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將改良過的弓弩試了又試,效果很是讓人滿意。她私下將這種三角鏈子錘的反射器叫做滅星者,但羽真覺得不吉利,所以否決了它。滅星者在絞殺羽人的戰役中立下赫赫戰功,子期一人一天就滅了五隻。所以被破格提拔為弓弩小隊長,監製滅星者並訓練弓弩手,自此白天羽人的優勢盡失。


    風中盡是鹹濕的海洋的氣味,最惹人厭煩不過的是這種潮濕的風吹在身上,就會像蜘蛛網一樣粘上不放,甚至像蟲兒一點點鑽到皮肉裏,甚至是骨頭裏,你若拿手撓它,除了會留下像雪地爬犁般的痕跡,癢感一點都沒有減少。


    子期的臉蛋又紅又黑,個子實際上也長了少許,但在一眾虎背熊腰的戰士麵前依然是個小不點。所以為了樹立起威信,在白天羽人攻擊驟減的閑暇裏,她便提議了搏擊比賽。得益於在角鬥場的訓練,她接二連三的將那些眼高於頂,一臉傲慢的家夥擊倒在地。


    羽真去了秦宮,老王上的屍體因盔甲的保護免於羽人和獸人的啃噬,因為是摔死的所以也沒有感染那病毒。士兵們用幹草將屍體層層包裹起來,又砍伐了最高的樹做了棺材,羽真滿臉肅穆和悲痛的守護在左右。


    臨發前子期和羽真吵了一架。


    “為什麽你要去?你是殉道士,你的職責不是隻有一個麽?就是抗擊異族。老王上有他的忠實的士兵送歸就好,為什麽你要去?”


    羽真對著一臉不解的子期歎息了一聲,“由公來說,王上去世應該讓國民知曉,讓新王登基以撫萬民,由私來說,老王上與我私交甚厚,我確實不忍將他如此草葬荒野,那樣他靈魂也不得安息。”


    “這裏需要你。這裏有二百名殉道士,他們都以你的號令為尊,而這二百多名殉道士,又是各個小隊的骨幹,你要一走,誰來擔當?”


    “他們本來就是訓練有素,用不著任何人擔心。”羽真瞥了一眼子期,道:“老王上的部下也都是精忠剽悍之輩,絕無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來的這麽遲,他們不是堅持了那麽久了麽?”


    “原先是因為有老王上的指揮。現在呢,你要走了,群蛇無首。”


    羽真笑了一下,“應該叫做群龍無首。”他頓了一下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人出現。”然後他滿眼希冀的看了子期一眼。


    那一眼很深。像是一泓蒼老而收斂的深潭,子期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幾乎不假思索的就想到了自己的那個夢想,像是很遠很遠的夢想光束板投放到了自己的頭頂,她的將軍之夢。


    自羽真走後軍隊確實出現了些許混亂。先是弓弩隊與長矛隊的配合出了問題,本應該補槍的長矛士兵行動變得遲緩起來,使得到手的鴨子也飛走了。再就是對獸人的搏擊中,持盾的戰士也開始有意無意的隻遮護自己,使得長矛隊成了靶子。於是戰士的死傷反比老王上在時還要多。


    戰士們開始怕死。子期察覺到了這一點。她皺眉思索起這一根源,為什麽?是因為老王上的威懾不在了麽?還是因為羽真不在?還是因為他們就需要鞭撻才能做好守衛?在每次亂嗡嗡的陣前會議中,除了相互推且責任幾乎沒有其他良策。


    終於有一次,她爆發了。她喊道,“都閉嘴,都閉嘴,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中大部分都是官職顯赫,經驗豐富的老將。他們或驚訝或震怒的看著她,子期可以預見到他們的對彼此的或是對自身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樣蓄勢待發,直到須臾間就可轉移到她的身上,將她吞沒,骸骨不留。


    “我們都會死。如果我們繼續這樣下去。”她穩聲說道,“異族會源源不斷的來,羽人,獸人,或者更多的稀奇古怪的強壯的敵人會來,我們就像是一塊肉餅,被不斷的蠶食,終有一天會被完全吃掉。”


    “小夥子,注意你的口舌,小心以擾亂軍心之罪論處。”一四十幾歲的臉像四方盾牌樣的將軍說道,子期從他的胸前徽章上認出他是左翼三十裏邊防的首領。


    “這是事實。羽真師傅知道這個,老王上也知道這個。羽真師傅不是僅僅去歸還聖體,還是去搬救兵去了。而我們卻在這亂作一團,消極作戰,互相推諉,這樣的隊伍,等到明天,後天,就會全軍覆沒。”


    眾人默然。子期環視一周,道:“至少我們應該學老王上那樣,悍然戰死,而不是在彼此的唾沫星子中淹死。”


    “戰士們開始怕死,為何?因為看到了生的希望,因為沒了敵情的威脅。他們以為他們可以控製得了些許異族,你們這些首領以為可以控製得了整個戰事,結果呢,現狀一團糟,各自為戰,各自保命。”


    “那怎樣改變這個局麵?”一個副官模樣的人望了望周遭將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改橫隊為縱隊。以每裏崗樓為單位,設裏長。一人命令轄下所有弓弩,長矛,盾守,抓住異族的弱點,在他們眼裏,我們是肉,我們聚在哪裏,他們就覓食到哪裏,所以我們要做餌食,從而將他們牽製住。以前的戰線太泛泛,隻會白白失去生命。”


    數日的爭辯之後,在最年老的李將軍的主持下,通過了子期的提議。裏長的設置是最靈活實用的,畢竟一個統領三十裏的將軍不可能兼顧每一裏的軍情,待到傳令和通牒,早過了應急時刻。而每位裏長的唯一覺悟就是,他們將以餌食的姿態,戰死到最後一刻。


    效果極佳。不但戰士的死亡率大幅下降,而且弓弩,長矛,盾守的配合如手足臂膀,自然簡單,不需要各長官的聲嘶力竭的命令,慢慢的親如一家兄弟般,生死相依。


    如此刀光血影的過了月餘。


    子期站在崗樓的最頂台望海麵上遙望。做為裏長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判斷敵勢多寡,是驟雨狂風樣態還是細長綿流樣態。異族數量明顯減少,有時候一整天也不過三兩隻,喜悅和自豪寫在每個士兵的臉上。


    海風比以往多了淩厲和寒意,子期估摸已是入冬的季節。海的顏色也有了變化,從藍色帶灰完全變成灰色,甚至晴天白日下尤其分明的黑色。像是章魚的墨汁濺過了一樣,那該是多大的墨魚啊,子期自嘲的笑笑,這樣的思維又讓她想起弟弟子見,然後子瑜,父母種種,甚至以前玩耍過的各個“狐朋狗黨”,都一發不可收拾的在腦子裏穿過。


    末了,她開始掛念起羽真來。並且莫名的湧上來一陣焦躁,像是潮濕的海風火焰般在皮膚上燃燒起來。


    很快雪鷹就帶來了她的不詳的預感。


    羽真被新王所殺。當一個殉道士結結巴巴的拿著那段焦黃的信件念給子期聽時,子期就直覺兩眼一黑,像是大塊大塊的黑色雲朵從海邊飄進了自己的眼睛裏,不停的往裏灌,她努力的緊張的眨巴又眨巴,分不清是努力過猛的汗水還是悲慟的淚水一下子灌滿了雙眼。


    羽真師傅死了。去歸還聖體的師傅死了。去搬更多救兵的人死了。雖然子期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憤怒卻一波一波如波浪一樣拍打著她的心肺。


    為什麽他會死?為什麽新王要殺他?羽真是抗擊異族的殉道士啊,現在正是需要他的時候,他怎麽莫名其妙的就這樣死了呢?


    “意圖謀反。”那信使幹巴巴的念了一下。子期努極反笑,“難道羽真師傅要改行了。”


    接下來子期整整思考了一天一夜。待到天亮,她找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現任的總統帥麵前,講了要去秦都的緣由。


    “我必須去秦都,查清我師傅死亡的原因。”


    “殉道士不理政治,不跪權位,羽真師傅的死因確實令人費解。但你這一去於事無補,這裏需要你。”老將軍迴道。


    “羽真師傅的死,意味著沒有援軍會到來。”子期斬釘截鐵道:“僅僅這一個理由,我就不得不去。”


    “你是裏長,你有背負的責任。”


    “裏長,僅僅夠守衛一裏的城牆。這遠遠不夠。”子期平靜的說出這句話,然後在老將軍的驚訝注視下離開,身後傳來老將軍的責怒,“難道你要做逃兵麽?”


    子期在次日淩晨時離開,她選了一個胖胖的副指揮做了裏長,那人看著懦弱怕死,但卻經常有明智的判斷和對情勢的預估,而且在一次突發的獸人攻擊時,他奮勇的用那二百多斤的肉體加上哐當作響的盔甲抵擋住了獸人的利爪,從而救了子期一命。


    子期當夜夢見了父親,父親冰冷的屍體孤零零的躺在圓形的角鬥場的中央,無數的蚊蟲鼠蟻湧上去大肆咀嚼啃噬,父親的右眼被一隻掉了一半羽毛的烏鴉啄走,剩下的一隻眼球空洞的看著那血色的天空,泛著最後一絲質疑和不解的光芒,直到最終變成灰暗,然後變成白色。子期拚命的守衛著父親的屍體,她一刻不停的揮舞著劍,驅趕著像浪潮一般的蚊蟲鼠蟻,一波又一波,它們的侵蝕帶著浪濤的聲音,震耳欲聾。


    最終浪潮吞沒了她。子期被自身的汗水浸濕,因為貼肉的肌膚的冰寒醒來。


    父親不該死,卻莫名其妙的死了。


    師傅不該死,也莫名其妙的死了。


    父親的影像在朝陽的熏染式的光芒下與師傅羽真重疊起來,變幻著色彩,從白色,金色,到玫瑰紅,繼而還滲雜著夜譚花一樣的蔚藍,最終迴歸成純白的蒼茫的空空的顏色,就好像一切痕跡都抹了去。在這一刻子期把遙望的目光收迴,將鋒利的匕首貼身收好。


    她騎著一匹健壯的馬兒一路向東,身後的城牆像紅色的馬尾草般在微風中搖曳。


    半個月後她以邊防守衛的名義接近秦宮,被士兵粗魯的推了出去,她就拐了個彎,將馬匹賣了,假稱城內尋親的流浪者。守衛擺出悲天憫人的神情輕易的就將她放了進去,當然,那幾兩白銀是穩妥的進了他的口袋。


    又一個月後趁著一次突發的混亂,(她在秦宮城圍處放了火)她像影子一樣溜進了新王的寢宮,是夜,她終於單獨見到了醉醺醺的新王。


    新王穿著金色的袍子,他身材瘦小,與他雄偉壯闊的父親相比如同幹枯的枝叉,就著昏暗的燭燈,子期看清他的如同初生鼠崽般粉紅色的臉,一點沒有老王上的剛毅的英姿。


    當子期的匕首悄然無聲的逼近新王的喉嚨時,他還在西裏唿嚕的說著夢話,夢話艱澀難解,子期隻聽清一句“母上,我來了。”看著新王那泛起潮紅的臉色子期便想起羽真對他的評價,新王是隻羊羔。


    可就是這隻羊羔卻殺了若飛鷹若猛虎般的殉道士。子期憤怒的煽了新王一幾耳光,新王便像驚慌失措的兔子一樣竄起來,又輕易被子期的明晃晃的刀刃給嚇軟在地。


    “為何?為何要殺羽真?”子期的眼中發著怒火,聲調卻像冰一樣冷。


    “誰?誰是羽真?”“喔,是那個老頭子,殉道士對麽?”


    子期冷冷的看著他,隻微微將刀刃緊了一緊,一絲血絲便延展開來。新王要發出被宰的豬樣的嚎叫,但看到子期的眸子,聲音便自然收斂了起來。


    “我不得不這麽做。異族會傳染,不可讓外人進入城內,這是父王囑咐過的。如果被傳染的人進來,所有的人都要死。我怎麽知道那老頭是不是被感染過的。”


    子期狠狠的打了他兩拳,新王的牙齒崩壞了兩個,他愁眉苦臉的吐出幾口血沫,喊道:“那老頭是該死的,他違背了殉道士的訓律。”


    “什麽?”


    “殉道士不是不幹涉政事的麽?可他非要管我,說什麽秦王的傳承一定要稟守舊規,要像父皇一樣用武力勝出十個奴隸戰士,這不是要我死麽?這舊規早該廢除了,奴隸是不公的對麽,從小被訓練成戰士的奴隸是多麽可悲。”


    子期鄙夷的看著那張粉紅色的臉,新王寢宮的一切都是由千挑萬選的奴隸服侍與奉獻的,他享受著這一切,卻談論廢除。


    “僅僅因為這你就要殺他?”


    “他是殉道士之首,威信頗高,如果不殺他,我的登基就難上加難。父皇,要是父皇在,他也一定不願我冒那個險,會取消那個誓言的,什麽大秦由勇者治國,真是一派胡言,不是應該由智者治國麽?”


    新王喘息著,拿眼打量了一下子期,說道:“你應該也是殉道士吧?你不要殺我,我知道現在最緊要的是援兵,羽真請求過的,抗擊異族需要援兵,隻要我即位,我就願意將私兵全部借給你,一萬,不,十萬。如果你殺了我,秦國將內亂不止,災禍連綿。你就得不到援軍。”


    子期持著匕首一動不動,恍若雕塑一般,她冷冷說道:“這個時候,人們最需要的,便是勇者。你父親是個勇士,你不是,你既不敢以舊俗繼承王義,也不敢容民於城,你是最卑賤不過的膽怯的老鼠罷了。你父親也不會承認你的新王地位。他會為你為恥。”


    說道這裏,子期便輕然轉動匕首,鮮血像箭矢一樣飛射,染紅了厚厚軟軟的狐狸毛皮製的地毯,有一些濺到紫檀木的座椅上,發出微小而清晰的滴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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