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是皇後了。貨真價實的皇後。


    她的身份得到了文武百官的認可。在吳王病逝後,沒人質疑她的’正統’,她的’合法’,這都因了吳鼎的不可撼動的支持和信賴。


    “她是孤的唯一的愛妃,她是孤的血肉,是孤的意誌。不承認她的,也就是不承認孤王。她的言行,也即是孤的言行。我的臣民們,請將愛戴孤王之心,同樣加予我的愛妃身上吧。”


    在子瑜心中,吳鼎是個奇妙的男子。就像是在水中洗濯了百年,甚至千年的玉石,通透而堅實。子瑜有時候分辨不出她選擇吳鼎的原因是因為愛還是情勢所逼,她唯一確定的是她非常信賴吳鼎,全身全意的信任。吳鼎是唯一的光,在當時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但現在她又是一個人了。她無由來的一陣緊張,她毫無目的的在宮廷內走動著,溫熱的空氣像海浪般起伏著,茂密的女兒樹連成一片片,些許絲光瓊鳥和灰喜鵲吱吱喳喳的從裏麵穿梭著。忙碌的仆人們見到她時便停下來,畢恭畢敬的向她施禮。


    她便放鬆下來。這裏的場景使她想起了故國。


    這時有一個令使官急急忙忙的通知她去議事殿。


    子瑜愣了一下,才想起吳鼎走時曾經交代過讓自己代理幕聽的。所謂代理幕聽,就是每次議事時她都要在場的,吳鼎不在,她就是國權的象征。


    議事殿的人她隻識得幾張麵孔,都是很老的麵孔,根據胡須的顏色,長短不同她就能記住,比如財務大臣的胡子是略短而棕色的,行政大臣是很長的白胡子,長到甚至要耷拉到他微微隆起的腹部了。而軍事大臣的胡子好像是多年沒有梳洗的樣子,亂蓬蓬的像荊棘叢林。


    其他官職略小的子瑜就一個都不識得了。而現在就有一個白白淨淨,身材修長的人捧著一冊厚厚的帛書在念個不停。


    “自並吞百越後,除小簇頑劣不化的舊民隱匿叢野,晝夜侵擾民眾之居所外,餘者皆順從安定。但臣恐此為假象,百越餘眾皆為蠻夷之輩,難以馴化,他們正潛伏等待,期望他們的聖女歸來,奪迴所失之地。所以臣吳亦德認為,應該除惡務盡,將百越餘眾盡數屠盡為安。”


    子瑜皺了皺眉,她望了望那三名老臣,卻發現他們的麵孔像木雕石刻一樣毫不動容。她隱隱的心中不安起來,這時那人繼續念其他的帛書。


    “現今水患不斷,邊境饑民無數,紛紛湧進吳都,致使吳都秩序混亂,犯罪日益猖獗,其中尤以百越劣民為甚,偷盜劫掠,無惡不作。百越其民,汙垢其身,連青樓女子都寫有訴狀,不願接待。。”


    “理由呢?”財政大臣胡子翹了翹,忽的插了一句。


    “因為要是睡了百越人,就跟睡了豬狗並無分別,那身價就再也迴不來了。”


    “你那一大摞都是寫的對百越降民的控訴對吧?”行政大臣問道。


    “是的,大人。整整三十一件訴書,諸多士大夫聯名上書,望主上將百越餘孽或清剿滅絕,或貶為奴隸,這樣一可省食糧,二可清民心。”


    “何為清民心?”子瑜插言道。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


    “就是我太吳民眾心裏認為像百越這樣的賤民不配和他們走一條路,喝一條河的水。自從吳王說了要尊重百越古老的傳統和神靈後,百姓心裏是很不安的。”


    “你說的是我跟吳王的婚姻麽?”


    “小人不敢。小人隻是令使官。”


    “小小的令使官也懂的民心了?!”子瑜霍的站起身來,“來人,給我掌嘴!”


    幾名老臣對視了幾眼,那行政大臣顫巍巍的揮了揮手,便有兩名如狼似虎的兵士搶上前,將那令使官拖下去,一陣劈裏啪啦的巴掌聲響徹在空闊的殿堂中。


    “信中多是胡言亂語,但這裏麵也有事實。”財政大臣眼睛眯了眯,望向子瑜。


    “什麽事實?”反問的是行政大臣。


    “水患迭起,土地越來越少,庫糧不足以支持若多的饑民。這就是事實。”財政大臣道。


    “這就是為何吳王會孤身在外,連橫合談,他會找出拯救國民的路來。”子瑜聲音微微高了一些,“國民不止是太吳的子民,百越的順民也是。本宮隻是代理幕聽,經驗尚淺,更沒有多大的主意,但希望各位秉著公義之心辦理,切勿存了偏見,最終辱了我王之名,寒了我王之心。”


    眾人諾然。除此以外再無重事可議,眾人便散了。


    子瑜的心卻不由的懸起來。她沒想到第一次的幕聽,就有如此難以決斷的事宜。


    如果將百越之眾冠以賤民奴隸之名,那將引起更多的反抗和暴亂。那就意味著流血和死亡。同時,也踐踏了吳王的初心。他原本是倡導兩國同根同源的,是想著大同的,而不是大異。子瑜記得吳鼎甚至建議百越和太吳實行統一的文字,教學統一的禮節,連同信仰神教,他也想從古書中找出共同之處。實際上她與他的結合,就是遵循了古老的兩國統一的儀式,但那是在古老的過去了,現在的百越和太吳,隔閡著看不見的深淵。


    子瑜忽的想到,這種荒謬就如同是左眼看不到右眼,右眼也看不到左眼,但明明兩者之間隻有很窄的距離而已,而且兩者看的都是同一片天空和土地。


    子瑜又想起吳鼎離開時說的難以選擇之事。


    戰爭無處不在,如果本著滅絕百越之名,那糧食確實會省下一點,土地會大一點,太吳的子民就會多活一些,或者多活一陣子。


    但如何選擇呢?或許那些士大夫的眼裏就很好決斷了,百越的人不屬於這裏,不是自己人。她腦中東想西想,不一會就覺得疲乏的很,迴到寢宮後躺臥了一會兒,又起身在梳妝鏡台前坐定,呆呆的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又拆掉發髻,拿了一把木梳子慢慢的打理著頭發。


    這是我的新家了,我要做我應該做的事。一個念頭如同電閃一般襲上來,她直視著鏡中的人兒,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很久以前被遺忘在那裏,被封印在那裏。


    第二天,子瑜邀了幾個老臣巡訪,雖然老臣們竭力阻止,但子瑜還是說服了他們。


    “宮外是不安全的,難道因為幾道宮牆就使的宮內安全了麽?有城牆在,就有隔閡,牆兩邊的人都以最大的敵意猜測著另一邊,那就使的本來是安全的地方,也變的不安全了。”子瑜鄭重的聲明著:“我要去城裏最亂最貧窮的地方,讓所有的人明白,我們關心他們。我們,太吳也好,百越也好,都是一樣的子民。”她頓了頓,從幾個老臣眼中看出焦慮和不安,便笑起來,“如果子民對我是懷著仇恨的,那在宮內也好,宮外也好,都是一樣不安全的。”


    幾個老臣拗不過她,隻好備了穿戴整齊的馬匹,鸞車,還有武裝到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士兵,盔甲閃亮,一塵不染。


    跳蚤街是吳都最髒最亂的街道了,這裏就像是被陽光遺忘的陰影地,住滿了因欠收莊稼而失去土地的流浪漢,因沒錢看病而丟棄在這裏自生自滅的病人,被通緝的各色盜賊,年老色衰而被驅趕出妓院的老女人。而現在更多的是因為河水泛濫而無家可歸的人,太吳也好百越也好都是一樣的景況。


    天氣陰沉沉的,子瑜卷起車簾,能看到一些髒兮兮的跟泥漿一個顏色的小孩子們,他們的衣服上全是洞,有的幹脆全身光著,唯有眼裏還閃爍著光芒。她喝令車馬停下,走了出去。“誰想吃蘋果?!”她走出去的時候一隻腳陷入泥漿中,等她拔出來的時候鞋子卻不見了,她一點兒也不在意,兀自喚了幾個仆人,將隨身帶來的瓜果擺成一圈。


    孩子們猶疑的看著她,終於抵抗不住食物的誘惑,慢慢湧向子瑜。子瑜笑容滿麵的將一個最小的孩子拉在身邊,然後跟他們一起坐在髒兮兮的地上。她的綠色的絲稠裙邊已經跟泥土一個顏色了。


    “你叫什麽名字?”子瑜問道。


    “四狗子。”


    “為什麽是四狗子?”


    “我排行老四。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所以我是四狗子。”


    “那你的兄弟呢?”


    “都死了,所以我應該算是大狗子了吧。”小孩傻傻的笑起來,其餘的小孩也起哄起來。


    “那你的父母呢?”


    “都死啦,我們都是孤兒。我們都是百越人。”


    子瑜默然。許久,她說道,“你們想要一個家麽?”


    “想。”


    “我會幫你們建造一個很大的家,一個很高的房子。”


    孤兒所隻用了一周的時間,就建好了。房子非常大,上上下下分了三層,主建師算了算足可以容納五百多的孤兒了。


    “夠用了麽?”子瑜問道。


    “夠了,足夠了。隻是。。”


    “什麽?”


    “隻有百越的孤兒願意住進來,太吳的人不讓太吳的那些流浪者和孤兒靠近這裏。”


    “為什麽?”子瑜訝然。


    “他們不讓與百越的人同流合汙。”


    “笑話!即便是餓死,也要分個彼此?”


    “。。。。”


    “妥善經營這間孤兒所,每日餐粥不可少。或許等一段時間,其他人就認同了。”子瑜幽幽歎了一聲。


    她心頭煩惡,揮之不去。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候恐慌的想到自己做的都是無用的,什麽都改變不了,就像夫君對戰爭的抉擇一樣,怎麽做都是錯的,不由的大是沮喪。但有時候定了心神,就覺得自己的舉動是無比正確的,如果孩子們一起生活,他們自然就沒有種族的那種仇恨之心了吧。如果大人們看到小孩子可以和睦相處,那大人又為何要分清敵我呢?


    她朦朦朧朧的睡著了。在夢中,她又一次的夢到了大火。火光衝天,到處是淒厲的唿喊,扭曲的臉龐,慢慢變黑的肉體。她站的那麽近,看的那麽清晰,火舌也舔在她的肌膚上。她卻感到骨子裏像滲入冰水一樣寒冷。


    她又一次大汗淋漓的醒來。仆人驚慌失措的臉映入眼簾。


    “不好了,皇後。”仆人氣喘籲籲的喊道:“一場大火,昨夜孤兒所起了大火,所有的孩子都被燒死了,三百多名孩子,就這樣沒了。”


    三百多名孤兒,全是百越的孤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燃燒的孤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蛻皮的蛇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蛻皮的蛇仙並收藏燃燒的孤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