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的樣子變得很奇怪。有時候她渾身都像是發出淡淡的月輝似的光芒,即便是厚重的裙衣也遮掩不住。有時候她對著子俊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子俊卻無從答複,隻有聆聽。


    “我做錯了麽?我做對了麽?我有十分的理由去憤恨人類,可也得過父母,兄妹,還有死去的夫君的愛啊!我是異族,還是人族呢?我是誰呢?妹妹為何不理我了?”


    “子期在老家鳳來,她很好,沒有不理你。我們一直在你身邊。”子俊勸慰著,子瑜的側臉潔白無瑕,長發撇在一邊,露出白脂玉一樣的脖項來。


    “我要是做的對,子期怎麽會離開我呢?果然是我錯了。因為我,死了太多的人。”子瑜喃喃道,眼睛中色彩幻現,轉而換了狠戾的語氣,“我羽族死的人又怎麽算呢?該算到誰頭上去?!果然是人類的禍患啊!”


    子俊發現子瑜的臉變得冰冷起來,她的雙手扼住了子俊的脖子,子俊奮力掙脫,唿喚著她的名字,直到子瑜的眼睛清明起來,“二哥,我是怎麽了?我有沒有傷到你?”


    她像受到雨淋的鳥兒一樣顫抖起來,子俊抱緊她,“沒事的,你沒事就好。”


    接下來的日子子瑜還是一樣的奇奇怪怪,就好像是自己跟自己在做著鬥爭,“二哥,我可以聽到很多人的心聲,像湖水漣漪一樣,你聽不到麽?”


    子俊搖了搖頭。


    “有一些我很喜歡,平靜而悠長,但大部分我不喜歡,我講不清楚,隻是感覺太過醜陋,太過黑暗,太過寒冷。這是怎麽迴事呢?妖姬說我應該隻能聽到我族的心音才對,為何人族的我也能聽得到了?”


    子俊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勉強笑了笑,“也許是好事。”


    。。。。


    子俊開始服用古月給的藥劑。一開始是渾身發燙,等熬過了幾天,皮肉便時刻如萬蟻噬咬般疼痛起來,再過一階段,他開始幻視幻聽。尤其是夜裏,他會聽到若幹細瑣的聲音,從牆外滲透進來,起先像蚊蟲般微小,爬的愈近,它們就變的越大,等眯細了眼睛看時,便能看清它們的真容:它們是一具一具的骷髏,是行屍走肉,穿著鳳來的衣服和太吳的衣服,搖搖擺擺,向自己越逼越近。


    在這清晰如現實的幻覺中,子俊每次都觸摸到死神的冰冷的手。


    他身上的紋絡像常春藤一樣蔓延開來,他向古月詢問狀況怎樣,古月隻是蹙著眉頭。直到近半個月後,古月說了他最不想聽的話,“失敗了。你的身體並沒有穩定下來,像是煮沸的水,失敗了。”


    子俊的身子抽搐的厲害。他明白古月的意思:如果相容,便是平靜的,便會成功。他眼神裏歇斯底裏的血紅,他用最閃亮的盔甲支撐起自己的身軀。“隻要多在她身邊一日,便是值得的。”


    。。。。。


    子俊的手下押了一個叫賈坤的人,正要求見周皇子瑜,子俊將他攔了下來,那人的眉目他依稀記得,卻又不記得在哪裏見過。那人形容不羈,但眼神雪亮,菱角分明。


    “我想和子瑜說話。”賈坤道。


    “放肆,周皇的名諱豈是你叫得得。”子俊對這人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他暗忖了一下,或許自己已經開始瘋魔了。


    賈坤禮了一禮,“有緊急要事相商,出口不遜,冒犯了。在下想求見周皇。”


    “周皇身體不適。如有要事,我可傳達一二。”


    賈坤不得不點點頭,“是關於異族之事。異族進攻初楚國僅存之城郢都,萬民遭殃,我墨家不敵,逃亡至萬仞城前。初楚遺民共計一萬二千二百三十人眾,望能息身周都,暫避禍患。”


    “你的意思是,你將異族都引到這兒來了?”子俊冷聲說道。


    賈坤苦笑了一下,“大水泛濫,四海無岸,離初楚最近的,全天下最高聳的地勢就是這裏了。我們又能到哪裏去?”


    “你是墨家的首領麽?”


    “不是,墨家首領連同楚王,都已戰死。”


    子俊目無表情的聽著,“初楚向來欺我皇太甚,鳳來之戰也好,三公之爭也好,都曾與我皇為敵,我皇又怎能助你?”


    “此一時彼一時。當下異族泛濫迫在眉捷,望周皇能大局為重,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賈坤濃密的眉頭擰成一團。他單膝下跪,模樣謙恭,卻隻換來子俊的一聲冷笑。


    “異族來了,初楚可以抵擋麽,你們不是以利器出名麽,隱形王者,豈能說滅就滅,放心,如果你們抵抗不了,剩下的我們自會處理。”


    子俊挑釁的看著漲紅了臉的賈坤,看他沒接話,便要轉身送客,賈坤忽然說道:“還有一件要事相告。”


    “什麽事?”


    “初楚於魔化的異族交戰時,曾抓獲一名羽人。經過偶然的治療後,那羽人盡然恢複了神智。”


    “這話是什麽意思?”子俊心理跳了跳。


    “這意味著如果能讓這些魔化的異族平靜下來,恢複如常,或許,有談判的可能,有和平相處的機會。”賈奎說道。


    “我不相信。”子俊言不由衷的說著,眼神中無端的泛起惡意。


    “是真的。”賈坤說著,“事實上,我相信周皇會接納它們,正如她會接納我初楚的子民一樣。。。我們所要的,隻是個庇護所。”


    子俊目光變得猙獰起來,眼前此人言語中是否在威脅自己呢?他是否已經知道了子瑜是異族的事實?要不然為何會如此胸有成竹呢?他在得意什麽呢?為何會直唿子瑜的名字?異族和人族共存?多可笑的言論啊!如果可以共存,那我又成了什麽了呢?不,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共存呢?我那麽聰明,都沒有想到過,這個蠢材會想到人族和異族共存的方式麽?他幾乎要大笑起來,胸脯起伏的厲害。賈坤瞧出了一樣,“怎麽了?”


    子俊竭力平靜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軀變的跟鋼鐵護甲一樣的冰冷,於是他用同樣冰冷的聲音對眼前的男人說道,“或許吧。你跟我來,去見周皇。卸了你的刀劍,皮甲。”


    賈坤依言遵從。他隨著子俊在皇宮裏穿梭,到一處僻靜所在,子俊指了指前麵的一間屋子,“到了。”


    賈坤走前,手摸向那沉甸甸的銅獸頭的門環,忽然感到門環出奇的冰冷。冷的身子都開始僵滯發寒。他疑惑的看了一樣胸口。


    一柄明晃晃的鋼刀從胸口冒了出來。


    手好像脫離了身體,身體好像脫離了自己,像羽毛一樣往上飄,又像巨石一樣往下墜,賈坤不明白那種感受更準確一些,但他卻沒有力氣再敲響那個門了,門後有那個女人麽?有很多話都沒啟齒,再也沒有機會說了,賈坤想著苦笑一下,忽的想起很久遠很久遠以前,就他跟她兩個人,漫漫征途,天底下隻有她跟他兩個人。


    子俊在他臉上看了許久:沒有看出一絲的不解,疑惑,憤怒,甚至於他好像看到一絲模糊的笑意,這幾乎又讓子俊抓狂起來。


    他盔甲下的身子像繩子一樣扭曲起來,他好像聽到了自己骨頭裂開的聲音。他滿頭大汗,眼睛幾乎睜不開來。等到他將屍體處理掉,已不知過了多久。


    然後他躺臥了許久,在冰冷的地上。沒人過來唿喚他。這裏是禁室,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來。


    至於子瑜,她一定是很忙,才沒有來尋找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當黑暗即將完全侵蝕掉自己時,子俊醒了過來,他搖搖擺擺的走出屋子,身上的皮靴和鋼甲不時的發出咯吱的聲響,似乎是一個隨時散架的箱子。他搖擺著,終於走到子瑜的寢宮門前,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就那樣定定的站住。


    “二哥,你這幾天去了哪裏?”子瑜的臉出現在視線之中,奇怪的有些模糊,子俊費力的眨巴著眼睛,眼球像被砂石磨過般疼痛。


    “二哥,我找到了一個新人。用心音。那個人是活生生的羽族,他跟我說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呢,說有法子可以治療好魔化的異族,大家都有救了。而且,羽人說洪水退卻的方法也是有的,就在我們老家鳳來呢!說隻要神樹重新生長,洪水就會退卻,雖然不明白是什麽道理,但總要試一下。”


    “二哥,你在聽麽?我已經讓初楚的難民進了城。雖然城內比較拮據,但總有辦法的不是麽?而且好像作出這個決定後,我整個人心理清明了許多,或者,能找到異族和人族並存的法子也未可知。”


    子俊聽著,話語說不出,聲音像沉到了海底。他努力著點了點頭。眼前的子瑜好美麗啊,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樣,那個穿綠色羅裙的少女,那比星辰還閃耀的眼神。


    “魔化的異族也到了城門,人們都嚇壞了,但不知怎麽得我感覺到能夠控製他們的行為了,當然也是用心音,我的心音似乎已經脫胎換骨了,總之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呢。”


    “這樣,我現在就帶著這些異族去鳳來,到了神樹,我就用自己的血祭奠神樹,神樹就會生長,洪水就會退卻,這樣萬仞城的人們也保住性命了,陸地也會越來越多,一切都會變好,我就跟異族在鳳來待著,或者迴異族的家鄉。”


    “至於攝魂怪,就是那異族魔化的原因,始終是找不到的,據妖姬所言,應該是寄宿在一艘人族的奴隸船上的,我思索了良久,也找不出答案,所以隻好猜測它是因為怨恨而生的吧。”


    “二哥,我要走了,本來要跟你一起走的,但這裏也需要你。你明白的,所去的,全是與人族不同的。”


    子俊緩慢的點頭,他看著子瑜輕盈的往外走去,就像她走進了幼時的那段時光一樣,風也輕,花也燦。她就這樣一直走,越走越遠。


    子俊再沒有閉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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