到藤椅上,端坐得體,放低聲調,像是偷偷鋸木頭般說:“我……考奈薇特,是她姐。”


    “咱大小姐能攜你上肩,自然是有她特殊的原因,沒想到如此可愛呢~”珊妮話語剛落,娜莎就說:“呐,我說的半個人在這裏。還有,我的某個笨蛋仆人拉特利耶,真是沒有分寸,居然要抱她,然後就被一腳踹出去了。”


    拉特利耶有些不屑,翹起手說:“嘖嘖嘖,你們’調侃’起人來可不甘下風,還有,我隻是掛名的仆人。”


    “不過,這……我不好說,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你們在和人偶說話?”莫林很是錯愕,緊接著將手遮掩臉皮上輕揉,又再瞪了一眼,考奈薇特向他提裙致意。“先生,你並沒有看錯,如果你依然覺得是幻覺的作用,我不介意向拉特利耶再踹一腳。”


    “我不同意,而且踹我也證明不了什麽。”拉特利耶坐在一邊喝茶,拉雅還替他補充茶水,勸阻她們:“好啦,你們就別欺負他了,先生的確有些魯莽,但他也不知道你的情況。”


    “就是,看在你可愛的份上,請你放過我吧。”在同輩的男孩子裏,拉特利耶的聲線算較為細膩,卻並未越過中性以外的界限,這卻讓有些人誤以為他是假小子。


    莫林說:“考奈薇特小姐應該有一顆寬宏大量的心。”


    “你怎麽知道的?嗯,這隻是開玩笑的。”她又給自己倒一壺巧克力,還說:“拉特利耶他……算是我的朋友,也就是說再怎麽過分,也不會無端再踩踏他的小胸呢。”


    “我很欣慰。”拉特利耶的左手貼在正胸間。“對了,考奈薇特的情況其實就隻有令尊父母還有我們五個所知道嗎?”


    “你覺得我們府上的仆人都是瞎子的話倒也無妨,當然,他們多多少少會了解,不過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傳出去。”娜莎將茶一飲而盡,拉雅剛要給她斟茶,她握住茶壺說:“你可是我尊貴的客人,今天你可以稍微歇息一會哦。”


    “不要緊的,我習慣啦。”拉雅試圖拿走茶壺,在最應該按習慣的用力時候放棄了,她從大小姐眼裏看到渴求,仆人很忐忑,又繼續凝視大小姐,手也不知道往哪放,懸在半空定住了。“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事實上,我並沒有將你當成仆人。至少在平日,很多時候來都是為了談心,你和她——是我在病榻上的心靈支柱。”娜莎將目光投射在一邊還在含化巧克力,臉泛橘紅的少女,她拿起巧克力杯,迫切要分享來自可可的濃鬱快樂,苦澀而美好。


    珊妮在拉雅的茶杯上倒一壺巧克力,因為餘溫尚且能以粘稠狀流淌,組不起漣漪。


    娜莎舉茶壺,又挪動椅子站起,似雀歡唿:“大家,能舉杯慶賀嗎?就當是為了大家能夠在這裏齊聚一堂,不是每個夜晚都能見到馬爾諾昔的酮體[5],我很喜歡你們。”


    拉特利耶稍微點頭,並未睜開眼睛,唿出一世暖氣,站起來說:“呐,請小姐為我這個小仆再倒一壺。”


    莫林也唿喚道:“還有我呢,我也要。”


    珊妮一眼正閉,另一眼瞪得很圓,正巧微風吹過短發,它向左後揚,激動地說:“能夠遇到從前知己,我就已經很開心了,請碰杯吧!”


    “很樂意接受呢。”拉雅側貼近大小姐,她們咧嘴大笑。


    “女士可不要忘記最後半個。”考奈薇特站在桌上,卻一點聲響也沒有,單腿直立,其餘的肢體都在伸展,活像個王宮的小天使銅像,率先碰到娜莎瓷壺的底座沿邊。


    在一陣瓷器的交響後,烈日下迎來清爽的歡唿,夾雜淡草味香的微風。不一會,八隻白鴿站在宅邸長廊的屋簷上,銜著白樺樹枝準備築巢,眾人都在觀望這些白鴿。未來會有什麽變數,在這個懵懂年紀,他們能留住目前的風景,哪怕隻是一刻呢?


    在這拉蘭諾斯宅邸,六張藤椅一致列開,五個半無憂無慮的人,他們恰好躲過刀割般的烈陽赤曬,談起裴諾祿爾的往事,兩個男孩高談闊論,可叫她們樂活,很快,大小姐說起先王路易九世時期的建築藝術,在這一點上,拉特利耶沒法見縫插針,就點頭附和,不一會就讚歎道:“玻璃侖斯宮,聽起來是從未見過的珍珠群山、琉璃大海和水晶盛宴。”


    “我定要去,而且要看就看個遍。”拉特利耶一手扶住凳子,另一手向天斜指。


    看似無關痛癢的話,卻是這個人日後無意間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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