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潮濕而寒冷。但重吾已經有些習以為常了。父皇追殺他時,他曾待過更糟糕的地方,比如盛滿馬糞的桶裏,或者是半盛著酒的桶裏,簡陋的草垛處,森林裏的陰濕的穴地,隻要是能容身的地方,他都待過。而這船底,雖然些許蕩漾搖晃,雖然陰寒潮濕,雖然鐵鐐沉重,但較之其他,他總算能伸展開身子,並好整以暇的目光遊離探索。


    這是一艘巨大無比的船。重吾和子俊,楊毅被押下來時整整穿過四層的樓梯,咚咚作響的船板被漆成黑色,鐵索和繩索亦是。每一層都是滿滿的靜肅的士兵,黑甲黑盔,隻留一雙雙殺氣十足的眼睛。敵人無處不在。重吾古怪的想著,他隻是剛剛成年,究竟做了什麽,讓自己四處臨敵呢?也許宿命就像這浪潮的搖晃與拍打,絕對不會讓自己安生安穩的。他苦笑一下,想起在鳳來的日子,雖然隻是個馬童,但也許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開心的日子了。


    鐵籠是原先就有的。重吾三人被分開關在船艙一側的三個牢籠裏,對麵是一個被黑布蒙起來的巨大牢籠,倒有他們這側加起來的還大。重吾有些疑惑,明明每個鐵籠都是寬敞碩大,鐵鏈和鐐銬都整齊的排列釘在船板,一個鐵籠足夠容納他們三人的,為何要三人分開關呢?也許是為了審訊便利,重吾琢磨著。他看著右側鐵籠裏的楊毅正敲敲打打,試圖找出逃脫的辦法,然而卻索然無果。或許真的是哀莫大於心死,他忽的釋然起來,便對著楊毅微微一笑,這倒令楊毅訝然起來。


    “不要擔心,總有辦法的。”楊毅以為重吾心焦,發言寬慰道。


    重吾凝視著他,點點頭,“沒事。”他簡短答道。在一瞬間,他忽的有莫名的情愫湧了上來,要是楊毅是他的父親,要是自己不是那周皇的皇子,該有多好啊。他感到鼻子微微發酸,便把臉轉到左側,看向子俊。


    子俊是子瑜的二哥。這是每次重吾看到他的臉時便想起的。倒不是他和她長的有多像,也不是她們對他的態度多雷同,實際上,子俊對自己冷漠,隻把自己當下人,甚至有一些戒備的成份在,而子瑜完全相反,她很溫暖,溫暖到重吾可以無保留的放開自己的心扉,談論自己的想法,忘記自己的出身和遭遇,就簡簡單單的在她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此時的子俊頭發淩亂,麵色蒼白如紙,他目光渙散的瞟了重吾一眼,道:“我們要死了。我們要死了麽?”


    重吾不知如何作答,“看樣子是的,不知道是怎麽個死法。”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迴答糟糕透了。


    子俊嘴唇哆嗦起來,他閉起眼睛,手放在肚子上,嘴裏念叨著什麽,細若蚊聲。但重吾隱約還是聽清了他念叨的是什麽。是子瑜的名字。


    船板輕吱作響,一個女子像黑色的幽靈一樣飄了下來,黑袍難掩她的窈窕身姿,黑紗底下的麵龐皎如明月,她似乎是手上戴了什麽物件,像撫琴一樣沿路劃拉著鐵籠子,發出斷斷續續的哢嚓聲。重吾辨認出來她是被喚作青蓮的女子。


    “見過我的紅兒了麽?我的紅兒是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生靈哦?”她軟語呢喃,倒像是嘴裏含了蜜糖,聽到別人耳裏,是又酥又甜。


    可這不是青樓囈語,也不是花前月下,而正正是催命來的。子俊重吾皆同時想起前時這青蓮所言心頭血喂食紅兒之事,不由膽寒起來。楊毅在旁忽的出聲道:“哪個紅兒?靠近一些,讓我好看的清楚一些。”他看到青蓮靠近,猛的伸直臂膀想穿過籠柵抓住她,但隻有鐵鎖錚然作響,那手伸出籠外僅寸許,那女子的衣角都夠不著。


    那青蓮咦了一聲,“老人家眼睛不太好麽?”忽又恍然大悟道:“忘了忘了,原是紅兒在睡覺,把簾帳給它拉起來了。”說著她便輕盈的移到重吾他們對麵的黑布籠子那端,小心翼翼的揭開來,她動作溫柔多情,倒像是怕吵醒了自己熟睡的孩子一樣。


    籠內窸窣做響,顯出一條碩大無朋的巨蟒來。那蟒混體通紅,隻隻鱗片大如碗口,閃著金屬的色澤,那蛇身粗如酒桶,它在那籠中盤曲起來,將那偌大的鐵籠塞的滿滿實實,不知有幾丈長。最奇的是它頭上生有一隻獨角,如同紅瑪瑙般光耀奪目,又似隨時有殷殷鮮血流淌下來,甚是詭異。它拿一雙豎眼盯著重吾他們看,那眼睛如同兩泓黃金灼熱燃燒,炎炎窺視著眾人的靈魂深處。而那偶爾伸吐的蛇信,更是莫名的召喚著人心底的無盡的恐懼和黑暗。


    三人大駭,都往後縮了縮身子。隻聽那青蓮格格嬌笑,“你個貪吃鬼,這麽早就醒了哦。”她把門閘打開,手徑直摸向那蛇頭部,那蟒蛇竟然很有靈性的微微低首,並緩緩遊了出來,然因軀體巨大,也隻不過小半前身出了鐵籠。青蓮卻是輕盈轉身,坐上它的脖項,然後那紅蛇頭部便節節抬高,直伸到夾板頂端,那裏掛著幾個木製酒桶。青蓮剛好夠著,伸手取了,然後輕拍一下那紅蛇頭部,那紅蛇便一節節縮下頸部,以使青蓮平安落地。


    “我這桶裏放了好多珍貴的藥材,好使得紅兒能快快生長,免得被白兒落下很多,會被姊姊取笑的。”青蓮看著目瞪口呆的三人,麻利的打開關著楊毅的鐵籠。


    楊毅駭然後縮,那蛇頭依然隨青蓮進了牢籠。楊毅項上青筋突起,他吼道,“異族,你是萬惡的異族。”


    那青蓮笑意盈盈:“我可不是什麽異族哦,我是土生土長的百越人。要不是那喪盡天良的周皇,我才不願意去那北國呢,更不願意跟你們北民交談。或許在你們北民眼裏,我們南民都是異族呢?可我可不是異族喔,小紅也不是,它是在百越土生土長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你們南蠻濫殺無辜,與異族禽獸有什麽分別。”重吾看著青蓮拿出一根很細的銅管朝向楊毅,急急插嘴道。那紅蟒見他說話,忽的把頭朝向他,那熔岩一般的眼睛裏是怎樣的幽邃黑暗和無情殺意啊,使重吾冷汗直冒。


    “天下人哪有無辜的,天下事哪有無故的,都是造化弄人罷了。”青蓮斜睨了一眼重吾,“這是我家巫神大人說的,不會有錯的。”她手臂微微頓了一下,像是自己說服了自己,便不再猶豫,用一隻胳膊像蛇樣的箍住楊毅的頭,越箍越緊,將楊毅的臉勒的漲紅。另一隻手便將銅管的尖端插進了楊毅的頭頂百會處。一時看楊毅死命的掙紮幾下,便萎靡下來,癱坐在地上,不知死活。


    她對著那銅管另一端吸得幾下,嘴角有血色溢出,她又急忙拿桶接住,兩眼閃亮的看著那汩汩流出的鮮血,渾然不理旁邊的重吾怒罵悲嚎,過了半盞茶功夫,她便收了銅管。才慢悠悠的轉頭朝向重吾。


    “你罵來罵去就隻有南蠻,禽獸幾句啊,真像個讀書人。我們罵起來花樣多多了,可女王說了,女孩子還是不要罵人的好,免得越來越醜咯。”她朝著重吾嫵媚一笑,“你太不乖了,還是旁邊那個安靜。下一個先他,最後輪到你。”


    子俊蜷縮在鐵籠中,眼望那女子近前來,忽的發出尖銳的叫聲,“我知道你們女王的仇人在哪兒,不管我的事,不要殺我。”


    青蓮輕蔑的看著他,“女王的仇人自然在周宮裏,誰不知道呢。”她伸手去拉那鐵籠的鎖。


    “我說的是,周皇的兒子。”子俊的聲音低了下來,前額的頭發淩亂的垂了下來,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重吾看不清子俊的臉,那臉藏在鐵籠的陰影裏,暗淡無光。但他看到子俊抬起來手臂,向他指認過來,“他,就是周皇的兒子。”那手指由顫抖變的穩定下來,聲音也是。重吾便能看清子俊那冷漠的眸子,像貧瘠的荒漠一樣不長一物,毫無色彩。


    重吾心底歎了口氣,他並不怪子俊。相反,他懊惱自己為何不先申明身份,或許能救楊毅一命呢!


    “我是周皇之子,重吾。”重吾淡淡的看著青蓮,說道。


    青蓮返身離去,盞茶時間,重吾和子俊便被幾人提著,連同腳鐐枷鎖,狠狠的摔在百越女王麵前。


    女王輕盈的上前,拿腳踩住了子俊的臉,蹂躪幾下,道:“果真是那釘子侯的種麽?怎的如此怕死呢?倒是生的一付好皮囊。”


    然後她又靠近重吾,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父將我兒囚做視肉,現在真神將你送到我麵前,我又該怎麽處置你呢。”


    她聲冷如冰,目光恨恨。重吾卻是淡淡一笑,道:“將我送到你麵前的不是什麽真神,而是我的父親罷了。”他目光清明,自知無幸,心下反而敞亮起來。


    女王盯著重吾的臉細細端詳了一會,歎道:“想不到消息是真的,連自己的兒子都要追殺,周皇真的是喪心病狂,沒有絲毫人性了。”她返身坐迴藤椅,朗聲說道:“既然這樣,不如讓你這兒子去攻打父親,定然有趣的很。也讓世人明了,什麽是叛亂和正義。”


    眾將士槍矛斧鉞頓地,震的甲板轟鳴不止。無數雙眼睛望向重吾,是嘲諷麽?還是仇視?更多的是對待死屍般的冷漠吧,重吾心中苦澀的想著,直到麵龐被青蓮的一隻手輕柔的撫摸幾下,才想起自己還活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燃燒的孤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蛻皮的蛇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蛻皮的蛇仙並收藏燃燒的孤島最新章節