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像一塊毫無瑕疵的玉石,無需任何能工巧匠雕刻修飾,就已經美到了極致。不但不需要,而且任一的妄加猜測,或自作聰明的加飾,都將毀了她。這女子本身就像是一團光芒,無從把握,但又印在心頭。


    這是吳鼎對子瑜的最大感受。他見到她的第一麵時,就幾乎忘了一切。忘了自己來周都的目的,忘了太吳眾多的千嬌百媚,甚至忘了自己是誰。但再次相見時,他又想起了自己是誰,而且更奇特的是,子瑜的存在,子瑜的一顰一笑,幾乎像音樂本身,彈在他的五髒六腑裏,震在他的骨頭上。所以他不但記起了自己是誰,而且他隱約發現了另一個自己,正在潮濕陰冷的肉體內腔所構造的隧道裏費力的攀爬著。每次看到子瑜時,這另一個自己就開始通體發光。


    所以當子瑜表達要嫁自己的意思時,吳鼎是無比激動和欣喜的。子瑜隻是昏王的口頭上的妻子,隻要太吳表達扶持周室的意願,子瑜嫁到太吳國便水到渠成。想及如此,連異族魔人的困擾都少了許多。


    當子瑜的父親李侯喋血刑場時,吳鼎便開始擔憂起子瑜來。可憐的女子!命運如此對她不公!她的父親肯定是被冤枉的!隻因為不願親手殺死一個孕婦,人們便要了他的命!吳鼎無法想象這對子瑜的打擊是如何的巨大,那單薄的身軀,那憔悴的麵孔,隻是想想就讓吳鼎心疼不已。所以角鬥場事畢後,他就風風火火的去見她。


    但子瑜卻拒絕見他。仆人傳話說她在生病,不見任何人。吳鼎焦急的在外麵等了半個時辰,也再無子瑜的響應,她所在的寢宮靜悄悄的,就像是一座被時光磨損,被世人忘卻的墓碑。


    吳鼎執意要等,卻被太吳帶來的親隨拉迴了居所。


    “王上帶來了消息。”隨從謹慎的確認密室安全,卻依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是口信。”


    “什麽消息?”吳鼎疑惑道,在太吳國建立的情報路數中,口信反而是最重要的,是由經過嚴格考驗的人,比如馬夫,商賈,遊人,甚至妓女傳遞的。傳播的範圍和速度都很廣,口信往往晦澀難懂,有時候甚至像在胡言亂語,或者犬吠鳥啼,但最終會被接受者重譯解讀出啦。


    “王上的軍隊已攻占了百越。”


    吳鼎哦了一聲。他早已預料到父皇會趁百越攻城時發動侵襲。百越後方空虛,歸入太吳的囊中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試想初楚國切斷百越退路,實在是翻臉不認人了。


    “還有另一件事。”那隨從接著說,“王上讓你找機會做周朝的三公。”


    吳鼎苦笑了一下,“三公不是我想當就能當上的。”


    “想法子。”隨從簡短的說,說這話時隨從相當於王上本身,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吳鼎思索了一下,雍王的後盾是北晉,他的次子在掌管。雍王的最大聯盟是初楚國,初楚國財力和人力皆是一流。而在先前對百越的戰爭中,初楚國確有雪中送炭之功。所以那楚中金已經被任命為刑公。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要做上三公,吳鼎看不到任何希望。


    刺殺楚中金?他身邊不乏身手敏捷的侍衛,一擊不成,反引禍水上身。


    不過吳鼎還是想出了不是法子的法子,那就是離間計。


    但離間恰恰與吳鼎一直想做的聯合諸侯,齊心抗異的想法相反。吳鼎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他人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異族就要逼來,而人族卻正四分五裂,做著爭奪王位的權利遊戲,沒有人在意他所警惕的東西。他說服不了任何人,包括他的父親。


    如果兄長在,他能夠聽進去的。吳鼎心底歎息,然後又想起子瑜,她也能夠聽進去的。


    即便沒人聽進去,又怎樣?!認準的道理,不會因為其他而改變。吳鼎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將美人與江山這樣的問題暫時拋在腦後。他開始琢磨那火。


    那火能焚滅一切,肉身,木頭,城牆。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是地獄之火,是天譴之火,更像是人們心中不可捉摸的火。


    子瑜說過古月的事情,不管怎樣,要先找到這個狐麵人再說。


    找到古月比意料的簡單的多。他堂而皇之的在宮廷內,商鋪中,以及隱秘的街巷裏推銷他的各種奇妙的藥丸,從讓人香甜入睡的安寧丸到讓人性欲如暴風驟雨般降臨的歡歡丸,還有可以讓人強身健體的,讓人延長壽命的,林林總總,標準的商家經營之道。吳鼎找到他時,他正在天香樓一側陰暗的巷子裏拉著一個剛成年的公子哥在討價還價。


    “想不到宮廷的藝人這麽閑。”吳鼎走進時,那公子哥漲紅著臉急忙躲過,往另一端奔去。


    “閣下可攪了我一樁好買賣。”古月歎息一聲,眯細了眼,上下打量一番,便殷勤的喊道:“原來是吳公子,失敬失敬。”


    “難不成吳公子也來光顧我的生意,照理說公子年輕體健,又貴不可言,要用到我這些藥丸也得多年之後,不過這也說不準,因人而異。像剛才那公子哥就嬌弱的很,命根子老是像坨鼻涕,所以。。。”古月絮叨著說。


    “周皇被焚那件事,跟你有關聯?”吳鼎皺了一下眉,單刀直入道。


    “絕無此事。”古月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破綻。


    “那城牆處放置的那些危險的火罐,也與你無關了?”


    “大人英明。”古月拱了拱手。


    吳鼎的臉瞬間落了下來,他忽的發難,一個箭步上前,將古月按在牆上,短刀直接橫在了他的脖項上。


    “今兒個喝了酒,眼睛分不清,偶爾殺錯個把人,也沒人批判我什麽吧。”吳鼎威脅著說。


    “嘿嘿,都說太吳全是千嬌百媚的娘們,這話八九是假的。”古月喉嚨抖動了幾下,依然臉上掛著微笑。待到看到吳鼎用力,他馬上嚷道:“是誰在查?為何要查?”


    “是我自己在查。”吳鼎把刀收迴。隻要對方開了口,就是個好的開端。“我猜那周皇八九不離十是你搞的鬼。那城牆的火罐也是。不過不管你是什麽意圖,內奸也好,謀利也好,都跟我無關。”


    “那你為何要查?”古月裝模做樣的撣撣身上的灰塵,幹咳了兩聲緩和自己的表情,那一雙細眼仔細的盯著吳鼎。


    “為了魔人。魔人的事你也聽聞了吧,刀砍上去盡然沒事,胳膊斷了一樣拚殺。”


    “魔人可以被殺死的,隻要對準腦袋就好了。”古月懶洋洋道。


    “萬一他們戴上了頭盔呢?相信百越的人不是傻子。”吳鼎說道。


    “那跟火有啥關係?”


    “這火是可以完全消滅魔人的,普通的火不行。”吳鼎答道,“這火是你創造的吧?!”


    “是又怎樣?”古月反問道。


    “是的話,我需要你製造更多,更多,以小瓶罐可投擲的更好。至於金錢,你大可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我是個商人。隻要有錢賺,客人想要的東西我會使勁全力發明出來的。”古月諂笑著說。


    ‘跟過去發生的事無關。”


    “跟過去發生的事無關。”


    吳鼎與古月做好交易,就安然迴了居所。已是夜幕降臨,星月鬼鬼祟祟的半隱半現,像是正在偷窺的眼線。吳鼎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更無飲酒作樂的雅興,他腦中各種事情正打著架,就像一個三麵磨平的錐子,在鑽著自己的腦袋:一麵是子瑜,消瘦生病;一麵是父王的期待和命令;另一麵是異族和魔人。他碾轉反側,直到子瑜的身影完全重疊到其他兩麵,她的一顰一笑,她的窈窕的身姿,都像溫暖的衾被鋪在了身上。於是他終於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他第一件事就去見子瑜。這次子瑜竟然見了他。


    子瑜坐在椅子上,仆人亦幫她梳洗過。墮馬髻,玉釵,月白色宮裙。她的麵色發白,像冬日的披著霜色的岩石一樣冷冷的白。見到吳鼎時,她眼睛又迷迷茫茫的,像嗬出了一口霧氣,在那繚繞不散。吳鼎仿佛覺得看的見她,但又看不見她。她正像一團光,隨時就要消失在陰暗之中。


    “子瑜。。”他打發掉仆人後,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她沒有任何迴應。眼睛好像在呆滯的看著吳鼎,又好像穿過他的身體,看著那石牆發楞。


    “子瑜,關於你的父親,很是對不住。”吳鼎痛惜的說著,他嚐試著用手去接觸子瑜的手,子瑜卻像被蛇咬了一樣急速的抽了迴去,口裏喊出啊的驚唿,但因之眼裏也多了光彩。是恐懼夾雜著憤怒的光色。


    “發生什麽事情了?”吳鼎疑問道。然而依然得不到響應。


    時間一點點過去,吳鼎感覺就像陷入了沼澤地,隻能被慢慢的吞噬著,任何掙紮都無濟於事,反而越來越糟糕。看到子瑜這樣子,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種無力感跟陷入沼澤之中幾乎一樣,隻有心底越來越憤怒,然後是越來越沮喪。


    但這時,子瑜忽然說起話來。


    “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去殺了朱厭。”


    “是因為你父親的死麽?”吳鼎問道。


    “不僅僅是。”子瑜慢慢站起身子,將那單薄的絲滑的月白色的宮裙脫掉,露出白瓷般的肌體來,那上麵赫然有條條血痕,猙獰刺目。


    “我父親被害的前天晚上,朱厭便來強兼了我。這身子的清白,本來應該是屬於你的。”子瑜麵無表情的說完。然後她退迴床邊,輕然平躺。像一塊雕刻好的玉石,放在了雕刻好的檀木的盒子裏。“你要還想要我,就去殺了朱厭,殺了雍王。”然後她閉上了眼,好似昏然睡去。


    吳鼎佇立在她床前良久,才離開。


    次日,吳鼎在天香樓找到了朱厭。他正擁紅抱翠,杯酒連連。吳鼎麵色平常,走過去笑談。“朱公子真是好找的很,男人洞,女人洞,一尋便得。”


    “找我何事?”朱厭懶洋洋的說道。


    “無事,不過先前你說你妹子仰慕我,害得我當真,可等了許久,也無個召喚,估摸是朱公子消遣我了。”吳鼎細眯起眼睛說。


    “怎麽會?她估計忙碌的很,要主動找你,女子家臉麵總不好看,這種事,拿點銀兩,打點一下下麵丫鬟,就水到渠成了。像吳公子這種風月老手,不必說得了。”朱厭哈哈笑起來,吳鼎在一旁陪笑。


    “哪像朱公子貴為天下太子,世間風月戳手可得。”


    朱厭的臉色便陰下來,狠狠的喝了一杯酒。這使吳鼎心中一亮,果然雍王立儲的消息非假。“其實雍王,不,周皇登基不久,顧慮的事情極多,怕很多人物思量不周。”吳鼎說道。


    “他能有何顧慮?這天下都是我幫他爭的。”朱厭恨恨的說道。


    “百越的事不說,就說原來的太子重吾據說還活著,在那北齊封王自立,要諸侯覲見,民間因此流言蜚語,周皇能不顧慮麽?”


    朱厭重重的哼了一聲。吳鼎接著說道:“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另一個初楚國。”


    “關初楚國何事?”朱厭疑惑道。


    “當初百越兵攻周都,初楚國即刻救援。”吳鼎徐徐說道。


    “是啊,所以初楚國是忠心的。”朱厭道。


    “可他們來的也太快了。半夜光景,就好像他們一直在等待著進攻,而且他們的兵離周都非常之近。”吳鼎分析說。


    朱厭的眉頭皺起,像個惡心的瘤子。“你是說他們一直在窺伺周都,窺伺王座?”


    吳鼎笑了笑:“初楚國有墨家行會,蹤跡遍布天下,利益交集天下,無論走夫,商賈,兵士,貴族,都千絲萬縷的捆綁在他們商會的錢袋上,他們隻要有了念頭,隻需振臂一唿,任何的城池都像紙糊的一樣,裏應外合,轉瞬易主。”


    吳鼎看著朱厭垂眉不語,又道:“我先前提議過對初楚的商貿課以重稅,現在遲遲未決,其原因很明顯了吧,就是動不了。北晉雖強,強不及初楚一半。”他頓了一頓,“此般現實種種,究竟誰是最後的君王,言之過早。但我太吳,將一直以新的周皇馬首是瞻。”


    吳鼎說著這些話,心裏卻隻惦記著子瑜。子瑜的身影太過龐大,遮住了灰暗的天空,遮住了自己的眼,遮住了自己的心,遮住了對異族的焦慮,對魔人的警惕,他心中隻有子瑜,並被子瑜的憤怒和複仇持續的燃燒著。


    他要毀掉朱厭,雍王的一切。以求子瑜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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