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船溯江而上。江麵總有迷霧。妖怪一樣的迷霧,籠罩在黑船上的百越戰士的臉上,身上,以及他們的刀劍與長矛之上,使得一切變得模糊而虛幻,同化成跟迷霧一樣的妖怪。


    但他們的聲音是真實的。真實到像辣椒一樣嗆人。盡管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重吾和子俊都知道除了謾罵和嘲笑還會有什麽呢?


    重吾和子俊成了甲板上的鬥雞。他們的衣服早已破爛,新的鮮血渲染在舊的傷口上。重吾的眼裏漸漸有了歇斯底裏的瘋狂。他記不得這是第幾次與子俊生死相搏了。他隻能讀懂子俊眼裏同樣的不甘。


    第一次兩人被強逼著互相搏鬥,重吾是拒絕的。“我沒有與他戰鬥的理由。”重吾說道。


    “但他出賣了你。”女王如是說。旁邊的青蓮也是驚訝不已。


    “也許。但我並不想跟他戰鬥。”重吾堅持說。


    “你要不是個怕死的懦夫,要不就是個傻子。”女王笑道,“也罷,他總要死的。我百越戰士最看不起那些叛徒,那些出賣朋友的人。”


    就有兩個戰士上前抓住了子俊,卻聽子俊道:“我們不是朋友。女王大人。他不願意跟我戰鬥,隻是太高傲自大罷了。以為他的皇子身份,哪裏容得下其他諸色人等。”


    子俊的話起了效果。百越女王皺眉製止了對子俊的行刑。她轉首對重吾說道:“你既然需要一個理由,我便給你個理由。”她一雙妙目在子俊臉上掃了一掃,喚了個隨從,從廚房拿了個肉餅來。接著女王將肉餅丟在兩人之間,道:“贏的人,有餅吃。明日亦然,後日亦是。直到一人生,一人死。”


    於是第一次的時候,子俊將重吾打的很慘。他的臉龐被拳擊的鐵青紅腫,嘴巴裏全是血沫子。待重吾昏厥倒地時,他看到子俊走過去,把地上的肉餅撿起來,慢慢坐在地上咀嚼。但子俊的眼睛一直在看著自己。


    第二次的時候,重吾開始被迫反擊。待到兩人扭打在地上時,重吾取得了優勢。他騎在子俊身上,高高舉起他的拳頭,然而終沒有落下。接著被子俊得了空,反製在身下。子俊卻一點不留情,拳頭雨點般的落了下來,這終於激起了重吾的血性,他開始反擊。並最終將子俊製服在地。看著在地上掙紮的子俊,重吾低吼道:“隻是一塊餅而已。我們可以分享,我們沒必要生死相搏。”


    子俊的眼神忽的清澈明亮起來。他趁著扭打在重吾耳邊私語道:“不能。我們不能分享。南蠻希望我們背心,而不是齊心。要是他們看到我們齊心,我們兩個都活不了。”他的話語像月光照過淺林,畫出一條路來,“答應我,你還是鳳來的馬童,還是子瑜的馬童。如果有機會,你定要尋的她,保她平安。”


    接著子俊的臉重歸迷霧,變得猙獰模糊起來。這一站,肉餅歸了重吾。


    第三次,第四次。。。。慢慢的,兩人好像是有了某種默契,互有勝負。但女王也升級了他們的搏鬥,不再是赤手,而是刀劍相持。


    有好幾次,重吾被子俊刺傷,看到子俊猩紅的目光,他不確定子俊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麽,到底會不會殺死自己。子俊像這江霧一樣,捉摸不清。


    但提及子瑜,重吾便多了一些生的渴望。甚至有些時刻,忘了跟父皇的恩仇,忘了身陷囹圄的困苦。


    於是他把鬥雞變成了對自己的訓練和磨礪。他也發現了子俊的過人之處,機變之能,無人出其右。他出賣重吾,實則從紅兒口下救了重吾,也救了自己。女王甲板上本來要處決他,但他提及重吾的高傲,蔑視諸色人等。反而又救了他自己一命。


    但命運如同懸在他們頭頂的審判之劍,他們明白,隻要女王一句話,那劍便會落下來,終結一切。


    ??????


    重吾目光漸漸變得瘋狂,子俊的眼中猩紅而不甘。兩人正要最後“殊死”一搏時,船桅上方忽然傳來幾聲清銳的鷹唳,讓眾人都是心神一震。待眾人抬頭望去,那濃霧似被那啼叫聲生生撕裂,露出一盤白日來。白日炎炎,正是晌午。


    重吾看到一個士兵吹了一個尖銳的口哨,船桅上的那鷹便盤旋著落了下來,最終落到那士兵的臂膀上。那鷹羽白若雪,像極了從日光所化的精靈,唯有雙眼若火,熊熊燃燒。重吾辨認出這是雪鷹,在諸國中常用的通信之用的。鳳來亦有兩隻。當日城陷前也曾放出,但恐早已身葬箭雨之中了。


    那兵士從那鷹的綁腿出解出一個信件來,交給青蓮。卻聽青蓮乍舌道:“是北文喔,我可不識得。”


    那女王亦是皺眉沉吟。看了看重吾子俊,道:“你可識字?”子俊搶道:“家師幼教,能讀能寫。”那女王便說聲好,“讀來聽聽。”


    子俊便接過那信件,讀到:“鳳來已據。但墨家反叛,引大周刑公主軍來攻,請盟軍速來解圍。鄭衛季倉落款。”


    他麵無表情的讀完,將信件交還與青蓮,青蓮卻又交予女王。那女王眼前往信件匆匆一過,又凝眸看向子俊,道:“一字不差。你倒好誠信。事關你鳳來安危,也不見你謊扯隱瞞。”


    子俊道:“鳳來已亡,隻剩殘垣斷壁罷了。”


    女王又細細的打量子俊道:“現在墨家反叛,這鄭衛的季倉恐是守不住了。現下可是你奪迴鳳來的好機會。”


    子俊又迴道:“迴女王大人,鳳來已亡,就由它去吧。”


    百越女王笑道:“我這就去殺那刑公主軍,解救你的仇敵季倉。你願意效忠於我,作我的馬前卒嗎?”


    子俊聞言將劍丟擲在地。往女王處邁了幾步,立時有兵士製止。然那女王笑意盈盈,擺擺手,依然讓子俊近前。子俊便趨前去,待接近女王高塌,忽的伏低身子,捉住女王一隻白皙如玉般的裸足,直直親去。“願為馬為奴,聽女王差遣。”他抬首答道。


    他舉止雖然突兀,卻引得那女王格格嬌笑起來。


    。。。。。。


    為何子俊不借機央求百越女王奪迴鳳來?重吾思索著,是了,他一定是早已看穿百越便是那信件上的盟軍。鄭衛滅鳳來,百越攻周都,一切都是有計劃有預謀的。但在背後操縱這一切的又是誰呢?


    重吾又想到信件裏提及的刑公。心中便安穩了許多。刑公,在他的心中,是山一樣的存在。他嚴峻而慈祥,曾教授自己兵法與大義,“如果你贏了一場戰爭,己方沒死一個人,是很好的。如果敵方也沒死一個人,是最好的。”他如是說。當時重吾奇怪的問道,“戰爭總要死人的,哪有雙方都不死還能贏得戰爭的?”


    重吾記得當時刑公微笑的樣子如他的銀發般閃耀:“這就是你要學的,等學會了,你便是真正的王者。”


    現下的刑公,正在圍攻鳳來麽?重吾忽然期冀著這舟船能快些,他可以早日與刑公相遇。也許,趁著混亂,他可以擁有逃脫的機會。


    正當他心中思慕著自由的曙光快快到來時,他卻被青蓮引到了另一個房間。屋內簡潔清雅,沒有床,僅地下有偌大的白狐樣的毛毯鋪著,他看著青蓮一雙粉雕玉琢般的足兒踏了上去,然後在上麵打了個旋兒,輕盈的像一隻落在花蕊處的蝴蝶。


    “女王得到了她的男寵,看看我得到了什麽,一樁木頭麽?為何你不學那個人,過來親吻我的腳趾頭?”她第一次將黑紗的鬥笠摘了去,露出一張皎如明月的臉來。


    她看到重吾依舊佇在那裏,便輕笑了一下,走到重吾身邊,用春蔥般的手指磨砂著重吾的菱角分明的臉龐,道:“你為何不殺了他呢?你比它更敏捷,更擅長戰鬥,傻子都看的出來,為何讓他活下去呢,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可有著比紅兒更毒辣無情的心腸的。”


    她的手指好涼。重吾望著青蓮那雙黑亮如星的眼睛,沉吟道:“殺戮並不是唯一的選擇。”這是刑公想要教會自己的吧。重吾心中思索著。


    他的話卻惹來青蓮的一陣嬌笑,如風吹弱柳般,她把身子依偎向重吾更近了一些。“是麽?殺戮是我所知道的唯一選擇呢。就跟紅兒一樣。”


    她用手扯一扯重吾脖項上的鐵鏈,那鐵索上的尖刺紮進他的肉裏,鮮血便殷殷的流出,重吾不禁發出沉悶的呻吟聲。青蓮卻愈發拉扯的緊,直到拉拽著使重吾跪伏到白狐毛毯上,接著又像安撫馬匹一樣,輕輕撫摸著重吾的頭發和背部。


    “你聽過金雀兒和銀雀兒的故事麽?”她的聲音清脆如珠玉流水,“你應該聽過的。說的是以前的事兒,一個沂水國和一個東玉國的邊境處,有兩個不相識的采桑姑娘,她們看到了一隻雀兒。這雀兒還是幼雀,所以毛色是黃蓉蓉的,成年的金雀兒,是羽毛金黃色的,純色。成年的銀雀兒,是羽毛像月光一樣的白。但這兩種雀兒,在幼年卻是一模一樣的。兩個姑娘看了,沂水國的便說,這是一隻金雀兒,東玉國的卻說,這是一隻銀雀兒。兩人爭吵著,忽的扯到別的上麵,一個說另一個膚色土黃,所以看什麽都是金的;另一個說低賤的人,會去撿拾白銀而不是黃金,於是兩人便打了起來。”


    “然後第二天,兩個姑娘分別喊了自己的家人過來,殊死相殺,兩敗俱傷。然後到了第三天,兩個姑娘所在的鄉縣,便出動人手,雙方傷殘百人。這事驚動了兩國的國君,於是兩國重兵對陣,征戰兩年有餘,死者萬人。以一國被滅族而終。”


    “兩年時間,那雀兒早已成年,是金雀兒銀雀兒一眼便可以看出了。可誰還會記得最初的爭執呢?人們隻記得殺戮,哪怕是為了最虛無的名號。”青蓮歎了口氣,有些出神。


    “但我們現在明白了她們的愚蠢不是麽?如果事情重演,我們都會做出更明智的決定。”重吾喘息著說道,她像馴服猛獸一樣用特製的鐵索的尖刺折磨著他,這讓他感到屈辱與怒火,但他依然讓自己盡可能平靜下來。


    “會麽?你確定現在的我們會做出更明智的選擇麽?”青蓮愣愣的看著重吾,“一切都是刻在石頭上的,一切都是命運注定。就像你,即使贏了那個小子,還有另一場戰爭你不得不去打,你跟你父皇的戰爭。”她苦笑了一下,“我也好不到哪裏去,紅兒和白兒總有一戰,也就是我跟我孿生姊姊白蓮的戰爭。”


    “為何?”重吾訝然。他看到青蓮將鎖鏈放了下來,便勉力轉了轉傷痛的頸部。


    “為了聖女之名位。曆代的聖女,都是真神選定的,從出生那天開始,便可以感應靈蟲。紅兒便是我的靈蟲。白兒是姊姊的靈蟲。聖女隻能有一個。這也意味著,我跟我姊姊隻能活一個。”


    “太荒謬了。”重吾剛說完,忽被青蓮翻正身子,仰麵朝天。他看著青蓮的唇兒,如同雪地裏盛開的鮮豔紅梅,讓人欲湊上前去低嗅親近,但足夠近時,又仿佛聽到毒蛇在獵獵吐信。“是麽?比父親要殺兒子還荒謬?”青蓮一邊嘲諷著,一邊卻騎到了重吾的身上。她冷冷的看著重吾,慢慢的將自己的薄紗褪去,露出玉脂樣的洞體來。


    “為了你更好的上戰場,我為你準備了禮物。”青蓮笑靨如畫。正待重吾感到血脈憤張時,他卻看到青蓮從身後的毛毯下摸出一樣物件來。


    是一張青銅麵具。為他量身定做的青銅麵具。冰冷而有些沉重的麵具。


    “我們可不想讓周都的人把你認出來,搶了去。到了戰場,有了這個麵具,沒有人再能認出你。你不殺別人,別人可就殺了你。那個時候,殺戮是不是唯一的選擇呢?”她像白蛇一樣扭動起來,在重吾的衣裳間發出沙沙的輕響,最後她將臉緊緊的貼住重吾,“女王喜歡那個機靈的小子,我偏偏喜歡木頭樣的你。戰爭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這男與女的戰爭裏,你能贏的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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